历历的改变（短篇小说）

我要做出改变了。文历历重复了那晚入睡前想到的话。为此她打开手机下载了名叫番茄钟的专注App，翻身下床，换上新买的深蓝色瑜伽外套。涂过防晒液的鼻尖在镜子里反光，文历历却想起一个小时前这面镜子里丈夫的面孔，是想象中的面孔。一个小时前，丈夫林海方穿好衣服，对着镜子刮胡子。嗡嗡的机械声吵醒了她，她想埋怨，但注视着丈夫满是褶皱的灰色西装背影又咽了下去，转身朝墙那面睡去。那会儿她揪着棉被困意仍足，却反复要求自己睁开眼睛。过了一会儿，林海方收拾完毕进卧室和她告别时，文历历终于被开门声闹醒。她主动挪动身体，睡到床边，脸对着他，脖子微微仰起，索吻。她希望借此给林海方留下一种公平的印象，即使不是绝对公平，那也要是大体公平。

林海方离开后，文历历彻底清醒了。十多分钟里，她丰富的内心活动使睡意刚好消散。一向赖床的文历历今天很快爬起来，洗漱收拾。她从大学时候就开始做自媒体，毕业以后签约孵化公司，除了开会和参加活动，几乎整天在家。用丈夫的说法，文历历没上过一天班。她的日常生活从卧室开始，走到客厅，很快又走回来。可文历历不肯承认自己是家庭主妇，从经济收入组成来看，文历历并不依靠林海方养活。往常文历历赖到中午才起床，点外卖，或偶尔做一两道菜独自吃完，然后走到客厅，面对餐桌坐下。餐桌是文历历的工作台，在餐桌前剪辑视频是文历历最专注的时刻。因为娴熟，她花费不多的时间就可以完成，剩余的时间用来做视频策划。说是策划，大多时候她在浏览其他自媒体的视频，或者纯粹发呆。发呆不一定是灵感的来源，但那带来的轻松感有时使她倍感兴奋，反而生发出很多主意。结婚以前，或者准确的说是与林海方同居以前，文历历非常享受这种发呆的状态。但现在发生了变化。

面对长久空白的文档，文历历感到紧张。空白意味着没有产出，那么，她发呆的时刻不能不说是一种清闲。天气暖和的时候，发呆诱导她犯困，只动脑一会儿就会午睡，睡到下午四点左右。学生时代，因为常常有课，偶尔的一阵午觉会使她心情愉悦，但现在，这阵午觉好像凶器，投掷下去，把她狠扎在床上，翻不起身。梦魇的时候她总想立刻起床，因为总是梦到有朋友突然闯入家门，责怪她没锁门，或者母亲从外地来，问她家里怎么这么乱，卷起袖子要帮忙收拾。她连忙去拦，但怎么也抓不住母亲的胳膊。真正醒来后她一身虚汗，窝在头发里，惹得头疼。等她起床洗把脸，天常常暗了下来，有些路灯已经亮起。灯光穿过玻璃，显得沉闷的气息在房间中飘荡，一种时间结束感伴随着黑夜降临。她必须在这会儿去做晚饭，她有胃炎，保证三餐时间正常是医生的建议。

下午的睡眠成为她夜晚难以入眠的主要原因，她不疲惫，也不需要睡眠。因为困扰，她和林海方说过几次，他哄她说没关系，又说反正不用起早，作息乱些也不影响。只有一次他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他是随口说的，而且表达的是羡慕的意思，但文历历一直记得那话出现的场景。她发呆时，类似的事情会在面前反复出现：他回家后抱着手机趴在床上，小腿跷起，跟随脚踝的力量抖动。不许抖腿，她说过多次，他都应下，但过一会儿又无意识地开始。惹恼她以后，他经常油嘴滑舌地道歉，好像“错了”只是口头禅，是哄骗女人的技巧性的本领——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最近，令文历历感到不安全的，虽然有婚后林海方不再十分殷勤的表现，但主要是他有着迁就、敷衍意味的哄骗。在文历历具体的生活中，辛劳的人，林海方，他的晚归、数以百计的通信信息和迅速入眠的本领，标志着他的荣耀。为此他忽视一切无关紧要的事情，包括一个不够辛劳的文历历。不仅无缘体会辛劳，文历历也必须出让尊重和同情：婚后，文历历包揽了大部分家务，她铺床叠被，打扫地板。她唯一拒绝的家务是洗衣服，在文历历固执的心里，沦为洗衣妇是最糟糕的情况，哪怕是用洗衣机。出于对林海方工作辛劳的理解，她的口头禅几乎变成了“你辛苦了”。而最近，她想到的新办法是坚持在夜晚穿戴整齐，化全妆，用蓬松喷雾整理长发，只为给归家的丈夫留下一个优雅精致的面容。

文历历不是依靠自己想出这些的，她的推断受益于其他自媒体账号：观看最多的是一个常穿中式旗袍出镜的女教师的视频，她的视频套路是每期讲一条女人的婚姻生存“真理”，再举生活中的具体例子，提出具体的意见。文历历印象深刻的有两期，一期讲“疑心易生暗鬼”，她是看了这期才关注账号的。那段时间，文历历刚和林海方结婚，发现自己有忍不住翻看丈夫手机的习惯。她从前以为这种情况绝对不会发生在她身上，但丈夫的手机有天然的巨大的吸引，哪怕是看林海方和客户聊天，也津津有味。看过女教师讲其他女人的疑心病导致的恶果后，文历历再也不碰林海方的手机。还有一期讲女人要少表达爱意，最好全埋在心底，不能让男人看出。文历历立刻反思自己平时太多表达，恨不得每天说爱，还要求林海方也说爱她。这种时候林海方总是附和，直到看见文历历生气了，才说错了，又说当然爱她。现在她暗下决心，要把对林海方的爱收回一些，起码在语言上。

在夜晚妆扮的习惯来自女教师最新一期的视频，视频里，女教师一身崭新的果绿色西服，画着边缘清晰如刻刀的眉毛，教导粉丝如何提供情绪价值。她并拢双手，捏在桌前，说男人下班回家后看到漂亮大方的妻子，所有的不快和辛劳就会一扫而空，所以哪怕下班后女人也不应该蓬头垢面。文历历自己代入想象了一下，觉得有理，便开始实践。

那天晚上吃过饭，文历历特意选择了一款轻薄的粉底液涂匀面孔，依照流行的审美点涂湿润的唇釉，画出一个比她本身更小的嘴唇。她对镜端详很久，套上宽松的居家服，但在里面穿一件紧身的黑色吊带。林海方会在夜晚七点半回家，化好妆后的一个多小时里，文历历像上了倒计时发条的时钟，有些兴奋得发慌。她想安静下来，以此营造一种不太刻意的氛围，于是临时决定在阳台的家庭摄影棚里拍一段视频。她准备了一张纸条贴在门口显眼的地方，提醒林海方进门后要放低声音，不要打扰她工作。准备就绪后，她把提前打印好的脚本放在桌子一旁，盖住可能发来消息的手机屏幕，防止自己分心。

但是视频只录制了一会儿。好像打发时间的休闲活动一样，文历历拍摄的说辞过于乏味无聊，应该不能采用。并且，她感觉这次拍摄极其耗费精力，她好像腰酸，想要站起来活动，又想该不会是月经提前到来了，为此她终于忍不住看了眼手机屏幕——时间没过去多久。不过，林海方已经发微信说在回家的路上。这句话变成一根粗粝的杂草根，毛剌剌地扎在文历历的心上。拍摄计划被她彻底放弃，文历历起身收拾设备，撕掉了贴在家门口的便利贴。她的心情略带沮丧，但更多有着挨过时间的胜利感，期待着林海方的归家。不一会儿，精心打扮的文历历开始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部无聊的轻喜剧，剧情可以被猜想，但用来打发无法专注的精力刚好。与此同时，文历历顺手整理着茶几上的杂物，并从这种学生时代极抗拒的活动中找到了安定感。不过安定感没持续多久，因为这想来短暂的时间其实如此漫长。

文历历已等到难受，仿佛心在一条捋直的棉线上不断颤抖，而时间几乎不向前。

林海方终于回来时面目严肃，哪怕文历历通过惊喜的眼神表示对他的重视，或说提供“情绪价值”，林海方都报以不肯妄动的五官。他永远抓着手机的右手正在滑动短视频，左手食指轻晃，正在旋转钥匙环。这是林海方雷打不动的习惯之一。此外，每天早晨，他一定在八点钟清醒、起床、洗漱，对着镜子整理胡楂儿。他们的性生活也按部就班，按照林海方的习惯，一周两次，和他健身的频率保持一致。但很难说林海方是那种自律的人，他更像在享受固定带来的方便，而不力求完成什么生活或事业的目标。现在，和往常一样，他看到她，打招呼，弯腰换拖鞋，顺手把钥匙放在进门柜子的表面。他走进客厅径直坐下，跷起二郎腿。

文历历从厨房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水果盘，那里特意放了许多林海方喜欢的蓝莓。林海方接过，问她是否洗过，声音虽然平常，但表情中已经有了赞许的意思。文历历很快说当然洗好了，并表示要更多的夸赞，但她实际的意思是希望林海方注意她的妆扮，并且，像很多次约会时那样，用惊叹的口吻称赞她的美貌。此刻，她究竟想要的是他对她外表的肯定还是“付出”的肯定，已经不清楚了。——不过这也不重要，因为文历历并没能得到她想要的回答。吃完水果的林海方打开了一档篮球节目，对她说要休息一会儿，然后迅速把头从她身上扭开。他话的意思是他将回到一个只有自己的世界。林海方总有自己的世界可钻，那里面风景并不丰富，无非是无聊的比赛、吵闹的短视频，但是足够有用。

果盘被女主人放上茶几，传来一声脆响。文历历有些泄气，她想不通，比起依靠她来恢复精力，依靠他称得上乏味的自己的世界就会更好吗？不准备还好，精心设计的“付出”被搁置一旁，加重了文历历的挫败和失落。她本来想开口问林海方有没有注意到她的妆扮，但自尊心莫名其妙地出现，制止了她预备说的话。更像赌气，她一言不发地钻回了卧室。可离开的时候她也知道，林海方并不会察觉她的一言不发，也不在意她是否改变了生活习惯，这么早走进了卧室。他对她没有要求，所以如果她需要休息，那就请便。他也不会因为她突然的离开就考虑暂停正在播放的节目。

她要做出改变了。就是那个时刻，在卧室门关后安静异常的闭塞空间里，文历历想象起林海方专注且面带笑意的面孔，觉得越来越难受，几乎要哭。在文历历心中，林海方似乎是一块铁黑的石头，他脾气稳定，很少狂喜，也很少生气，几乎不会感到焦虑。按理说在信息时代很少发生这样的事情，但后来文历历发现，和她不一样，林海方拒绝摄入一切与现实生活有关的网络信息，他喜欢在各大平台看抱着竹子啃吃的熊猫和刚开始学走路的猴子，喜欢看篮球解说，尽管他很少打球，还喜欢看长相奇怪的人吃播。文历历留心他的喜好，本来是为了设想什么样的内容会引起用户注意。她得到的启示是视频要帮用户制造一处摆脱现实生活的所在，比如去普通人不会尝试的场景冒险，又比如专做针对虚拟世界，游戏、历史和域外的介绍。但文历历没能借鉴成功，实际操作时，她慢慢发现自己是一个没办法离现实生活太远的博主，或者说，她擅长联想，但不擅长欺骗自己。如果令她乘坐一架封闭的安全气囊飞船，进入现实世界，能清晰看见周围但不需要产生互动，她应该会急着在气囊上扎一个洞。但换作林海方，大概会十分享受。

这样想想，文历历发现她不是反感林海方身上类似石头的种种特质，她是懊恼，她反而是那么羡慕他。如果能和他一样就好了，文历历这样想。

那天睡前，趁着失眠的空当，文历历在网络上搜索了许多攻略，有关如何让自己忙起来。她在网上下单了一块瑜伽垫，几对小克数的哑铃，几本畅销榜前列的小说，以及一套考虑了很久没购入的新的厨具。过了一会儿，她又取消了购买厨具的订单，她不想把认真做饭也当作改变的一种方式。

第二天，在她破天荒拥有的早晨里，文历历换好运动装备出了门。因为怕被认出，她戴了黑色的墨镜和口罩，引来路人的频频侧目。陌生的目光使文历历有些愉悦，她戴上耳机，开始环绕城市一条开满山桃花的河道缓慢跑着。这天并不是晴天，好在不热，但并非想象中那样温暖合宜。文历历的墨镜底下天色昏暗，沾着水汽的枯边桃花瓣有时落下，搅作一团，卷入青石板路的缝隙。刚开始跑步的文历历不适应这样急促的节奏，她觉得有些颠簸，气息也紊乱。突然她想起曾经刷到的帖子提到，跑步需要保持一定的呼吸节奏，口鼻同用，三步一呼，两步一吸，她尝试一会儿，发现果然有用，慢慢才跑得比较舒服。这样跑了一段距离后，文历历终于有些气喘，感到身体发热。这时候，停下的念头开始浮现，但她同时强烈地感到有规律的呼吸使有关林海方的事情都退居脑后。一如熟悉的风景向后撤退，此时，重要的是她即将抬起交替的另一条腿。这种感觉有多好？好像一颗空心繁盛的树木重新有了树干，跑步时，文历历变得比平时坚硬。

这是一个好的开头。跑步结束后的回家路上，文历历顺便去买要吃的菜。她的购物欲比平时更高，买菜、买水果，还买了一把鲜切百合，插进网购新到的深口花瓶。看着轻轻摇曳的百合花头，文历历心情舒畅。她简单吃过早饭，打开下载的番茄钟，点击计时，然后兴致勃勃地写起她新想出的视频策划。她想录一期晨跑见闻的vlog，初步想法是拍摄清晨路上的风景，同时给观众介绍晨跑的好处并推荐路线。虽然这类vlog和她主打的视频内容无关，但也许能作为一个新的突破——这不流行的city work的变体吗？文历历这一阵的文思泉涌似乎使她重回大学刚做自媒体的时候，她升腾起剧烈的激情，好像只要一切按照现在的节奏延续，她的生活难题就会被解决。其他人的劝诫有什么用？她有点自傲地想着，不如我开创我自己的办法。林海方的想法又有什么重要的？我可以和他一样不在乎。如果我也把自己搞得足够辛劳，一定就也拥有了不做他想的能力。这时，文历历打开她的微信通讯录，联络团队下午临时开会，一同头脑风暴她最新的策划。团队暂时没人回复，她团队的人几乎没有早班，只有上下午和晚班。这时她看了眼时间，发现原来折腾了许久才不过上午十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