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灯火(中篇小说)

作者: 第代着冬

初中毕业,殷千乐到走马岭学吹唢呐。他师父叫费贤卿,是菖蒲水镇有名的唢呐师傅。据说他能用一支唢呐,逗得百鸟欢鸣,或者让人肝肠寸断。见识过他在葬礼上吹奏的人,谈起来仍心有余悸。

“别说了,想起他的唢呐声,我就只顾流泪。”

“是的,特别是《哭五更》,像娃儿哭。”

“别人吹唢呐是往耳朵里钻,他吹唢呐是往心里走,谁受得了?”

“听说他师父更了不起。”

“敬老院那个瞎子?我没见识过,灾荒年就死了。”

瞎子是孤寡老人,以前曾跟一个川戏班子在水码头游荡。后来,他上了年纪,被政府安排在敬老院。敬老院在天池坝。天池坝有个响器班。响器班原来只有两套锣鼓行头,没唢呐,也没芦笙。自从瞎子来到天池坝,响器班的声音丰富多了,名声越传越远,被请的次数越来越多。尤其是瞎子的唢呐,真是出神入化啊!他的短唢呐尖得像金属相击,长唢呐低得像水吼。每当他拄着点竿跟响器班出门,地里的人们会停下劳动,对他指指点点。

“看看吧,瞎子出门了。”

“他们要到哪里去?”

“你没看见瞎子唢呐上的白布吗?他们肯定是要到死人的地方去。”

“瞎子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是啊,谁让他是菖蒲水镇有名的唢呐师傅呢?”

瞎子师傅的名声很快把费贤卿吸引来了。费贤卿好脚好手,除了长得瘦,没别的毛病。人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学吹唢呐。在菖蒲水镇,只有残疾人才需要学一门糊口手艺。人们看见费贤卿翘起尖屁股,给瞎子叩了三个响头,成了敬老院唯一的唢呐学徒。

敬老院的老人们很快发现,费贤卿真是喜欢唢呐。他天不亮就从走马岭来到天池坝,侍候瞎子洗过脸,然后眼巴巴地盯着师父手里的唢呐,期望能含上唢呐哨子。可瞎子似乎感受不到徒弟的迫切愿望。费贤卿从走马岭到天池坝来来回回跑了十多天,瞎子才从天池坝杀猪匠手里讨到一个猪尿脬。

“你别来了,回去吹猪尿脬吧。”

“我为什么要吹猪尿脬?”

“等你把猪尿脬吹破了,肺才有足够的力气跟唢呐见面。”

“我什么时候再来?”

“等你一口气吹破猪尿脬,你再来。”

费贤卿回到走马岭,从早到晚吹猪尿脬。起初,他只能把猪尿脬吹圆;过了一个月,他能把猪尿脬吹胀;三个月后,费贤卿早晨起床,看见挂在床头的猪尿脬,感觉肺里贮满了力气。那时,霞光像一捧金针射进窗棂,上面浮满了金色的尘埃。透过窗框,费贤卿看见远处山冈上开满了殷红的杜鹃,杜鹃上落满初夏时节锦鸡的短促鸣叫。费贤卿站在满是光芒的窗前,拿过猪尿脬,用一口绵韧的气息,将坚硬的猪尿脬吹圆、鼓突、膨胀,继而发出一声低沉的“扑哧”声。猪尿脬终于被他一口气吹破了。

拿着破碎的猪尿脬回到天池坝,师父仍然没让他的嘴巴含上唢呐。瞎子给了他一根吹火筒。费贤卿拿到的吹火筒跟一般吹火筒不一样。一般吹火筒是用慈竹做的,又粗又短。他的吹火筒是用水竹做的,又细又长。费贤卿张开手臂丈量了一下,感觉吹火筒足足有一丈长。师父让他带着吹火筒去帮敬老院的灶房吹火,他把嘴巴递到吹火筒上才发现,水竹做的吹火筒不是很通畅,他把脸都憋红了,火苗还不能感受到风的气息。

整个夏天,费贤卿带着吹火筒,轮番在走马岭和天池坝帮人吹火。没火可吹时,他吹空气、灰尘、花朵和落叶。当他通过吹火筒针眼大小的孔穴,吹出坚硬得如同缝衣针扎在人脸上的风时,秋天到了,天池坝一地金黄,到处响起挞谷的声音,空中弥漫着稻香,也弥漫着晴朗天气里斑鸠的“咕咕”鸣叫。瞎子师父同意费贤卿触摸唢呐,熟悉唢呐的哨子、皮质气盘、铜质笛针、铜质唢呐碗以及木杆上的七个音孔。哨子是麦秸做的,像经霜的茅草,柔韧发白。瞎子将哨子放在嘴里湿润了一下,用牙齿咬了咬,递给费贤卿。费贤卿把哨子含在嘴里,轻轻吹了吹,哨子发出尖锐的声音,跟他小时候用野豌豆做的鸣哨声音差不多。费贤卿看见,师父歪着头,看着天,快乐地抖动眼皮。一枚泛红的柿树叶子离开枝头,像一只红色的鸟在空中飘旋。

“你肺上有了足够的力气,可以跟唢呐做伴了。”

“可我没唢呐。”

“会有的,当你有了唢呐,就离一个唢呐师傅不远了。”

那之后,费贤卿牵着师父,到菖蒲水镇和别的水码头买唢呐。瞎子将哨子装在皮质气盘上面,信心满满地吹上几个音符,脸就像乌云紧锁的天空一样黑下来。费贤卿觉得唢呐的声音蛮不错的,可瞎子师父不这样看。人们认为,瞎子师父的心是长在耳朵上的,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

深秋,费贤卿带着师父游走在场镇和水码头。他们像两个寻找声音的人,竖起耳朵,从繁密的声音里面,分辨出隐约的唢呐声。在一条大河边,瞎子师父越过河流的水声,听见了美妙的唢呐声。他循声而去,很快从沿河行走的小贩手里,买到三支唢呐。三支唢呐有三种规格,能吹三类不同的曲目。从此,费贤卿与三支唢呐同床而卧,学会了用麦秸和乌杨木的细枝做唢呐哨子。

敬老院有了两支唢呐。一支是瞎子师父的,技法炉火纯青,听上去声音如泣如诉;一支是费贤卿的,声音莽撞,断断续续。两支唢呐声像两根藤蔓在空中交缠在一起,爬进了天池坝人们的耳朵里。

“你们听,瞎子的唢呐手艺有人继承了。”

“可惜得很。”

“你什么意思?”

“他眼睛瞎了,不会识人,选的不是一个聪明人。”

“未必,谁都有尿床的时候。”

进入冬天,第一场雪还没落进天池坝,费贤卿学会了五首曲目。他最先学会的是短曲《上天梯》,接着,学会了《左右靠》和《钓金龟》。当他能吹《风搅雪》和《倒垂柳》时,瞎子把他撵回了走马岭。走马岭的人们从此听见一支唢呐没日没夜地在空中响彻,它们跟着从山口刮过来的风雪,被带到沟谷、草场和山岭。到雪化时,原本粗粝的唢呐声变得圆润了,它们像一条河流从陡峭的山谷来到平缓的河床,有了悠扬和抒情的意味。

瞎子师父听了费贤卿的吹奏,对他的勤奋很满意。天池坝那些认为瞎子选了个笨蛋当徒弟的人,也改变了看法,认为聪明的唢呐是练出来的。瞎子师父又教了费贤卿五首曲目。据说,瞎子会吹八十一首曲目。有人推测,费贤卿学会所有曲目,需要六年时间。

“用不了那么长时间。”瞎子师父用点竿在地上摸索着路径,他受天池坝响器班的邀请,去山王坪帮一个新郎吹迎新曲。他左手扶在费贤卿肩上,右手快速地移动着点竿说:“我看清楚了,你很快就能学会我的全部本事。”

“师父,你用什么看见的呢?”

“用耳朵,还有你学会一首曲目的时间。”

“可是,正是按照时间推算,人们才认为我需要六年啊。”

“你不懂,学手艺像成熟的桃子离开树枝,速度会越来越快。”

瞎子师父没说错,没等油菜花将天池坝染黄两遍,费贤卿已经可以跟师父一起合奏《乡曲》了。瞎子师父说,《乡曲》是他的师父传给他的,需要一短一长两支唢呐。短唢呐模仿花开、风声、鸟鸣,长唢呐负责述说。有幸听过师徒二人合奏的人,都认为那是他们听到过的最好听的唢呐曲了。

费贤卿花了三年时间,从瞎子师父手上学了六十三首唢呐曲。没等他把师父的手艺全部学到手,瞎子师父在出门吹葬礼时,掉下山岩摔死了。那个山岩地名叫道角弯。从那儿以后,费贤卿再也不去道角弯了。不过,他会经常梦见道角弯,在梦中,他跟一个侏儒一起生活。侏儒诡异多变,跟他寸步不离。费贤卿常常被梦境折磨,他竭力想从梦中醒来,可怪异的梦像一张晒干的牛皮越裹越紧,让他在梦中无法动弹。

在瞎子师父的葬礼上,费贤卿吹了一曲师父教他的《哭五更》。从天池坝传来消息说,敬老院的老人们都被费贤卿吹哭了。曲子还没落下去,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幕里,一只小鸟从敬老院的屋脊上升到天空,飞往瞎子曾经游荡过的河流方向。人们说那是瞎子的灵魂,跟上了他生前的步伐。

殷千乐起初没准备到走马岭学吹唢呐。他初中毕业离校时,在菖蒲水镇杂货店买了本《中国地图册》。他曾在地理老师家见过《中国地图册》。老师说,有了这本书,即使足不出户,也能饱览祖国山河。殷千乐买书并不是想看祖国山河,而是想看地图上的大城市。他从村里外出打工的人们口中,知道一些大城市的名字、著名街道和地标建筑。打工的人们走南闯北,像空中的雪花漂泊不定,到了积雪将村里的篱笆和树木变得肥厚丰盈时,年轻的打工者就会穿着皮鞋回到家乡。他们三五成群地坐在桌上打麻将,桌下燃着炭火,他们像淘金者那样,用赌注的大小来展示一年的收获。

“如果运气好一点,我明年能开着小汽车回来。”

“不需要,等动车开通后,坐动车比开车方便多了。”说话的人转过头来看着殷千乐说,“你知道什么是动车吗?”

“不知道。”

“动车就是跑得快的火车,你见过火车的样子吗?”

“见过,像雷公虫。”

“呀,你不愧是知识分子,会打比方了。”

殷千乐带着《中国地图册》从菖蒲水镇回到乌羊坝的家,一有空就躺在长板凳上研究大城市。他先研究了北京,又研究了上海和广州。他准备过两年,等自己年满十八周岁,到北京打工。地图册上介绍说,北京有故宫,故宫就是皇宫。殷千乐看过不少宫廷戏,想打工之余去皇宫看看,也许能励志。

他父亲不这样看。殷千乐的父亲年轻时出门打工,在东莞进过厂,在省城做过零工,最大收获是在打工途中认识了殷千乐的妈妈。到殷千乐读小学时,他父母不出门打工了,觉得打工还不如在家搞养殖业。他们养过猪,养过鸡,养过牛,什么贵他们养什么,等他们养出来,又不那么贵了。十多年时间里,他们带着殷千乐辗转于不同的养殖场,一事无成。

“我算看透了,我爱钱,但钱不爱我,一辈子单相思。”

“也许是运气不好。”

“你真能干,啥事都能找运气的麻烦。”

“不怪运气怪什么?”

“如果一个人肚子里有本事,做啥事都不会受煎熬。”

“你的意思是怪自己?”

“当然,你看看儿子的成绩就知道了,除了怪自己,还能怪什么?”

殷千乐学习成绩不好,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处于班上下游。如果遇到厚道老师,判卷宽松,他能及格;如果遇到较真的老师,判卷严格,他就不及格。好在初中毕业前,殷千乐遇到的老师都是厚道人。

父亲对殷千乐考大学不抱希望,想他初中毕业后,学一门手艺。殷千乐的父亲曾想让他学木匠,没两年,木匠没人请了,准备结婚的人家都到菖蒲水镇家具厂订做家具。后来,他想让殷千乐学银匠,可他走了几个村庄发现,银匠师傅的命运比木匠更坏,连最有名的银匠也进城做了保安。殷千乐初中毕业回到家,他父亲到走马岭,想让殷千乐拜费贤卿为师,学习吹唢呐。殷千乐父亲的想法是,虽然唢呐手艺越来越不挣钱,但当了唢呐师傅,没人请时还能给自己解个闷儿,比学习木匠和银匠强多了。

“你让我很高兴,”费贤卿说,“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瞎子师父。”

“愿他安息。”

“他会八十一首曲目,可我只学会六十三首就出师了,你想让你儿子学几首?”

“全部,不学会全部曲目不出师。”

“你儿子没残疾吧?”

“没残疾,是健全人。”

“你选个日子,让他带着粮食和被条来吧。”

殷千乐的父亲回到乌羊坝,用一篮鸡蛋做人情,请乌羊坝有名的算命先生替殷千乐选了个出门拜师的黄道吉日。算命先生眼睛半瞎,借着强光,能隐约看见钱、家畜和人。他很高兴殷千乐父亲来找他。现在的年轻人上学读过书,没人信他那一套,加上村干部反对,搞得他鬼鬼祟祟的,影响了算命的精准度,成为恶性循环。

半瞎的算命先生收了殷千乐父亲的鸡蛋,净过手,掐着指关节算了一阵。视力不济严重影响了他对命运的观察。当殷千乐父亲把他选的好日子带回家,还没动身,就让殷千乐否决了。殷千乐不愿意学吹唢呐,他愿意等两年到北京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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