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雾(下)(长篇小说)
作者: 曹军庆第十章
宋美善从大连寄来一箱海鲜,指明陈子虚转送给李小宛。自从离开唐县,自从和陈子虚离婚,宋美善和他联系得比以前更多些,她关心陈记者的生活起居,关心他的健康状况。
她坦言:“没有婚姻的枷锁,没有婚姻羁绊,我觉得我更能照顾你,也更能接受你,或许还可以再爱你。”
陈子虚问她:“你为什么要寄海鲜给李小宛?”
“是因为这段时间我老梦到李宛秋,我以前的同事,你以前的相好,现在想来,她是个好姑娘,有美好的灵魂。”宋美善承认,“或许你们俩才是最合适的一对,因为你们俩都有理想,还是那种真正的理想。虽然人们口头上都在说‘理想’两个字,但是真正有理想的人并不多,你算一个,李宛秋算一个。”她语调平缓,继续说道,“而我不是,我不是有理想的人,我陷在日常生活里,陷在柴米油盐中。这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们不合适,过去我不明白,但是现在,当我离开你,当李宛秋早已不在了,我才明白这些。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李宛秋了,但是我还可以给李小宛,李小宛不是还在吗,不是还在帮你打理‘府河纪事’吗,请务必把海鲜转交给她。”
陈子虚对前妻的举动不是太理解,一时很难转过弯来,不过他认为这也许合理,宋美善好像把女儿的事真正放下了。正如她在唐县无法理解的事情,在大连却可以理解了,只要来到更大的世界,可能就会理解在很小的世界里原本理解不了的事情。女儿不愿意结婚,宋美善说她已经知道原因了,她现在能够确认,女儿不喜欢男人喜欢女人。她说,她现在完全能接受,因为她理解了这个世界,心里也就放下了从前的执念。她认为这也是女儿的理想,从这方面来说,女儿也是一个有理想的人。陈子虚不认为这是什么理想,这只是生活方式,宋美善反驳说,生活方式也可以是一种理想。陈子虚进而怀疑起遗传基因,但他自己不是这种人,宋美善也不是,那么女儿身上这种天生的东西是从何而来的呢?
“我还是无法理解。”陈子虚心痛地说,又想这是不是因为自己还生活在唐县。
陈子虚把海鲜送到李小宛家中,江少杭也在家。
他说:“这是宋美善从大连寄来的,特为感谢小宛为‘府河纪事’付出的辛劳。”
江少杭望了一眼海鲜说:“陈记者好,谢谢了,你先坐,也是不巧,我正要出门呢。”
陈子虚忙说:“我也要马上回去。”
“不忙,你先坐会儿,喝喝茶,”江少杭说,“我跟别人约好了要去唱歌,小宛在家,你们聊。”说着就出门去了。
李小宛突然问陈子虚:“你了解她吗,你老婆宋美善?”
“应该说还是了解的。”陈子虚说。
“你知道她是个植物学家吗?”
“没有,她怎么会是植物学家。”
“至少她喜欢研究植物。”
“这个我不知道。”
“她可能瞒着你在研究植物,比如研究蘑菇,她大概是对蘑菇学很精通的一个人。”
“你想说什么?”陈子虚警觉地问道。
“姐姐所吃的致命的毒蘑菇,是一种很好辨认的毒蘑菇,稍稍懂一点点蘑菇知识的人都不难辨认出来。”
“可是你姐姐却不认识。”
“是的,”李小宛说,“她喜欢吃蘑菇,可是她辨认不出毒蘑菇。”
“我们不要再提这段往事了,好吗?”陈子虚哀求李小宛。
“这种伤痛永难平复,我有时会这么想,但是这么想也不一定对,我只是疑惑,”李小宛说,“如果她,你老婆宋美善,就认识这种蘑菇呢?”
“你想说什么?”
“比如说宋美善认识这种蘑菇,但是她没有告诉姐姐这是毒蘑菇,不能食用。”
“以她们当时的关系,”陈子虚说到这里有些难为情,但更多的还是悲伤,“你认为以她们当时的关系,会在一起讨论蘑菇吗?或者谁教给谁关于蘑菇这方面的知识,这可能吗?”
“对,”李小宛说,“她们当然不会主动在一起讨论蘑菇,这太可笑了,可是如果出现了机会呢,比如说,她们一起去过的某个地方,恰恰是长蘑菇的地方。”
“然后呢?”
李小宛说:“然后,宋美善不仅没有告诉姐姐这是毒蘑菇,相反还故意暗示她,这种蘑菇是美味。”
“这么说是严重指控,”陈子虚满脸灰白,他说,“可是你没有证据,这意味着她间接犯下了谋杀罪。”
李小宛惨笑着说:“所以我从来没对你说过,因为我没有任何证据,我不能证明那些都是真的。”
“这是你第一次对我提到这件事,”陈子虚说,“我向你保证,从我认识宋美善那天起,就没见过她什么时候对蘑菇着迷过,也没见过她以什么方式研究过蘑菇,而且宛秋在世时,我们的关系已经败露,宋美善是仇视她的,她们不可能在一起讨论蘑菇。”
陈子虚顿了一下,说:“我还是更希望宛秋死于意外。”
李小宛说:“我也希望那是一次意外。一场意外的悲剧,我们都能接受,时间也能抚平创伤,姐姐是死于那年的3月10日吧。”
“是的,”陈子虚说,“我也记得是3月10日。”
“前两天3月8日,她们单位组织了一次春游活动,姐姐和宋美善都参加了那次活动。”
“她们是同事,又是单位组织的集体活动,当然会一起参加。”
“姐姐回家了,过两天又重返那个地方采摘蘑菇。”李小宛直视着陈子虚说,“我的问题是她怎么知道那里有蘑菇,还有更可怕的问题是,为什么那里的蘑菇恰恰是毒蘑菇?”
陈子虚浑身发抖,就像掉进了冰窖里。“这件事情的可怕程度不言而喻,之后呢,后来你一直生活在这种怀疑当中吗?”
李小宛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告诉他姐姐曾对她说过什么,但是她知道这种浓重的怀疑阴影,已经扇动着痛苦的翅膀,飞向陈子虚。
范海涛还没到回忆往事的年龄,他是这么认为的,在这个年龄开始回忆往事,还是太早了一点。他的回忆是被动开始的,是从陈子虚向他约稿,建议他随便写点什么开始的;是从他整理书房,翻看自己从前的日记开始的。范海涛其实不明白,一个人应该在什么时候开始回忆往事更为合适,每个人随时随地都会有意无意地回望过去,但是集中起来,以成块的时间、以全部的精力来回忆往事,大概还是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节点上才会发生。他害怕自己脑子坏掉了,害怕成为老年痴呆症患者,他甚至想象过老年痴呆症患者怎样回忆往事,并且想象过在那种人的思维里,往事会是个什么样子。
陈子虚的父亲,那位从前的电影院的守门人陈兴旺,老了之后住到乡下去了。他就是范海涛想象中的那种人,也是范海涛害怕成为的那种人,或者说范海涛正是依据他而想象着老年痴呆症患者。因为陈子虚对范海涛讲过太多关于他父亲的事情,那是他永久的痛。他老家在飞沙镇,距离木头镇大约五十公里。
陈兴旺住在老家旧房子里,脑部长过瘤,做过开颅手术。陈子虚告诉范海涛,手术做得很成功,父亲的命保住了,却留下后遗症,脑子里的记忆被抹掉了,只留下一些残片,他谁也不认得了。陈子虚母亲在乡下陪着他,有时姐姐姐夫也去住几天,那时候陈子虚的眼睛还没出问题,经常开车回去看望父亲,父亲却不认识他。有一次他去看父亲,陪了父亲一天,晚上正准备回县城自己家,父亲却悄悄央告捎他一程,他对陈子虚说:“你把我带过去,我从过年开始就到你们家来干活儿,一直干到现在,也得放我回家吧,你把我带到火车站,我自己坐车回家。”
陈子虚说:“你哪儿也不用去,这就是你家。”
父亲说:“你别哄骗我,做人要讲良心,我从过年就来了,在你们家干活儿干到现在,还是放我回去吧,你把我带到车站,我自己坐车回去。”陈兴旺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转着车轱辘央告陈子虚。
陈子虚毫无办法,被缠得没了脾气,只好让父亲上车,他带着父亲在县城绕了一圈,又把他送回飞沙镇老屋。
父亲下车后却不进屋,他说:“你这个骗子,怎么又把我送回来了?我从过年就来了,在你们家干活儿干到现在,你不带我回去,还把我送回来。”父亲继续说:“我妈一个人在家,水缸里没水了呀,我妈没水吃,我要回家给我妈挑水,从井里挑水,再把水倒进我妈水缸里。”父亲跟陈子虚胡搅蛮缠,陈子虚不恼,却流出了泪水。
他在父亲脖子上挂了纸牌,写上电话号码,担心他出门走丢了,这样有人能把他送回来。父亲却把那些纸牌扯下来扔掉,陈子虚只好写在布上,然后把布片缝在他衣服上。他还给父亲买了个电子定位仪,父亲嫌它碍事,总把它扯下来,陈子虚便骗父亲说那是钥匙,每个人都要带上钥匙才能出门。
陈子虚在对范海涛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流露出少见的温情,就像慈父对顽童的包容,即使他后来眼睛不行了,范海涛也仍然能从他空洞的眼镜片里,看到难得的温柔。
如果我也到了那步田地,范海涛固执地想,我的往事会是什么样子。他继续从日记中寻找可以为他提供回忆的文字,加以整理或扩写,那些扩写的内容算什么呢?既是日记,理应是当时记下的东西,现在整理加工和扩写,是不是已经破坏了它的原始性,并更改了它最初的面貌。更有意思的是他在翻阅整理日记的过程中,又想起了过去另外一些事情,而那些事情在日记当中是找不到的,是被重新记起来的。重新记起来的这些东西还能算是日记吗?如果不是,算不算伪造?但是,日记又是不能伪造的,否则哪还能再叫日记。范海涛就这样胡乱想着,仿佛找到了一种消遣方式,以此消磨时光罢了。
1978年高考开始前,范伯安请来了儿子范海涛的高中班主任毛老师来指导报志愿。毛老师爱高谈阔论,其实并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和经验,他在指导范家填报志愿时,发表了一通高论。他建议填报两个志愿,一个是电力学院,一个是邮电学院,为什么填报这两个志愿,他说出了理由。毛老师说,一是无论世界怎样变化,老百姓都要用电,电力学院肯定是学习发电知识,这一行业永远不会消失。二是中国古代有句俗语,即便是两军交战,也不斩来使,所以信使永远是最安全的,既然如此,那么邮电行业也会永远存在,永远安全。他这番高论说得范伯安频频点头,范家兴高采烈并满怀期待地填上这两个志愿,好在毛老师最后让范海涛在最关键的那一栏里填上了服从分配。也就是说,如果这两个志愿都不能录取,范海涛愿意接受调剂分配,分配到哪所学校都可以,只要能录取,只要能将农村户口转为城市户口就行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两个志愿果然都没有被录取,范海涛被分配到师范学院,并且被分到了中文系。在范海涛的原始日记里,找不到有关这件事的只言片语,但它是真实的,这位班主任毛老师,范海涛还记得他的红脸膛,记得他喜欢吃肥肉,而这位酷爱吃肥肉的老师,据说非常长寿。
毛老师是位乡村知识分子,他的思维和智慧,差不多都是从民间说书人的口述文学中得来的,其逻辑显然也是在那个系统中建立起来的。要点是作为人要能活下去,理论基础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无论和平年代还是乱世都要能活下去。活下去,填饱肚子,若是从这个角度考虑,他的思路并没有错。但范海涛的命运在这里出现了一次极为重要的转折,这一偶然性即是他没有选择,他和其他参加高考的人不一样,其他参加高考的人都有自我选择,范海涛却没有,考前报志愿由他人掌控,考后录取也由不得自己,他被分配到了一所学校,被分配到了一个专业中去了。
范海涛爷爷秘密教他练过武功,后来放弃了。他练过站桩,武功最初的招式也学过几招,最终都没学成。但爷爷从不承认这个孙子跟他学过武功,外界也无从知晓爷爷有武功在身。
曾有一帮武汉知青来到响堂镇,有一些就住在沙河村,其中几个知青在小学里做了老师,其他知青跟着农民做农活儿。有个名字响当当的人叫欧阳,欧阳不是名字,是他的姓,当地人都叫他欧阳。他的名字范海涛后来才知道,叫欧阳追求,那时候欧阳之所以在当地是个响当当的名字,是因为他是恶霸一样的人物,他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每次打架他都是得胜的那个人。那时候还流行抢军帽,军帽男人都喜欢戴,戴上军帽,男人显得特别英武,可真正的军帽又很少,这就有了约定俗成的规矩:谁都可以从别人头上抢军帽,谁抢到归谁。有些人明明戴着军帽,一下被人抢走了,另一些人明明没有军帽,忽然间抢来了一顶。这一江湖规矩对欧阳有利,他好像有无数顶军帽都是抢来的,有人说他的饭桌上、床上全是军帽,还说他能抢到军帽,打架也总是赢,因为他力大无穷,还因为他会武功。
他打架的标准动作是从腰间抽出皮带,将皮带末梢在手腕上绕一圈,然后挥舞皮带,以皮带另一头的金属扣猛击对手。挥舞皮带就像挥舞鞭子,狠抽猛打,直把对手打得皮开肉绽,大哭大号,谁听到“欧阳”这两个字,都会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