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浴师(短篇小说)

作者: 万小遥

金旦蹲在院子里,把消毒后的充气浴缸折叠好放进归置箱中,当他起身拽下晾衣竿上的浴巾时,就见休年假在家的房东姜子芽像一条白色经幡飘了过来。金旦边叠浴巾边问她是不是找自己有事。

“明天是交房租的日子,别忘了。”姜子芽手里拿着一包医用口罩拍打金旦的肩。“知道,知道。”金旦脸上堆起人畜无害的笑。

“知道更要做到。”姜子芽把口罩朝金旦手里一塞,身子一扭进了101室。

火烈鸟般的大长腿……就在金旦还想琢磨一些词形容姜子芽的身材时,客户周姨打来电话,她老伴需要洗浴。金旦是一名助浴师,这是文雅的称呼,大白话就是给失能老人洗澡。

周姨的老伴因脑梗半身不遂已卧床十余年,儿子一家定居美国,出不了力但出钱大方,请保姆来照顾二老,但来一个被周大爷骂走一个,不走就打,水杯、茶壶、枕头,等等,只要是他手能够得着、拿得动的东西就朝保姆砸,周姨拦都拦不住,几次三番后,周大爷名声在外,没有家政人员再上门。好在周姨身体还算硬朗,一日三餐能勉强照顾老伴,但洗澡就成了难题,她抱不动周大爷,每次只能拧个毛巾帮他擦一擦。时间一长,周大爷身上的味道就重了,她不顾老伴的强烈反对,每个月都要请金旦到家里给他洗浴一次。

金旦朝102室喊了一声“爸,龙泽小区的周家要洗浴”。102和101是同一个单元门对门的两套二居室,都是姜子芽父母的房产,他们自己住一套,另外一套租给了金旦,外面的大院子共用。

助浴师看似是一种没有技术含量,只需要力气的职业,但一个人无法完成,金旦的原搭档兼女友陈琳觉得这个工作没有“钱途”,于是和他分手,他一时又没有招聘到合适的员工,就把父亲金山从老家接来搭把手。

金山拎着工具箱出门时,金旦已进了驾驶室。

“要是让村里人知道咱爷儿俩在北京城给人洗澡,他们会笑得下巴脱臼,你妈妈的头会低到裤腰里去。”金山坐进副驾驶座,使劲拽起安全带,嘴里也没有闲着。

“在我很小的时候,你和妈妈就告诫我有毒的东西莫吃,犯法的事莫做,帮失能老人洗澡是犯法的事吗?”金旦打了一把方向盘,拐向小区西门,又提醒父亲进周家门之前要戴上口罩。

金山脖子一梗,喘气就粗了几分:“在村里,我可是告诉大家你在中关村上班,没有人知道你混在五环外的回龙观!”

金旦见父亲有些气恼,后悔自己刚才话说重了,他带着歉意解释,“回天社区”(回龙观、天通苑)是亚洲最大的小区,常住人口接近九十万,有很多失独老人需要照顾,不愁没有客户。助浴师的工作不用求人,不用跑关系,起步不需要大笔资金支持,毕业就能就业,这种工作特别适合像他这样没有经济基础的年轻人。

金山没有再唠叨,“儿大不由爷”,他懂,何况金旦没有躺平,毕业后没有跟家里要过一分钱。

金旦抱着归置箱刚进周家大门,迎面飞来一只不锈钢茶杯,他下意识地一偏头躲过,没料到茶杯不偏不倚地砸在身后的父亲额头上,吃痛的金山一趔趄,手上拎着的工具箱掉在地上,里面的剪刀、指甲钳、各种型号的修脚刀撒落一地。

“有刀子,他们要杀人!救命啊!”轮椅上的周大爷挥舞着双手狂喊。

“金师傅爷儿俩是我请来给你洗澡的,不是坏人。”周姨双手轻轻拍着老伴的双肩,侧过头向金家父子道歉。

金旦放下归置箱,心疼得伸手揉父亲的额头。金山一把挡开他的手,说自己皮糙肉厚,杯子砸了一下就像蚊子叮了一口,不碍事。

周大爷的暴脾气金旦是见识过的,他蹲在周大爷的轮椅前,语气温和地说:“大爷,我是助浴师金旦。”

“金旦?给老子滚蛋!”周大爷各种骂声出口,不带重复。

金旦笑笑,起身,从归置箱里拿出充气浴缸,用充气泵充气,再把一根拇指般粗细的软管接到卫生间的热水器上。周家卫生间面积小,放不下浴缸,老人需要泡澡,充气浴缸只能放在客厅。

金山额头被水杯砸了的地方鼓起一个紫色的包,他接过周姨拿来的红花油,随便擦了擦就忙起来,先在浴缸四周垫上毛巾,再用温度计测量水温。客厅空间大,水容易冷,他又去卫生间调高水温。

这个当口,金旦已在周姨的帮助下脱下了周大爷的上衣,脱裤子时,一股异味熏得他瞬间屏住呼吸,好在戴着口罩,不用担心瞬间失控的表情伤害到周姨。

周大爷脸涨得通红,咒骂声却没有停下来,他越是挣扎,下身的污物越是蹭得到处都是,这样是不能直接放进浴缸洗浴的。

金旦抱起周大爷的上身,金山抬着他的双腿,两人合力把他放在软托上,小心翼翼地抬到卫生间后,金山在后面扶着老人,金旦拿起水龙头冲洗老人的下身。冲洗干净后,父子俩又把周大爷抬回客厅,测量血压后抱进浴缸,让他半躺在浴缸中支起的硬托上,头靠在垫了一条毛巾的缸沿。

周大爷的嘴一分钟也没有闲着,把金旦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一遍后,又开始骂在美国定居的儿子,同时双手拍打着水,溅了金旦父子一身。周姨在一边不停安抚他,但周大爷狂躁起来,精力远胜于一个小伙子。金山只好扶住他的双肩,防止他挣扎时整个身子滑进水中。

洗头,洗脸、脖子、前胸后背、胳肢窝……金旦手法轻柔,一寸一寸往下洗搓。

“流氓!”周大爷突然一口痰啐在金旦额头。

金旦搓洗他私密处的手没有停下,直到搓洗到他的膝盖处时才松了口气,接过周姨递来的纸巾擦干净额头。

“小金师傅要不给你搓洗,你的裆部就烂了,我们要感谢他。”周姨向金旦道歉后,俯身在周大爷耳边解释,语气不急不恼,就像在哄淘气的孙子。

“你是坏人,每天逼我服药,想害死我,我要报警!”周大爷双手掬起一捧水洒向老伴。

“等你洗完澡,我帮你报警。”周姨没有躲避,依旧从从容容,任由水淋湿衣襟。

金旦对周姨极为敬重,他从事助浴师三年,服务过数百位客户,像周姨这样十几年如一日对失能老伴关爱如初的,不到三个。

搓洗完周大爷的脚丫子后,金旦用浴巾包好他的上身,和父亲一起把他抬到床上早已铺好的防水垫上,细细地擦干他的头发,换上干净的衣服,这个时候,周大爷终于安静下来。

金旦在给周大爷修剪指甲时,客厅里的金山已放掉浴缸的水和气,在卫生间冲洗干净后折叠好放进归置箱中,再用拖把拖干客厅地面的水渍。父子俩分工合作,配合良好。

付费时周姨多给了一百块,金旦拒收,坚持明码实价。周姨解释这一百块是给金山买水果表示歉意的,他额头上的那个包是周大爷的错,自己作为监护人也有责任。

周姨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金旦知道如果再不收下就是矫情了,他建议周姨把周大爷送到专业的医院去治疗,也许情绪能得到舒缓。

“送过,老伴不配合,医院也担心他出意外,每次治疗几天就催我接回家。再说,这些年我也习惯了,他在医院我还担心呢。”周姨眼里亮了一下,脸上漾起浅浅的、隐隐的红晕。

金旦心里一暖,有的老夫老妻精神上已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即使一方因生病变得不堪,另一方也竭尽全力守护,不离不弃。

回家的路上,金山摸了摸额头上的包,说助浴师这碗饭不好吃。

“周大爷退休前是单位的一把手,退休后脑梗导致瘫痪在床,巨大的心理落差下又患上双相人格障碍。”金旦解释。

“这样啊,看来但凡是脖子上顶个人脑壳的,都不容易。”金山叹息一声。

“爸,晚上我陪你喝一杯。”金旦咧开嘴。

“酒不酒的不重要,你要是给你妈找个儿媳妇,我们家就万事足了,不用喝小酒走路也带风,你看大春和蔡君山。”金山瞥了一眼专注开车的儿子,咽下了后半句话。

当然,他咽下的话金旦已听过不止十次,大春、蔡君山两人都是金旦的发小儿,父亲反复唠叨这件事不是糊涂、健忘,金旦知道他九曲十八弯的肠子里埋着的那些小钩钩。

如果放弃助浴师这个行当,即使是去送快递、外卖,陈琳也不会离开我,也许我们现在都结婚了也有了小跟班。金旦每每这样想时,下嘴唇就会被牙齿咬出血,他知道在少部分人眼里助浴师的工作不体面,但能让失能的老人们体面、有尊严,这样的工作就值得做。

金旦刚把车停在院子门口,就有业务电话打进来,听了对方的诉求后他婉拒,解释以前的女同事离职了,现在只有两个大老爷们儿,给失能的女性老人洗澡不合适,让对方等几天,招聘到女同事就去。

“洗浴不是需要提前预约吗?怎么今天这么急?”金山解开安全带下车,问了一嘴。

“电话是老客户李奶奶代替她的邻居打来的,那位邻居需要洗澡。以前陈琳和我搭档时给李奶奶洗过,她不知道我们现在没有女助浴师,以为还接女客户的活儿呢。”金旦下车打开院子门,从车里搬出归置箱。

“在村里,我们羡慕城里老人有退休金,退休后吃喝不愁,现在看来,他们也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金山揉了揉额头,从口袋里摸出红花油擦了擦。这是刚才出周家门时,周姨强行塞给他的。

“钱在失能者手里,是失能的。”金旦话音刚落,电话又响了,还是李奶奶,她带着哭腔请求金旦给自己的邻居洗浴,“最后一次。”

李奶奶挂了电话,金旦拿着手机的手还半举在空中,“最后一次”这四个字像四枚连珠冰弹击中他的骨髓,刺骨的寒意瞬间冻透身上的每一个细胞。

“挨骂了?”金山拎着工具箱,准备进门时见金旦没有跟上,回身问。

金旦的手垂了下来,径直冲到101室门口,大力敲打。

“错了,我们住102。”金山去拽金旦的当口,101室的门开了,姜子芽一脸困惑地看向父子俩。

“帮我一个忙!”金旦一把拽住姜子芽的手,把她拖出门。

“请人帮忙还这么硬气?”姜子芽挣扎着。

“上车,我再跟你解释。”金旦把姜子芽塞进副驾驶座位,给她系上安全带。

金山见状,明白金旦要做什么,心里觉得他有些鲁莽,拒绝女客户就是了,也不差这一单。现在强拉上人家姑娘,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再说到了客户家里,她要是拒绝给老人洗澡,到时候尴尬的恐怕还是自己。

车驶出小区后,金旦才把刚才被动接单的事告诉了姜子芽,特别强调了那四个字。

“这么重要的事你明说呀,好像我是个不讲理的野蛮人。”姜子芽恼怒起来。

“直接开口担心你拒绝,我一时又找不到女同伴,只好借用你,放心,今天这一单的费用都给你!”金旦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重点是钱吗?哎呀,我穿着拖鞋呢,还是一只,右脚上那只肯定是你暴力拖拽我时掉在院子里了。”姜子芽下意识地伸手去开车门。

金旦出手比她更快,一把拽住她往怀里一拉:“你想制造命案?”

姜子芽后知后觉,坐直身子。

金旦降低车速后告诉姜子芽,如果不嫌弃,等会儿下车自己的鞋可以给她穿,大几码不要紧,反正进客户家时要套上鞋套,到时候套两层,里面一层系紧一些,走路就不会往下掉。

姜子芽不置可否,身子朝椅背上一靠。后排的金山从包里掏出两双鞋套,从侧面递给她:“小姜,这事是金旦不对,只顾着不能让客户失望,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金叔,我从来没有给别人洗过澡,何况是一位老人,我担心下手没有轻重,客户会不满意,给你们造成负面影响。”姜子芽知道这事与金山无关,是金旦的主意,她从放在车前的抽纸盒里抽出几张纸巾,裹在光着的右脚板上,再套上三只鞋套,另外一只套在左脚上,牢牢系紧以免走路露出破绽。

“到客户家里后,你只需要给她洗澡,力度要比给自己搓洗轻一些,动作要慢一些,其他事情我们爷儿俩做。”金旦诚恳地保证。

客户家里,除了李奶奶外,还有居委会张主任。

“小金啊,你可来了。”李奶奶一把抓住金旦的手,“我这个老姐妹黄瑛一辈子爱干净,清醒时多次跟我说过希望泡个热水澡,我们想帮她洗,可没有力气,也担心她在洗澡的过程中撑不住,她又没有家人,连远房亲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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