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面包(中篇小说)
作者: 柳营1
菊子搬去纽约上州一个叫Sugar Bread的地方,菊子喜欢将它称为糖面包小镇。当年,第一次误拐进这个小镇,她就被吸引了。
镇上有条叫皇帝的街。街的两侧,稀疏地散落着几家店铺。
一家墨西哥餐厅,味道还不错。
一个本地女艺术家开的手工银饰店,除了银首饰,还卖她的雕刻作品:一张张惊恐的、扭曲的女妖化了的脸。
一家手工肥皂作坊,可买成品也可参与一起制作,除了肥皂外,店里也卖精致的节日卡片,大家过节时仍有互寄卡片的习惯。
一家提供早餐的小旅馆。
一家手工相框工作坊,有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每天都会专注地用旧木头做大大小小的相框。工作坊的角落里,堆满了收集来的老门窗、老门板、老家具,甚至还有一架老式的木头推车。
有一家古董铺,也算杂货铺,什么都卖,卖的最多的是旧镜子。一面面长长地摆放在门口,各种款式的框子,带着旧日子里的陈腐气息以及曾无数次印在镜子里的隐形之脸,在耀眼的日光下,明晃晃的。
街上基本就这几家店铺了,偶尔会新开出一两家,都不长久。也曾在夏天开过一家冰激凌店,但第二年夏天,等呀等,始终不见再开门。
从街这头走到那头,不过十分钟的时间。不能算是镇,如果要更准确地表达,应该称为village。与上州别的地方相比,糖面包,更多了些乡野的萧瑟之气。
夏天音乐节来临的时候,却相当热闹。街上挤满了不知从何处拥来的人,街两边出现了大量临时的摊铺,卖什么的都有。一切都兴高采烈的样子,连阳光也异常洁净迷人。人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唯有夏天、音乐、食物、酒精混合在一起才会出现的迷醉与放松。
只是这铺天盖地突然而来的喧闹,会在短短的一周后,毫无迹象地快速消失,快速到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早上起来,昨天还人头攒动、音乐震耳的街头,一下子回到了往昔漫长幽深的寂静,也新添了昙花一现后的孤寥。街头老居民的脸上,爬出些许不易被觉察的茫然若失,不过只稍几日,一切便回到真正的原样。
孩子们坐校车上学,父母们为日常生活忙碌,老人们仍旧心平气和地闲坐在街头,用一杯咖啡或一瓶啤酒,打发完一整个既沉甸又虚浮的下午。
2
菊子搬到糖面包之前,住在曼哈顿东村。
最早选择住东村,是因为离学校很近,没想到一住就是小三十年。似乎在一个地方生活习惯了后,就会产生某种依赖感,只因与周围的一切有了内在的链接。周边的每条街、每家商铺、每个咖啡馆、每家餐厅里的主打菜、街转角开了近百年的比萨店里的每一种比萨的味道,她都了如指掌。在时间的浸染下,周边一切熟悉的事物,都会让人生出一种类似于“家园”的归属感,不再愿意轻易搬离。
来曼哈顿之前,菊子在北京的一所大学教书。当年从江苏某小镇作为省高考状元考进北京时,整个小镇曾为她沸腾过。
虽然在别人眼里一直是学霸,菊子却真没认为自己有多大能耐。小时候整天疯玩,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懵里懵懂地背着用旧床单改的书包,跟同龄人一起去学校。与大家一样上课、下课、瞎玩。父母从没在乎过她的分数,也从没监督过她的家庭作业。她是老大,还有弟弟和妹妹,父母在镇医院工作,经常上夜班,从三年级开始,给弟弟妹妹做晚饭,倒是每天必须要完成的事。
小学初中高中,然后就考到了北京。接到录取通知书,有些像做梦一样,并不是很真实。细想来,也没有拼了命似的用过功,只是觉得运气好。
毕业后她在北京的一所大学教了三年哲学。当年暗暗喜欢过她的一个数学系男生去了美国读博,写信给她:“我一直喜欢你,喜欢你的笑,喜欢你长发披肩的样子。你的美让我觉得遥不可及,甚至害怕。现在,我想我多少有点资格,向你表达我的喜欢,希望你能接受。”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美,竟然可以美到让别人觉得遥不可及甚至害怕。
大学毕业后的第四年,她考到纽约读电影专业。读了一年,听从数学系男朋友的意见,改了专业,之后找工作倒是挺顺利,在某公司做财务管理。
丈夫长得挺帅,他笑起来的时候,带着绵软无力的羞涩。她被他的笑吸引着,一步步走,然后走进婚姻。
对于进入婚姻这件事,就像当年考大学一样,觉得大家都得考,自己当然也得考,周围人都结婚了,自己自然也就结了,按部就班的,没什么特别之处。
结婚后的生活还算平静,菊子比大多数的中国女孩都会做家务,动作麻利,屋里永远井井有条、干净整洁。
房间虽小,但她喜欢隔些时间,就将屋里仅有的几件家具变着花样摆放,每次变换后,都会调整出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空间,让人有小小的新鲜感。菊子明白,空间小,除了懂得收纳和往外扔东西外,最最重要的是不要随便往家里搬东西。
不喜欢往家里搬东西,生活相当节制的菊子,却养了好几株植物,包括龟背竹、虎尾兰、万年青,她对待它们,就像对待宠物一般,无比细致用心。她甚至还在客厅靠窗的角落里,耐心地养了棵小桂花树,秋天时,满屋子都能闻到香甜的气味。
喜欢自然与植物的菊子,心里头总有一个美好的角落,平时累了焦虑了会躲进去,让自己舒展起来。这个角落,似乎就像是一个可以无限伸展的空间,可大可小,能够让她恢复或生长出更多的力气,对待现实中所发生的一切。
结婚没两年,他们生下了一个男孩。
似乎在这既定的轨道里,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结婚生孩子做母亲,只是有了孩子后,生活变得比之前复杂许多。
孩子当然得自己带。自己的父母虽然已经退休,但得在老家带孙子。公公还在某小镇的派出所上班,婆婆是家庭主妇,有大把的时间,但没办法离开家。她说:“我也想帮着去带一两年孙子,可我走了,没人管你们的父亲呀,他根本没法自个儿过日子,洗衣做饭屋里的事基本不会,我一走,他跟孤儿就没什么区别了。”婆婆把话都说成这样了,再坚持,简直就是不孝。
菊子白天上班,孩子送去托儿所,下班回来,一推开门就不得停歇。累,睡眠时间总是不够,工作有时不顺,孩子有时生病,这肉身做的人,像块机械的表,在疲惫紧张焦虑中带着黑眼圈,嘀嘀嗒嗒昼夜循环。工作、养孩子、洗衣做饭,琐碎家务,在菊子眼里是本分的事,只是在丈夫眼里,亦认为这全是她本分的事。
有时也会生气,丈夫看她生气,就从沙发上站起来,拖着不情愿的步履往厨房去,边洗碗边很是不屑地说道:“当年,你美成那样,不食烟火似的,现在,看看,像什么样子?整天抱怨,不就是洗个碗做个饭的事嘛,那么计较?”
“怎么就变成是我计较了?”菊子顶回去。两个人吵起来,也吵不出什么结果。菊子心里有闷气,就想念父母。只是父母亲也逃不过重男轻女的怪圈,照顾儿子的儿子,是他们的首选。转念又想,生孩子是自己的事,怪不上父母。
就这样熬过几年,孩子进了小学,工作生活虽仍繁杂,但已进入相对熟稔的状态,经济上开始缓过些气来,生活有了稳定的节奏,也就忘记了最初几年的艰辛不易。
稍微有了些自己的时间后,菊子恢复了最初对文艺生活的热情,开始参加些艺术活动,譬如去教堂排练歌剧,参加博物馆免费推出的系列哲学、历史的艺术参观之旅,以及社区里的陶艺课……她兴趣广泛,有好奇心,什么都想试试,特别享受学习的乐趣。
菊子想,她一直不愿搬离东村,愿意一直待在纽约大学附近,是因为似乎只有在这里,她仍旧可以与最初来美国时的自己连接在一起。做学生的自己,结婚前的自己,有大量时间看书看展览的自己,对生活充满向往与激情的自己,连走路都带着弹性和活力的自己……
3
与丈夫生活了几年后,菊子开始告诫自己,在他面前,尽量少说话。
菊子原本就是话不多的人,大多数时候,语言也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管用。那些极爱表达自己观点与意见、喜欢喋喋不休的人,并不是真有什么观点,仅仅只是喜欢表达而已。这个世界已经有太多噪声了,铺天盖地的,少说话其实是在为社会做贡献。
最初谈恋爱的时候,菊子也如大多数年轻的容易兴奋的女子一样,热衷于在他面前表达各种想法,絮语连绵。他起初会有回应,但观点永远都是模棱两可的,摇摆的,听上去随时都会改变自己的立场。可事实上,他很会根据利害关系,打出阴阳拳,或漫不经心,或者严谨认真,但到最后,他总能清晰地告诉你,什么是他真正想要的。
譬如一起看完电影后,菊子会从演员、剧情、人物、细节、结构、叙述、摄影、剪辑以及创作动机等方面进行分析。她独自讲得津津有味,他不说好与坏,也不讲喜欢或者不喜欢。等她讲累了,他会很无所谓地说道:“别太当真,就是场电影而已。”菊子听后,心有不悦,但私下里,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学术、太钻牛角尖,一场电影而已。
她难得买件新衣服,问他好不好看。他不会直接回答好不好看,而是会说“一件衣服而已”。如果一定要追问他好不好看,被问急了后,他会露出一种被逼迫的无奈表情:“知识分子,何必那么在乎好不好看。”菊子听后挺难过,可竟然同时也会自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太浮浅了。
有天,他看着已经读了一年电影的菊子,语气平静地说:“我们需要谈谈。”
他拿出一大沓早就调查清楚并且打印出来的就业报告,对菊子噼里啪啦地分析了一通,最后总结道:“我们作为浮萍一样的留学生,没有任何家庭背景做支撑,找到稳定的工作,拿到绿卡,安身此处,才是关键。”
菊子高中毕业后,几乎就没再向父母要过什么钱,读大学也不用学费,还有补助。她似乎一下子就成了真正独立的成年人,没再向父母伸手要过钱。似乎从小到大,她从来都没理直气壮地问父母要过钱。
每个成年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孤儿”,你必须独立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不是每个父母都能积得下财富,给你馈赠的。拿点固定工资,养活了三个孩子的父母,即使有点余钱,真遇到什么事,菊子也是羞于向他们伸手的。
一个背后没有任何经济支撑的独立的“孤儿”,在异国求学生活,更添了些之前不曾有过的孤单无力。自己的年轻与活力,这个城市的艺术与魅力,远远不足以抵挡“孤儿”在这辽阔人间的无助感。
她完全陷入他强大的、切中要害的、基于现实的分析与逻辑之中,她很快就换了专业。
最初,他的务实与冷静,让菊子觉得安心。
几年后,有了孩子,菊子开始意识到,平时不那么习惯直接表达观点的他,关键时却异常坚定地、以不容任何反驳之势,坚持着他的想法。
她感觉自己在日常生活中,一点点被他的坚定所左右,正在无形中被缓慢地感染和控制,当她意识到这点时,她变得谨慎,并且少言少语起来。
在给中国好友小米麦写信时,菊子提到了她的不安,小米麦回信道:“他将你改造成他想要的样子,而他只需要做原本的他。”
4
菊子搬到糖面包小镇时,交往的第一个人是邻居米雅。
准确地说,菊子与房产中介在糖面包看房子那天就遇见了米雅。秋末,下午三四点,阳光并不那么强烈,但足够将湖面照得透亮。
湖区离小镇不远,步行只需要十来分钟。以湖为中心,依着山势,建了一圈房子。房子依山面湖。所谓的山,只是稍有起伏的坡而已。湖是天然的,并不大,绕着走一圈,顶多二十分钟。
菊子要看的房子有三个卧室,宽敞明亮的客厅面对着波光旖旎的湖面。客厅外就是临湖的院子,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前主人喜欢园艺,将院子打理得精致漂亮。虽已入秋,但花木茂盛。
院子有一个圆形无顶小拱门,出了拱门,往下走几个台阶,蹲下,便可触摸到湖水。
湖边放置了一个长条的水槽,水槽里养了莲花。
几朵莲花就那样艳目地浮在绿叶之间,这让菊子想起中国的南方。小时候就住在一个湖旁边,湖里有莲,满湖的莲花盛开时如仙境。
眼前,这小小的养了莲花的水槽,对菊子来说,就相当于整个故乡。她忍不住弯下腰去,伸手触了触莲花花瓣,柔软的,娇嫩的,让人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