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鸡(短篇小说)
作者: 张鲁镭铁头死了,被他一拖把给拍死的。铁头死得很果决,声都没吭就“嗝屁”了。
他从来没这么勇敢过,今天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他像英雄那样举起拖把,像刽子手那样无情地要了铁头的命,他把铁头从尘世中救赎了……
大家把他围在中间,简直拿他当个宝贝,于是你递纸巾来我献茶。女人们眼里都闪着敬爱的秋波。菜包,是菜包拍死了铁头,菜包是她们的救世主!是她们的最亲爱的!她们像在煤堆里发现了一颗珍珠,爱死了,简直爱死了。一时都不知道把它戴哪儿好,脖子还是手腕?
菜包相貌平平、性格温暾,可他今天的壮举刚烈,假如今天没有菜包的话……她们不敢再往下想,她们都是新时代女性,更愿意放眼未来抓住当下,从此她们的办公室生活将风平浪静,心无挂碍,无有恐怖。
波波眼角湿润,她参加工作没多久,不知道怎么表达这份感激。她被铁头欺负坏了,那浑蛋都想对她的红唇下手。哥,以后我天天给你打中午饭。菜包,今后你可以晚来早走,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绝不去经理那儿打小报告。
菜包晕,他对自己一下子成了香饽饽这个事,完全没回过神儿,此刻他要去前街的小酒馆喝两口,菜包最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他可不是个狠角色,说话轻飘飘遇事往后躲,窝囊得像个娘儿们。办公室那几个女人都比他有气魄,年终聚会苗姐她们都是白的红的啤的轮番来,可坐在小酒馆里的菜包正为要纯生还是要雪花拿不定主意。纯生呢酒精含量为四,雪花是二点五,平时他都喝雪花,可今天不一样,刚刚干了那么大一个活儿,菜包挥挥胳膊,纯生、雪花各两瓶。他决定以后做事当机立断,就像刚刚拍死铁头那样。
那家伙把公司人害惨了,连经理都打怵,菜包喝了一大口纯生,然后又喝了一大口雪花,他就这么交替着一口接一口,爽极了……菜包沉浸在“为民除害”的喜悦中,他决定重新认识自己,重新定位自己,什么菜包,他要把名字改成菜刀、钢炮、机枪、导弹、航母、火箭……敢取铁头之性命,除了他还有谁?还有谁!
铁头何方神圣?有三头六臂不成?怎么可能!科幻剧看多了。其实铁头就是一只鸡,一只模样飒爽俊朗的大公鸡。这家伙太俊了,俊得都想和它一起拍照,可是,谁敢靠近它呀?这家伙凶起来能要人命。铁头高足有一米,毛色艳丽鲜亮,从脖颈到胸口呈紫红色,身体中部为金黄,那最有风采最值得骄傲的尾巴是孔雀蓝,火团儿样的鸡冠,矫健挺拔的利爪,敢问世间能有几个这么俊的鸡?真没几个!模样俊了脾气就不好,和某些漂亮女人一副德行。
你问铁头脾气到底坏到什么程度?妈的,简直坏到家了。苗姐从旋转门那儿进来,她起早盘了新发型,高高的发髻上还别了朵亮晶晶的凤仙花,苗姐心情极佳,老公被提拔为处长,女儿进了校学生会,算双喜临门了。
苗姐对着门卫吴伯甜甜一笑,嘴角还没归位,铁头便一跃飞上肩头,对她的新发型颇感兴趣,朝着那凤仙花啄呀啄,这玩意儿凉凉的啄不动,啥味道也没有,凤仙花旁边好似有个小洞,铁头试探着往里钻,苗姐声嘶力竭喊,滚、滚开……
铁头很反感别人对它的不尊重,有理讲理,骂什么?它扇着翅膀表达愤怒,它太生气太用力了,啪啪啪地左右开弓,这一记耳光打得很重,把苗姐脸都给扇肿了。招你惹你了?她哭喊着逃到办公室,那精致的发型变成十足的鸡窝。
波波也在哭,梨花带雨的。波波今天穿了条奶黄色连衣裙,还涂上水蜜桃色口红,今天他要来单位公干,波波才花了心思打扮。虽然他还不知道波波叫啥,但波波在心里认定了他,他高且帅,富不富裕不清楚,有前面两样足以,波波不贪。
铁头迎面走来,波波心里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你念你的,铁头才懒得管,它的目标是那水蜜桃小口。铁头扇着膀子过来,波波就地卧倒把脸藏在下面,铁头跳到波波后背东转西转,那个水蜜桃小口怎么不见了,刚才还在。喔喔喔,波波的奶黄色连衣裙被踩出一朵朵梅花。
苗姐和波波手拉手去找经理,控诉铁头的滔滔罪行。经理有什么办法?他也是受害者,小腿肚子被铁头啄得青一块紫一块。这里有谁没被它欺负过?
午休聚到一起,大家像开批斗会那样控诉着,铁头打哪儿来谁也说不好,反正公司搬过来它就在这儿,算起来苗姐她们已经被这家伙欺负了有大半年。门卫吴伯在这楼里干了三年多,他来的时候铁头已经在这儿横晃。据说它是从海边捡来的,另一种说法是从乡下偷来的,还有一种说法是被人丢弃的,来路已经不重要,反正它把之前那家公司也折腾得够呛。
铁头去啄一个小伙的裤腿,小伙毫不畏惧,他身高一米八昨天新买的皮鞋,他要用锃亮的皮鞋把铁头踹趴下,脚刚抬起来腿就抽筋了,一屁股坐到地上,铁头疯狂地跳到他身上……保安挥舞着电棍冲过去,电棍这时候忽然跑电,保安把自己电了个跟头。据说之前那个经理就是得罪了铁头才病倒的,他把塞了耗子药的馒头扔到铁头下榻的墙角。
大家听得毛孔扩张后背冒汗,太可怕了,那么我们怎么办?就这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这样让它啄,让它欺负?窝囊死了!人们心里都有了阴影。
一粒芝麻在嘴里嚼来嚼去就变成个西瓜,越说越大越说越玄。谁都不敢招惹铁头,都像躲瘟神似的回避着。如果一天下来没碰到铁头,大家就会觉得很幸福很走运。可总这样也不行,他们还要工作,还要给社会尽义务,还要赚钱糊口,总提心吊胆什么时候是个头?有人建议给铁头找个女朋友,跟喜欢的异性在一起性格也会变得温存。
苗姐利用周末去乡下搞来一只老母鸡,一只黑白相间的芦花鸡,胖墩墩的,走路都有点费劲,苗姐着实花了心思。太活泼不能要,不利于团结,要让它们在性格上有互补。苗姐她爸老蔫一个,她妈漂亮性格刚烈,妈妈一愤怒就拿筷子敲爸爸头,爸爸不声不响继续一口馒头一口粥,以至于爸爸的头部被敲得铁骨铮铮。那次妈妈朝他扔过去一个碗,碗碎了爸爸的头完好无损,两人不是也过了一辈子!
就像眼下这只胖芦花,一看就有包容有忍耐有胸怀,就算站在头顶拉屎都无所谓。见面时铁头倒沉得住气,它迈着方步迎上去,芦花趴在那儿不动。大家扒着门缝看,期待它们能过到一起。人类还是低级动物,两个搭伴总好过一个,虽说它们在样貌上有差距,但老话说得好,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它们能过上,我天天往这儿拿小米,我拿玉米粒,我拿高粱米。大家争先恐后随份子似的。过一阵芦花就能生蛋,再过一阵就能孵出一群小鸡,鸡生蛋蛋生鸡,我们开个养鸡场吧,人们脑洞大开地憧憬着。瞧,就在铁头和芦花一步之遥时,芦花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扇着翅膀一颠一颠跑出去。铁头根本没追,它好像对这事看得挺淡,苗姐倒是追出门,芦花已不见踪影……
苗姐她们又去找经理,领导就是领导,他说咱不跟鸡一般见识,它是谁咱是谁,境界能一样?那咱就坐着等死?死还不至于,凡事要往好处想,这世上最广阔的是大海,比大海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胸怀……据我观察铁头对颜色很敏感,我现在每天都穿白衬衫蓝裤子,为了人身安全你们就不要穿得花枝招展的了,素净些好。也可以打感情牌,不是讨好是感化,备些好吃好喝的,危急时刻拿出来,它总会识个好歹。
实践证明,铁头是个不识好歹的家伙。人们把剩下的午餐拿给它,铁头宁可去外面翻垃圾也不接受剩饭。它呼扇着翅膀从外面回来,喔喔喔……喔喔喔……大家见了鬼似的逃,人们静下来反思又觉得是自己不好,哪有用剩饭讨好的!就算送礼也不好送过期的!于是大家去超市买小包装的鸡腿、鸡爪、鸡脖、鸡心、鸡胸肉。
和铁头迎面碰上,以最快速度撕开包装扔过去,铁头依旧疯狂出击,大家被啄得丢盔卸甲,菜包说,你们给铁头鸡心鸡脖鸡胸肉,就好比孙二娘的人肉包子,它们是同类。人们醍醐灌顶,也是,多残忍啊!有人说对面新开一家肯德基,苗姐嚷,你脑子进水了,除了鸡就没别的?
那鸭和鹅?不知道它们和鸡是不是朋友?算了!大家调整思路,去超市买了小小酥、旺旺雪饼、科比特薯片、达利园小面包……这些铁头勉强接受,可吃完仍旧翻脸不认人。苗姐骂,真不是人,刚喂完薯片就啄我。这话说的,它本来就不是人嘛!
铁头依旧我行我素在公司里横晃,骚扰骚扰这个,挑衅挑衅那个。看见大家诚惶诚恐的样子它蛮开心,喔喔喔地唱着胜利的凯歌。于是男人在家里磨刀,女人在抽屉里翻剪子。
在人们磨刀霍霍时,铁头也被传得越发恐怖,说得罪它不光惹祸上身,甚至会殃及家人。之前那个经理腰间盘突出后他老婆也得了痔疮,然后那男人的菜刀只好在菜板上敲,把那些饱含汁水的蔬菜敲得烂如泥。女人的剪刀也只能把一张张白纸变成雪片……只能这样了,不然呢?
大家开动脑筋自保,就有人戴着头盔上班,就是骑摩托车戴的那种。一个人戴两个人戴三个人戴……规模越来越大,经理不高兴,公司又不是摩托车队,他希望大家迂回绕道而行,不能和铁头硬碰硬。真会说漂亮话,他常在外面跑业务开会,其他人擅自离岗要扣钱的。
今天午休铁头溜进办公室,它跳上办公桌尝了尝杯子里的咖啡,可能觉得味道差,就用爪子把杯掀了。它穿梭在几张办公桌之间掀完书本掀资料……喔喔喔,所到之处狼烟四起。人们抱头鼠窜,有的用衣服裹住头,有的往桌子底下钻。波波钻到菜包办公桌下面,她想拿菜包的双腿当护栏。铁头伸脖子往里看,波波用手护住头,手腕上挂着个宝石模样的手链,铁头对着手链啄呀啄,波波大呼救命!
菜包拿起拖把拍下去,铁头声都没出当即倒下,菜包以为它被打晕了,等了一会儿也没动静,大家围拢过来发现铁头腿都直了,人们胆子大起来,有人凑过去把手放到它胸口,捷报传来,它死了,看看都没气儿了……
菜包在小酒馆喝下去四瓶啤酒,这是他现在的记录,之前两瓶封顶。他努力回放着当时的情景,没有瞻前顾后、没有反复掂量,就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谁想到威风凛凛的铁头这么不扛打,他好像也没使多大劲儿。
菜包从头捋着他那接近四十年的人生,小学四年级那会儿他出水痘,有一个星期没去上课。当时大人忙得忘记跟学校请假。他回去上课时还有些忐忑,可老师和同学都没说啥,他来与不来谁都没注意。菜包第一次体会到不被人放在眼里的好。多自由轻松,省掉多少麻烦。
学校里不被关注没啥,单位里可就不一样了。菜包爱干净,每天都把他的办公桌擦了又擦,再看隔壁就有点碍眼。于是把隔壁也顺便擦擦,索性把隔壁的隔壁也擦了,最后他把整个办公室的桌椅都光顾到。
某天因故没来得及擦,便有人喊,菜包,今天怎么回事?来了!来了!一片热心变成应该应分。菜包心里嘀咕,又不评我当劳模。其实他太想当劳模,心心念念的,可惜这荣誉分派不到他头上,没人把他放在眼里。
菜包做事仔细,这些年经他手的业务没出过差,有一次他在单据里发现个大漏洞,让公司少损失了十几万。这事总该被人放在眼里的,别人放不放无所谓,老狄得放啊!老狄曾是他的主管经理(现已告老回家)。老狄偏偏就不放,可能他眼睛太小放不进去。
那年的先进个人劳动模范都和他无缘,菜包气得胃疼。他找老狄去理论,在门口站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进去,菜包家门上有个飞镖盘,老狄的照片被贴在中间……
菜包也不是非要当模范,关键徐晓玲都当了八次,他们家的书柜好像是专门用来给她放证书和奖杯的。菜豆用手点着书柜的玻璃门绘声绘色,徐晓玲劳动模范。爸爸,你什么时候拿回来一个……
徐晓玲在商场家电部卖热水器,她是那里的微笑天使、先进个人、模范营业员,商场里徐晓玲的嘴角总是朝上翘翘着,能坚持一天,什么时候下班什么时候归位。菜包问,你怎么不对我笑?你给我发工资?你给我评先进?菜包鼻子里哼哼,有啥了不起的!今年的先进应该派到他吧?他为公司除掉这么大一后患。
菜包看见一堆未接电话都是公司打来的,他不高兴,我这也是出来压压惊,难不成要扣钱?菜包把电话打回去,是苗姐的声音,菜包呀,刚才经理表扬你遇事冷静临危不乱,说你勇敢果决有担当,说你心底无私大爱无疆,公司决定对你进行表彰,经理说铁头虽然是个坏家伙,但它隶属公司,算公司的财产,就把铁头奖励给菜包,看这个头足有二十斤,两个大腿够一家人吃。经理说再放你半天假,让你马上回来拿奖品。
哇,菜包又叫了两瓶啤酒,都是青岛纯生。那么老大一只鸡,家里的锅都炖不下。乡下那种大铁锅还差不多,菜包这会儿很沉得住气,他现在不想动,就想在这儿喝酒,今天这花生米又酥又脆,他都从中嚼出了火腿味儿,没夸张,不信你尝尝。他发现前台的老板娘也漂亮,那头红发就像开在前台的鸡冠花。她正耐心嗑瓜子儿,努着嘴把每一片瓜子皮射向大门。
苗姐迎着瓜子皮进门,后面跟着公司另外一个人,他们拉扯着一个大编织袋,里面装着菜包的奖品——铁头。等下我回去拿就是,看看还要辛苦你们。经理特意让我们送来的。那就一起坐下喝两杯。不用不用,经理放你半天假,又没我们的份儿。两人匆匆离开。菜包继续喝酒,继续在花生米里体会火腿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