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出“矮处风景”中的花火
作者: 孔会侠李知展曾在一篇创作谈中写道:“我们生在这里,胎里带刑,就如带着先天的惩罚,在都市精英或伪精英折叠的视野下,我们最好是不存在的,世界只需要我们源源不断地输出廉价的外卖员、公司基层‘社畜’、保姆、农产品,至于这片土地上的痛苦、眼泪、温暖,都是无意义的,不值一提。”这里,能看出曾笔名寒郁的他及早涉世、辗转谋生后对社会的认识和情绪,也能看出他随之而来的写作位置和写作情感。“读书学剑意不平,愤怒不满从来就是小说书写最大的驱动力。”他体会过“我们”在生存中的努力和挣扎,体会过“我们”对尊严的渴望和要求,体会过“我们”对各自命运的承担,写作后的大部分作品,就成了“我们”这片贴近土地的“矮处风景”的写照。他坚持不懈,倔强勤奋,以多篇小说来表达底层中人的呐喊、追问,还有向往。
《驯虎记》是这一主题的再延续。这篇小说,能见出李知展的营构能力:故事好看,翻转流畅,情节起伏错落;语言干净简练,叙述有耐性,敛得住,没有庞杂枝节,文字行到紧张处不动声色,但又有爆发力,该起的细节抛得出,有气韵在升;同时,作品坚持的底色仍是他一贯的文字追求——人间温暖。也许,越是人性不可靠的荒寒处,能握在手里的温暖,越显珍贵,更值得浓墨重彩、一写再写。
在寒凉黑暗中书写温暖光亮,小说风景就显得色差分明,有了凛然肃烈的意味。
小说中的人物名字设计刻意,喻指直接:李虎、陈狐、王豹、宋狮……显然,在狮虎豹狐构成的世界中谋生,犹如在丛林社会中存身,有能量不对等的难关,有看不见的危机,需机警谨慎、奋力拼搏。好在,还有戴鹿、闫羊、百灵,这些安静温和的女性和伶俐可爱的孩子,她们构成了“矮处风景”的美好,是生活必要的缓冲和慰藉,也是值得流连爱护的部分。
在《驯虎记》中,李知展写出了对生活的怀疑和否定,但也怀着世界“应该有更好的样子”的执念,写出了“矮处风景”中的灿烂花火,那瞬间噼噼啪啪的燃放,是黑茫茫夜空中亮闪闪的希望之光。
这花火的原料,主要来自他对李虎性格特征和良好德行的提炼。
首先,是李虎刚强不屈的性格底色。大部分情况下,知道生存规则的他是忍耐谦让的,但在触碰到原则底线的时候,他是扬眉怒目剑出鞘的。在饭店,老板小舅子要占闫羊便宜欺负人家小姑娘,李虎就“从楼下杂物间拎一把锤头,上去就砸。”类似细节还有两处,可见李虎性格的担当有为。李知展赞美过“那些扛着生活重压又必须挺拔的姿态”,我想,李虎形象就是那“挺拔”的形象说明,坚强勇敢,有力量。
其次,是李虎的知恩图报重情重义。这表现在他对待老鲁和狗的事情上。老鲁是个辛勤一生的鳏夫,他邋遢善良,常让少时的李虎蹭吃蹭喝,还供他上学。“这世界,也就老鲁把他当回事儿。”因此,李虎许下承诺:“我给您养老送终。”老鲁年迈时,“李虎直接把他接到家里奉养”,说到做到。李虎曾靠诱杀狗来填肚子,但一次失手落水,是狗救了他,当狗死去时,他请假,说“有个朋友过世,得回去送一程”。人际往来的有情有义,人们之间发于善良的相互关怀,包括人和动物间的体贴爱护,是人性的珍贵价值。李知展在不同作品中都有意将聚光灯照在这类细节上,比如《望春门》中就有一个:“梅姨越过众人,踉跄奔过去,脱掉棉衣,将小牛犊包起来,抱在怀里,眼泪滚烫,落在小牛身上。梅姨解开怀,将小牛按在自己胸前,敞胸露怀,表情狰狞,冲着围观的人群叫喊,泪下涟涟……”让人感动,久久难忘。
另外,李虎虽经历过世间生活的浊流,但他对自己有要求,知黑守白,他想保护那颗“想干净齐整的心”,想保持向善向上的志向,他在老家无法安身,但相信明天会好起来。这些,是不是题目“驯虎”的含义?人不断修炼自身,克制减少人性的贪婪自私,让“矮处风景”和“高处风景”一体化的生存场域,天高气爽风和日丽。这样,身处其中生活,即便辛苦,也会快乐得多。
李知展最近的几篇小说,呈现出交迭更替的态势,他有意向历史文化内部进掘,看能发现什么当前生活不能提供的“应然”的东西,可以寄托更加深远的探取和更进一步的愿望。李知展聪敏内秀,已在有深厚底蕴的古都洛阳安居下来,文化角度的观察思考,就是早晚要来的新变,会是新的着力方向。《心灯》《望春门》《去大泉寺看梅》《雪中雀》,包括这篇《驯虎记》等近期作品,已显出端倪。这很好,在个人经验之外跨出一大步去,让文化观察这个更有决定性力量的因素发挥作用,把自己推到一个新位置,眼前呈现出一片新视野,精神世界里就能不停生长出新东西,创作的新面貌自然而然就会渐次呈现。
作者简介:孔会侠,作家、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博士,著有《李佩甫评传》等多部,现任职于天水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