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俗人
作者: 杨莹一
我和他相遇在一个盛夏午后。
那阵子我睡不着,热衷于晒背疗法,认为这么做对失业引起的失眠有帮助。我特意选了阳光最强烈的正午去公园,趴在长椅上一晒就是俩小时。
后脑勺盖一条竹纤维毛巾,身上穿的是透气排汗的短袖衫和运动裤。视频里的老师傅建议在身下垫一块软垫,可是我懒,从家里扛瑜伽垫步行至公园会耗尽我的体力,随性地往橡木长椅上一趴挺好,尽管有点硌,但我定力不错,能够坚持趴着一动不动。
阳光晒背有点像热石疗法,却又有着截然不同的体验。我整个人被太阳炽烈强大的能量场包围,烦恼暂时抛在脑后,难得地、惬意地小睡了一觉。脚步声经过我所趴的长椅时,我没有睁眼看看又是哪位社恐人士,和我一样选在中午没人的时候逛公园。
“你这样晒会脱水的。来,请你喝!”
耳边拧瓶盖清脆的一声响,我手腕处的皮肤顿感凉爽。
困意仍在,我勉强打起精神,掀开头上的毛巾,眼睛睁开小缝,蓦然发觉面前摆着一瓶冰镇无糖可乐。
见我醒了,他站远半米,俯低上半身,像是鞠躬跟我打招呼,又像是道歉:“没打扰你吧?”
我撑起手臂,由趴姿改为坐姿,顺便拒绝了他的可乐。“谢谢,我不渴。老师傅说了,晒过太阳必须喝热米汤或温开水,冰镇饮料绝对不行。”
“好吧。”他推推眼镜,拿走可乐瓶,走向灌木丛另一边的长椅,与我遥遥相对。
按照往常的流程,我应该擦干汗水,戴上太阳镜,然后拿出背包里的玉米糁喂鸽子。可能是出门前的某个步骤出了岔子,也可能是量子异动导致我误入了平行时空,刚才被我当作枕头的背包竟不是每天携带的那一个,所以不仅没有太阳镜,更没有鸽子们最爱吃的加餐。
要不买点现成的零食、小饼干之类的,或许鸽子也爱吃?我暗自嘀咕,抬头望向不远处挂着暂停营业牌子的小吃亭。工作人员坐在树荫下的石阶上,一脸愁容地打着电话,声音里似有哭腔。这种节骨眼儿,贸然过去买东西,会不会不太好?想来想去,我起身又坐下,犹豫半天还是决定算了。
“你喂鸽子吗?我刚买了几个葱花饼,掰碎就行。”灌木丛另一边的他,一开口便直指要害。
“唔……”
我向来谨慎,尤其是面对无缘无故示好的陌生人。给我开离职证明的人事经理说我这不是谨慎,而是典型的回避型人格,倘若不改,好事永远降临不到我的头上。我倒不觉得这是多么严重的问题。离职那天,我和同事道了再见,为保洁阿姨买了奶茶,把便携式风扇送给保安大叔,公交换乘地铁,回到住处,我换好睡衣,雷打不动地取出冰箱冷藏室的轻食沙拉,加了半包零脂零糖芝麻酱汁,打开平板电脑,边吃沙拉边追剧。可是从那晚起,我正式成为失眠者队伍中的一员。即使睡前的每一步都与往常相同,睡意也久久不肯眷顾我。
爸妈都有退休金,身体健康,他们正在遥远的北疆旅游避暑。我住的房子面积虽小但配套齐全,周边商铺林立,不想做饭就点外卖,哪怕作息昼夜颠倒也能吃上饭。积蓄加上N+1的补偿金,足够我不工作躺平半年之久。
但这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只想拥有优质的睡眠。
当睡觉成了可遇不可求的奢侈品,我化身夜行人,徜徉于各种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场所,便利店、书店、电玩城、电影院,甚至还和亲戚玩了一个多月的夜钓。越是这样,我的大脑越兴奋,夜晚睡不着,白天也不困。有个在连锁商超生鲜科工作的朋友邀请我,与其没黑没白地醒着浪费生命,不如到她那里上班,转正后有五险一金,每天还有蔬菜瓜果福利,我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我并不讨厌和西红柿、大白菜、西瓜、猕猴桃打交道,我只是不想和人正面遭遇。上一家公司的无纸化办公,非常适合我——企业电邮发送抄送,逻辑缜密,企业微信布置任务,证据确凿,每个环节都不会出现纰漏。聚餐十次我十次不参加,渐渐地,我成了部门里的透明人。工作是这么丢的吗?我不知道,但我是发自内心地讨厌占用休息日搞团建的企业文化……
一个纸袋递到我面前。
灌木丛另一边的他不知何时站到了我面前,说:“我尝了一口,这饼有点硬,硌牙,掰成小块应该还好,希望鸽子别嫌弃。”
我笑了,胸口郁结的某些东西悄然融化。“坐吧。”我往旁边挪了挪,邀请他和我坐同一张长椅。
“我刚搬来没几天。”他指着公园大门南面的那栋白色高楼,“你晒太阳的这个位置,我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他顿了顿,又说:“医生和朋友都劝我换个城市生活一段时间,他们管这叫度假疗伤。其实,我没什么伤可疗的。”
我好奇地看着他,问题却如冗余的程序代码卡在喉咙,无法问出口。
他把纸袋撕开分成两半,取其中一半叠成长方形的纸盒,将掰开的饼渣码放整齐,静静等待鸽子主动靠近。我也拿起一块葱花饼,学他的样子叠了个纸盒,把饼掰碎搁了进去。饼虽硬,味道却香,一只胆大的灰鸽子迈着方步逐渐靠近。我抓起纸盒里葱花饼的碎屑,试探地扔在灰鸽子正前方的青砖地上。灰鸽子歪头瞅了我一眼,走近它没吃过的食物,埋头嗅了嗅,随即品尝起来。
呼啦呼啦两声,从天而降两只白鸽。它们一左一右,把灰鸽子夹在中间,表露出对饼渣的浓厚兴趣。
“爱吃就好。”他蹙紧的眉头骤然舒展。
“你也失眠吗?”我知道我问得突兀,却期望能得到他的回答。
“算是吧,我睡觉没规律,困了就躺下,睡不着再爬起来,反正现在没什么让我操心的事。”他忽然转过脸,直视我的眼睛,“你是作家吗?”
我忍俊不禁:“没错,我是坐家,坐卧不宁的坐。”
他也笑了。眼镜片后面,他眼角笑纹好似湖面涟漪,在阳光下浮现又散开。用五官端正和容貌英俊这样平常的词语,不足以概括他的长相。我的视线转移到他左手的手腕,望着他腕间泛着莹莹光泽的玉珠手串,我心中豁然开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手串很配他。
聊天的工夫,鸽群壮大了不少。
灰鸽子俨然成了觅食的领头鸽。它朝长椅走来,几乎碰到我的跑鞋才收住步子,仰头瞥了我一眼,又转头看看我身边的他,咕咕咕地叫个不停。他低头,与灰鸽子对视。灰鸽子的叫声戛然而止,眼神突然变得警惕,脖颈开始有奓毛的趋势。
“小心,它的喙很尖锐。”我一边提醒他,一边做好驱赶鸽子的准备。
“没事,它不伤人。”他将纸盒里的饼碎有规律地撒在长椅周围,画成一个半圆的弧线。鸽群一拥而上,先前的秩序被打破,新的规则建立。灰鸽子不再是领头鸽,它被排斥在半圆弧之外,好不容易挤进来,食物已所剩无几。
一瞬间,我有些恍惚。这只觅食未果的灰鸽子,像极了离职那天抱着收纳箱走出公司大门的我。“这里还有。”我把手边装满饼渣的纸盒递给他,却被他轻轻挡开。
“饿一顿没关系,吃撑了伤胃。”他离开长椅,把空可乐瓶扔进垃圾桶,随后效仿江湖侠客,对我一拱手,“要是有人问你我有没有偷喝可乐,你就跟他说没看见。拜托了!”
我还没弄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脚踩平衡车出现在了面前。
“哥!”
他没应声,神情变得严肃:“翘课不是好习惯。”
小男孩并未急着解释,先是挺直后背,在平衡车上静止一刻,迅速下车站在地面上,弯腰长按电源键关机。一番操作干净利落,我看得心生佩服,朝小男孩竖起大拇指。
“哥,这个姐姐夸我,你也夸夸我呗!皱眉头好丑,满脸褶子不帅了……”
“别转移话题,为什么翘课?”他摇头,眉间的“川”字越发加深。
小男孩身板挺直,双腿并立,字正腔圆地说:“多媒体大屏幕故障,老师让我们自由活动,半小时后回教室。”
他的表情明显松弛了许多,微微下垂的眼角又添几条笑纹。“骑平衡车过马路很危险,回去的路上你步行吧,车放我这儿,放学我给你拿过去。”
小男孩爽快地同意了:“行!”忽然,小男孩的脸转向我,晶亮的黑眼珠仿佛有着看透人心的力量。“姐姐,我哥是不是喝可乐了?他跟我说话嘴里一股可乐味儿。”
我说:“没看见。”
小男孩不太相信地瞪着我:“真的没看见?”
我点头:“真的。”
“好吧,你们刚认识,应该不会撒谎。”小男孩咂咂嘴,抱住他的手臂,“哥,同学说湖里有好多鱼,你带我去看看呗!”
我说:“是锦鲤,可以许愿,很灵的。”
他看我一眼,心领神会地笑笑,说了句待会儿见,就领着男孩跑向湖边去看锦鲤。而那辆平衡车,恰好停在我的脚边。才聊了十句话就信任我?这份信任,来得正是时候,我突然有点困了。打了个哈欠,我把剩余的饼渣撒向鸽群。特意让灰鸽子多吃了五六口,就当是安慰不久前故作潇洒实则落魄无助的自己吧!
重新趴回长椅,我继续享受午后的阳光浴。
一觉醒来,日已西斜。我不记得多久没拥有这样高质量的睡眠了,血液像通畅的河水在我体内奔流,头不晕,肩背不僵硬,腿不酸,脚不麻,神清气爽。一转头,我瞧见他坐在灌木丛另一边的长椅上,双手环抱胸前,眼睛望着一队练习扇子舞的阿姨,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他察觉到我醒了,朝我这边看过来。我点点头,移开视线寻找睡着前长椅旁边的平衡车,一无所获让我直冒冷汗。
“别担心,车没丢,辰辰骑回去了。”
我的好奇心又一次组织了新的问题,这回我没犹豫,直接问他:“名字很好听,是早晨的晨吗?”
“星辰的辰。”他说,“名字是辰辰奶奶起的,老人家很有学问。”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方便告诉我吗?”
我的问题像落入深涧的一枚石子,听不到任何回应。
他双手在脑后交叉,仰起脸,似是而非地答了一句:“我啊,俗人一个,不值一提。”
我随口说了一句:“我也是俗人。我的俗在于我不愁生活却睡不着觉。”
他转头看看我,镜片后的眼睛盈满笑意。
“我们都是俗人,俗得各有千秋。”
话音未落,沉默便如同悄无声息涨起的潮水,在我们四周蔓延开去。灰鸽子又飞了回来,在垃圾桶附近寻寻觅觅,盼望着能找到一点葱花饼的碎屑。我盯着它,目不转睛。灰鸽子感知到了我的注视,它放弃了东找西找,慢慢走到我坐的长椅下方,收起翅膀,缩起脖子,进入闭目养神的状态。
“我和辰辰是在医院认识的。”
他率先打破沉默。
我侧过身,视线焦点落在他的眉心,期待他说下去。
“四年前我得了急性阑尾炎住院手术,辰辰给他奶奶陪床,我们的病房在同一层,我经常遇见辰辰。很难想象,我一个三十岁的人还需要家人朋友忙前忙后地照顾,辰辰当时只有七岁,就已经担起了家庭的重担。”
他的嗓音略显低沉,却有着青檀击玉的质感。讲述不疾不徐地进行着,恍惚间,我倾听的似乎不是一件往事或一段回忆,而是平行时空另一个我亲身参与的故事。
推开病房的门,辰辰正在给奶奶擦脸擦手梳头。
他就站在病床边,微笑着,把买来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辰辰拒绝,奶奶却说,收下吧,这是大哥哥的一番好意,你要懂得感恩,快谢谢大哥哥。
辰辰道谢,嘴巴却嘟得老高。不情不愿的样子,他看在眼里,心里并不恼火。
大学毕业接管家族企业的他,有一套独特的为人处世的哲学。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他,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因为辰辰的一个表情,他决定帮助这个孩子,带辰辰脱离困境,帮奶奶调养身体,让辰辰支离破碎的家有所依靠。
仅有金钱和热情是干不成事的,他需要强有力的援手。
很快,他的目光对准了两位高中时的同学。他们三人友情极铁,且都是家境优渥成长起来的,当年曾约定一起做慈善,不论以什么方式,这个目标必须达成。
辰辰的境遇复杂,他的两位朋友一听都迟疑了。辰辰爸爸因工伤离世,辰辰妈妈不堪家庭重负一言不发地离开,把不到三岁的辰辰留给收入微薄的两位老人。祸不单行,辰辰爷爷在赶集卖菜途中遭遇车祸,抢救无效身亡,辰辰奶奶强忍悲痛,独自抚养辰辰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