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一座山

作者: 杨云

嗓子眼儿里有口痰,他要把它吐出去,这硌硬人的东西,既然形成,就绝不允许再回到体内。只剩八秒的红灯,不带犹豫地按下车窗,眼睛紧盯着前方闪烁的数字——还在不断减少中,他只稍微侧了下脸,就把痰吐了出去。没等落到地上,后面一个骑电瓶车的女孩冲上来和他并行,就那么巧,痰就挂在了那女孩的肩膀上,并以半液体的姿态往下滑,拉着丝的恶心。

女人坐在旁边,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说真脏人,用卫生纸包起来能有多费劲?这是城里,碰到个好脾气的能饶了你。他低头先是看了自己的左脚,又移到右脚。今天多云,一到这样暧昧不明的天气,这只脚都会胀得生疼,不是心里觉得,是确实的肿胀。肉眼可见的右脚鞋子外侧已经开了一道胶,鞋面由于长期不保养,皮都参差不齐起了倒刺,如同死透的鱼身上刮起的鳞片。城里怎么了?他面无表情道,话是说给女人,麻木的神情却是对着街道上过往的车辆和行人。太阳不知啥时又钻出云层,洒下阳光,挤在他们中间,炙热而冷漠。

今天送大儿子去复读学校报到,三口子都睡过头了,唯独小儿子,身体自带生物钟似的,早早地先醒,又一个个把他们都闹醒。他只胡乱洗了把脸,眼屎还在眼角没洗干净,饭是来不及吃的,只低头找鞋。床底下的鞋像一夜被药死的小耗子,这一只,那一只,成双的就这双皮鞋了。当初买的时候,他那开店的朋友老板胸脯拍得砰砰响,打包票是真皮如假包换。他妈的穿不到半年就开胶起皮,他不提换的事,还口口声声说是那只跛脚撑的,与鞋无关,概不负责。

跛脚,他妈的要不是这跛脚,哪儿来的这辆车。儿子上初二的那年冬天,他在井底下攉着煤,被旁边工友一推搡,一脚插进了运煤的溜槽里,当时竟不觉得疼,是看到那硬邦邦的铁刮板,把他的脚挤成一个拳头的时候,才一下子晕了过去。到现在他都记得,不是疼晕,是吓晕的。事后赔了十多万,第二年夏天,儿子考进了县城最好的高中,想着以后需要接送,心里高兴,拿出五万买了这辆五菱宏光。

一家子拾掇好坐上车已经六点半,这不无所谓吗,报到而已,又不是正式上课。车窗外这会儿阴得很重,他妈的天气预报怪准的,说是多云,刚才还有太阳,这又阴天,脚似乎接受到新的信号,隐隐作痛起来。大路两旁长出的玉米苗刚齐人的小腿,叶片纹丝不动,没有风,天上的云也不动,凝滞般沉重,就要压下来。

大儿子刚到车里就开始睡,小儿子醒得早,车上颠簸,颠着颠着也睡着了,被女人抱在怀里。她一遍遍地看,用目光,用手,一遍遍抚摸小儿子的眉眼、脸、嘴唇,看不够似的。

大儿子高中三年,她离家一百多里来到县城租房子陪读。每天跟着儿子作息,天不亮喊他起床。中午儿子在学校食堂吃不惯,她就十点半买菜做饭,汤水齐备,装了保温桶提至学校,隔着院墙栏杆,投食递送,完了带回去洗涮。下午一餐,晚上放学还有一餐,学习辛苦自不必说,熬到深夜是常有的,他几时关灯,她便几时睡觉。一千多个日夜,就是这么陪着。高一高二还好,老师说一本是没有问题的,继续加油,可到了高三,成绩突然下滑,她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从他书桌底下成摞的复习资料里翻出一部手机。那一刻她拿着手机,站在原地愣了足足十多分钟,待他晚上回家,小心询问,却惹他发了疯般把所有的书踢倒一片,一片狼藉,他说他压力大,偶尔放松下怎么了,是不是要逼死他。

那是她第一次见识到他体内爆发的叛逆之气。事后她自我安慰,十八岁了,心里对于未来的打算,应该是有数的。她选择了相信,从此无论是生活还是学习上,都变得更加小心翼翼,直到四月份的二模考试,再次一塌糊涂。回到家里,他乒乒乓乓把屋子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她想张嘴说什么,那边他早就把耳朵捂得严实,隔绝出一片海洋,太遥远了。每当一个人坐在那简陋的出租房的时候,回忆就往最深的往事里扎,她已经记不得娘儿俩最后一次和声细语说话是什么时候了,那剑拔弩张的仇视目光里,找不到从前小时候一丝乖巧的痕迹了。想到这儿,她更加宠溺珍惜地看着小儿子。当初大儿子也是这样小鼻子小眼,小小的脸,亲着爱着长大的,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眼睛不眨地看着小儿子,看不够,也看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一切都无证可寻。

这段路我不太熟了,你用手机导航看看,可是下个路口转弯?男人说。前面又是个红灯45秒,他放松下来,重重往椅背上仰靠,只半会儿,又转身往后看他的大儿子,问,晨晨是不是睡了一路都没有醒,他怎么那么困?

下个路口不能转,下下个路口再转,还有两百多米,现在八点半,应该不晚。女人一手抱着小儿子,一手照着手机上面念。她的头发一直都是长的,一周前剪成短的,白的越来越多,短了在家自己就能染。这乱七八糟短发下的脸,让她一下子显老了十岁,发质细软,黏黏地贴着头皮,混着汗的油腻。

这是县城最好的复读学校,按照分数段进行收费,依着他儿子的分数,加上住宿,第一把缴出去是两万元。那天他把两百张人民币,从左手甩到右手,哗哗响,甩给儿子看,说你不好好学,这就是代价,我伤脚赔偿的钱,为了你,买车,三年高中,现在又是复读费,没了,一分都没了。他儿子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他手里的钱,甚至连头也没抬,只继续在手机上打着游戏,说,我要报大专,是你要复读的,你为的是你的面子。当时他脱掉鞋拉开架子准备抽儿子,被女人拽住了,小儿子在旁边吓坏了,哭着喊坏爸爸,坏爸爸。

学生很多,同他们的父母一起,有的查看墙上的分班表,有的聚在一起围着某个咨询点进行咨询,都是高考不理想,被命运扭送到这里进行二次加工。乱糟糟的,这儿一处,那儿一处。先找自己的班级,再找各班的班主任报到,扫微信码进群,办饭卡、水卡,最后找自己的宿舍。这一切都是女人牵着小儿子,跟在大儿子后面在办。儿子比她高出两个头,而她才小学毕业,什么都不懂,几乎什么都听他的,怎么扫码,怎么发送验证码,输入金额,付款成功。

男人把车停在很远的巷道里,等着,顺便补觉,昨晚十二点半从煤窑里爬上来,到早上没睡五个小时。外面太热,他想把小儿子也留在车里一起等,小家伙不愿意,半步也离不开妈妈。

巷道远离街道,清幽雅静,两旁住着人家,家家门口放着成盆的绿植,还有正在开放的花。他认不得那些花的名字,只红红的,黄黄的,在房檐下,阴影里,凉凉地摇曳……他沉沉睡去,不知道睡了多久,女人在外面敲车窗玻璃把他敲醒,他揉了揉眼睛,早上的眼屎混着刚才的眼屎,一并揉不见了,眼泡子肿胀,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在这长长的气息里,他闻到自己的口臭,来自口腔深处,是胃里隔夜饭菜的酸腐气,是肺里抽烟过多的尼古丁味,掺杂在一起,车窗还没开之前,只有他自己能闻到。弄好了吗?他明知故问,说,上车,我们走。

他调整座椅,扣好保险带,把右脚脱掉的皮鞋重新穿上,放松些许的脚立时传来被再次缚紧的疼痛,比先前更紧、更胀,他自我安慰:一会儿就好。掉转车头,开出巷道,女人突然又想起来什么,很重要似的,非办不可,说先别慌,我还想给晨晨再买箱纯牛奶,头一次住宿,我怕他吃不好。他机械地重新掉头,把车又停在刚才那个地方,说,去吧,我再睡一会儿,亮亮留下来,咱等着妈妈。我不,我要跟妈妈一起。小家伙又跟着去了。

小儿子大概是来回折腾累了,这会儿不愿走,硬要妈妈抱。她就一手拎着一箱蒙牛纯牛奶,一手抱着小儿子,从商店门口穿过街道向对面学校走去,两颊的汗水似蚯蚓般,一溜一溜滑下来,她的脸上有陪读熬夜长出来的不规则斑块,像无法靠近陆地的岛屿,一片一片,使得汗溜子反倒不显眼,但身上的T恤湿了,尤其后背,紧紧地贴合着她瘦弱的脊梁骨,像一只沉溺在水中的蝴蝶。

儿子的宿舍是301,她一级一级地再次往上爬,爬到三楼,走到门口,丝毫不知情的儿子没想到她会返回来,当时他手里正握着一部手机,继续着昨晚虚幻世界里的厮杀。目光相撞,他愣了,她也愣了,想到之前走出宿舍,儿子交给她的那部手机,接到手上时笃实地欣慰,原来是幌子;她又想到从前出租屋里,那些从枕头底下、褥子底下、书堆夹层里不断发现的手机,如同不断转移的癌细胞;她又想到那晚灯光下的两百张人民币,想到她男人的跛脚,想到天上的太阳,大街上的炙烤……

她爬得累极了,双腿像灌了铅,越往上,越害怕刚才的幻想变成现实,她问自己受不受得住那样的绝望。如果不能,要不要故意把脚步声弄得响一些,或者走到门口的时候,提前大声喊一下:“晨晨,我给你买了一箱奶。”她的心突突跳得厉害,楼梯口狭窄,这时从上面高高地下来一个男孩,是儿子同宿舍的,叫林奇奇,刚才他们见过。那孩子刚想打招呼,阿姨的“阿”字都已经呼出口,她却猛然把头一低,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便躲过去了,她看不到男孩的表情,只觉身旁有阵风挨着她,擦肩而过,刮过去了。她在跟自己赌,跟孩子赌。

她悄悄地走到宿舍门口,刚把头探进去,就和儿子撞了满怀。妈,我正说追你去呢,咱家的户口簿放在我包里了,正好你拿回去吧。

她清楚地听到儿子喊她“妈”了,她没听错,竟然喊她叫“妈”了,还有刚才她幻想中的绝望被眼前的现实瞬间击碎,在极大的狂喜中,眼泪就下来了,滴在已经被汗湿透的前胸。几乎是同时,她把头转到肩膀上,压着声音,压住哽咽,说我买了一箱奶,你是第一次住宿,没人照顾你了,宿舍人吵,会睡不着,记得喝一盒。亮亮,跟哥哥再见,咱们回去了。

她下楼的脚步变得轻快,抱着小儿子,很快转过楼梯拐角,来到院子里的平地上。这是十八年来,第一次和儿子分开,怎么报到就是这样简单呢,就这样完了。自己走了,孩子真的留在这儿了吗?是不是太简单了?有没有遗漏了什么?她恍惚起来,不自觉抬头往楼上儿子的宿舍望去,却一眼瞥见儿子正站在楼的围栏处往下也在看着她,就在四目相对的一刻,儿子逃避似的立马转身背向她,给她一个后背,深蓝色的背影。那深蓝色的T恤,是高考时候她特意买的“耐克”,衣身上印了一个对勾,寓意做的题目都对。

看到那体形身架随她一样瘦弱的背影,又看看校园内还在不断进出的孩子,阳光依然炙热而冷漠,空气中仿佛有着虚化的热气冉冉升起,像一个畸形的熔炉。她的儿子要留在这里,而她只能选择放手。她的眼泪再一次落下,一颗连着一颗,不能停止,像断了线的珠子。

车子很快驶出城区,散乱的行人没有了,只剩飞驰的车辆,南来着,北往着。他从南边来,现在还要回到南边去。许是在巷道补了觉的缘故,精神比来的时候好些了,就想得多了。他想起先前在红绿灯处那一口吐在女孩身上的痰。他还记得女孩第一眼看到身上的痰那种厌恶嫌弃的眼神,但紧接着看向他本人,便也原谅了……不,并不是原谅,而是无视,仿佛他根本不是个人,而是一团庞大的腌臜瘴气。现在,他在回想中,在从回想浮现出来越来越清晰的被鄙视的神情里被刺伤了,狠狠地,命中心脏,阵阵抽紧。时间是不可能回去的,如果回去,他会说一声对不起。

女人眼圈红红的,越发抱紧怀中的小儿子,一遍遍地更加看不够了。小的随他哥哥,眉眼和嘴巴都太像了。车里依然没有开空调,但是打开车窗从野外刮进来的风,凉爽而猛烈。小家伙来了精神,并且开始了叽叽呱呱,像个话多的小麻雀。

妈妈,地里到底有没有寸金草,为啥去的时候没有,来的时候也没有呢?

妈妈,你看这芝麻苗苗都泡在水里,都成汤了,好大一块芝麻汤啊。

妈妈,我一点都不想再睡了,去的时候我困得眼睛都快灭了,现在又有电了,又亮了呢。

妈妈,我想要一座山,让爸爸给我买一座山好不好?小东西一个暑假都在要一座山,他想,或许是因为看多了动画片的缘故。儿子,告诉爸爸要一座山干吗用,咱就买。

小家伙一听似乎有希望了,立刻挣脱妈妈,伸长胳膊,张开大大的怀抱,连比带画说道,我想要一座山,还要挖掘机、切割机……

离家还有十多公里,为了给车省油,他开过县城的快速通道就选择下路,从村庄里穿行,路虽然窄,但比之前近了大概十多公里,此时来到他从前上初中的地方,一个叫杞集的村镇。他对女人说,当初我就是在那儿,看到没?他用手指着西南方向,一排三层的白色建筑楼群,那里就是我从前上学的地方,唉,天天地胡打乱闹,上树掏鸟,下河捉鱼。

哼,女人鼻子里冷哼一声,说现在知道后悔了,当初老老实实上学,你好了,咱儿子也不至于这个样。她朝那楼房望去,像张开翅膀就要飞起来的白色大鸟。

就那样也比你强些啊,你小学都没毕业呢,呵呵……男人善意嘲讽,兀自吹着牛皮,因为说了好些话,嘴里的气味慢慢淡了下去,他又摸索着烟盒抽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燃,狠狠吸进,慢慢吐出一口烟雾,继续说道,我脑子可好使了,就是滑头,要是肯好好学,全班第一。

别念老皇历了,咱俩加起来都九十多了,说那还有什么用……宝宝,告诉妈妈,你要山做什么呀?

终于又想起来小家伙了,他没有因为刚才的打断而不高兴,精神头一直都很足,他重新再次张开怀抱,说,我想要一座山,一台挖掘机……把山挖出来,切成大石头,一块一块,嗯,一块一块摆好。

他和她一起笑了,听出些趣味来了,问,摆好做什么呀?男人下意识又瞅瞅自己的右脚,肿胀依然存在,有的时候他倒感激这痛感,能让他保持足够的敏锐及时踩准油门和刹车,只是啊,这开了口的鞋子是不能再穿了,回去就得上街重新再买一双新的。

摆好就可以用切割机了,给它割开。割开又做什么呀?他和她几乎异口同声问道。

车子已经进入他们的村庄了,甚至都看到他家门口那个绿色葱茏的小菜园了,木篱笆上爬满豆角秧子,垂挂下来的豆角一条条,一根根,籽实饱满而突出。

你们真笨,看看里面有没有玉石啊。

那要是没有怎么办?

没有就没有了,它还是一座山啊,哎呀,你们好麻烦。小家伙不满起来,腮帮子气得鼓鼓的。

他们到家了。

责任编辑 张烁 刘升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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