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的故事 (短篇小说)
作者: 张策北京有规整的四合院,但在那迷宫般的小胡同里,更多的是用废弃碎砖垒砌的房子。这些房子东倒西歪,却也遮风避雨。而且,藏着许多故事。
——题记
两位姨姥爷
小玲儿的姥姥有两位妹妹,小玲儿有两位姨姥姥,因此,她也有两位姨姥爷。
腊月廿三,二姨姥爷来了。二姨姥爷个头儿不高,精瘦,狗皮帽子戴在他头上就显得很大。他的到来让小玲儿和姥姥都有些惊异,想不到他会来。二姨姥爷脸上的皱纹慢慢地松弛开来,放下一小捆葱,他说:“来看看。”就没话了。
姥姥给他沏茶。水壶在花盆炉子上坐着,随时都吐着热气。茶是高碎,热水一冲,有股茉莉花的香味儿,也掺杂着些苦涩。小玲儿曾和姥姥说茶苦,姥姥说:“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苦不苦的。”
小玲儿和姥姥相依为命。她今年七岁了,开始学着姥姥喝茶水。她还知道,姥姥不大看得起她的两位妹夫。
“怎么来的您?”“走着,不远。顺便到东单菜市场看看。”
呆坐了一会儿,二姨姥爷说:“有事儿您打招呼。”
他走了,茶没动。姥姥说:“什么人啊,白浪费我的茶叶。”小玲儿就说:“反正怹没喝,我喝了吧。”姥姥举着茶杯看看,说:“甭价,太酽,你小孩儿家的受不了。”
二姨姥爷姓彭,据说是个泥瓦匠。用“据说”这个词儿,是因为小玲儿从没看见过他做泥瓦匠该做的活儿。小玲儿每回见到他的时候,他都是干干净净的,虽是普通的中式褂子,身上却连个泥点儿都没有。脸也刮得干干净净。倒是有一回,在二姨姥姥家玩,小玲儿从柜子里翻出一把小刀来,一看就不是中国货。刀把上还印着个图案,像两个连在一起的小人儿。在回家的路上,姥姥说:“你二姨姥爷给一个外国老太太当过管家。再后来,那老太太就跑了。”小玲儿好奇地问:“什么叫当管家?”姥姥就四下看看,小声说:“别出去瞎说,听见没有?”
这时小玲儿的爸妈都在农村劳动,就小玲儿跟着姥姥过日子。姥姥是个评书迷,可收音机里没评书了,连小玲儿最爱听的《肖飞买药》也没有了,只播语录歌和样板戏。姥姥不知从谁家借到本小说《艳阳天》,就让小玲儿没事儿读给她听。小玲儿很聪明,虽然没上学,但十个字里总有七八个是认识的,就连蒙带猜地给姥姥读书,自己也是解闷儿。
小玲儿长大以后成了作家,她总说是姥姥的培养,尽管姥姥是文盲。
姥姥说:“幸亏你那二姨姥爷是个三脚踹不出屁的主儿,不然……”不然怎样,姥姥就不说了。
三脚踹不出屁的二姨姥爷,几天前刚经历了一件大事儿。
姥姥兄弟姐妹四人,姥姥是大姐,她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她的大妹妹,小玲儿的二姨姥姥,也天生是个闷葫芦,从小就是受胡同小伙伴们欺负的主儿,哭都没个大声儿。北京有句老掉牙的歇后语:二姨捎包袱——窝窝囊囊,便常常被姥姥用来形容她的大妹妹。小玲儿不懂,就问:“为什么二姨捎的包袱就窝窝囊囊呢?”姥姥被她问住了,就不轻不重地给她一巴掌:“哪那么多的问题。”
闷葫芦二姨姥姥嫁给三脚踹不出屁的二姨姥爷,似乎是绝配。当初定这门亲事,老家也一定是考虑过这个问题的,图的是窝囊女儿过门儿不受气。但谁都没想到的是,二姨姥爷那虽然踹不出的屁,却是极臭的。他是个蔫有准儿的家伙,外人面前不言不语,管治老婆却很有一套。二姨姥姥自从过了门儿,除了洗衣服做饭,被他管束得没有任何的权利,衣兜里连一个大子儿也没有过,连别人家的老妈子都不如。
小玲儿听姥姥说,1949年以前,二姨姥姥一口气生了七个孩子,可一个都没活。二姨姥爷年年沉着脸去妙峰山进香,也没见老娘娘开恩。大概这也是他嫌弃二姨姥姥的原因吧。解放军围北平城的时候,二姨姥姥生了第八胎,是个女儿。据姥姥骄傲地说,这丫头是她挨家挨户求破铺陈(北京土语,指破旧的布头儿),缝了件百家衣,落地就穿上了,这才保下命来的。
落下这么个唯一的闺女,二姨姥爷两口子自然疼得不行,二姨姥爷那张整脸子,也终于可以见了点儿笑纹了。可没想到的是,这姑娘从小古灵精怪,眼珠一转就是一堆鬼点子。好像她从小穿百家衣,竟综合继承了诸多邻居们的聪明才智,偏就是一点都不随她的爸妈。这一回,她竟然偷拿了二姨姥爷的小金元宝,卖了钱自己吃吃喝喝了。那时候,她还不满二十岁。
二姨姥爷是视钱如命的,他那口勒肚攒的三个小金元宝,是缝在自己的枕头里的,还特意嘱咐二姨姥姥不准动他的枕头。二姨姥姥虽然笨,但也留了小心眼儿,趁他不在家时就偷偷看过,然后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这一天,二姨姥姥突然发现那枕头缝口的针脚不对了,原来缝得密密实实的,现在竟七扭八歪,蓝线也变成了黑线,就知道不好。再捏捏,三个硬东西剩了两个,她的头就嗡的一声,眼前也黑了。
本就没主意的二姨姥姥这回彻底绝望,总想着爷们儿回来怎么张嘴和他说,说了会有什么严重后果。爷们儿可是一根黄瓜买贵了都能三天不理人的。越想越没招儿,心想这不得要了自己的命嘛,活不了了,干脆自杀吧。
据说她换好了身干净衣裳,才又想到这么死了不是更说不清?思来想去,到公用电话那儿给三姨姥姥拨了个电话。
听说二姐要死,三姨姥姥撂下电话立马赶到。
后来的事情是怎样发展的?三姨姥姥怎样在二姨姥姥和二姨姥爷之间做了劝解工作?偷元宝的小表姨又受到了怎样的处罚?小玲儿尽管很好奇,却一概不知,因此她问姥姥:“二姨姥姥为什么去找三姨姥姥,不来找您呢?”姥姥想想,笑了,说:“找我?我非把那主儿骂个狗血喷头不可。”说这话时姥姥正在支炉儿上烙饼,小玲儿在她身旁撕着热饼吃。刚烙得的发面饼是真的香。姥姥又说:“小姨子劝姐夫,好说话。大姨姐出面,你二姨姥爷面子上挂不住。”
这话,小玲儿似懂非懂。
这件事过后,二姨姥爷就不在家住了。他有个同事,一家子去外地投靠亲戚,他就说替人家看房子,住到人家里去了。岁月荏苒,光阴似箭,小玲儿慢慢长大,读书,留学,结婚,又离婚。突然有一天,她在打开电脑的时候,却一下子想明白了当年的这件事儿,小表姨偷金元宝的恶劣行为,一定是在那一瞬间摧毁了二姨姥爷最后的心理支撑,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和他的家之间,就此有了难以弥合的鸿沟。这之前,他伺候外国人,他当泥瓦匠,他拼命挣钱攒钱,他去妙峰山进香,尽管他一定不喜欢那个比自己还闷的媳妇儿,但他内心深处还有着一家之主的责任感。可这种责任感,让人小鬼大的小表姨给粉碎了。也是,辛辛苦苦地干了一辈子,难道就为了让不孝儿女这么祸害?
有一天小玲儿坐在云南洱海边的露台上,喝着咖啡,一点一点地回忆当年的故事。没错,当年的腊月廿三,二姨姥爷是怀着一股悲凉的沮丧来串门儿的,甚至可以说,他是来告别的。京城的男人,豪横也好,窝囊也罢,礼儿总是得讲的。他在小玲儿家坐的那几分钟,好像是一个男人的某种仪式。他当时已经住在同事家了,那天他离开也一定是回那个本属于别人的家的。那个家冷屋子凉炕,没有一点儿过年的气氛。而那一天,有性急的小孩儿已经开始放鞭炮了,胡同里处处弥漫着挺好闻的火药味儿。
十来天后,那年的大年初四,二姨姥爷死在同事家的床上。那天刮大风,烟气倒灌,封着的炉火灭了,他死于煤气中毒。
三姨姥姥红着眼圈来姐姐家报丧。姥姥半晌没吭声,也没哭。小玲儿看着姥姥,心里挺害怕。三姨姥姥说:“姐您说,他们两口子怎么生出那么个活猴儿?把死人往太平间一送,小琳就把人家那屋子翻腾了一遍,据她自己说,在一堆旧盘子里边,夹着好几十斤全国粮票!也不知道这二姐夫是怎么攒的。”
姥姥哼了一声说:“甭全听那丫头的,她不定还翻出什么了呢。你那二姐夫,这辈子,石头子儿能攥出淀粉来。”
小玲儿却想:二姨姥爷干吗把粮票藏在那儿呢?那毕竟是别人家嘛。
姥姥起身,抄起把扫帚扫地,头也不抬地说:“你常去看着点儿,今后你二姐跟着小琳过日子,恐怕还不如受她爷们儿的罪呢。”
三姨姥姥揉着眼睛答应了。
三姨姥姥和她上边的二姨姥姥差着好几岁。老疙瘩,从小姐姐哥哥都疼爱,就多少有点儿娇生惯养的感觉,应了那句北京老话儿:“贫寒出娇子。”她算晚婚,过三十岁了才出嫁,却赶上了好日子,就一口气生了五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她没工作,在街道居委会帮忙,北京话叫“跑街道”。三姨姥爷据说曾经在首饰楼学过徒,但到小玲儿认识他的时候,他只是个铁工厂的工人。一家七口,靠一个人的工资,日子过得就挺难,俗话说“月倒儿”,就是这月工资来了马上还账,第二天开始接着借钱。
和二姨姥爷不一样,三姨姥爷身形高大,相貌堂堂,猛然看上去应该是挺精神的一个人。但奇怪的是他竟也是个不言不语的主儿,而且,还总给人一种病病歪歪的感觉,好像他的那点精神劲儿都让病给拿住了。
他吃素,还是纯素,炒过肉菜的铁锅,得反复刷了才能给他炒菜。甭管是土豆丝儿,还是白菜帮子。他还有个毛病,不管在干什么,在车间里干着活儿也好,在家里睡着觉也好,会突然地失去知觉。有那么一阵儿,十几分钟吧,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但过了这一阵儿,他就自己醒了,该吃吃该喝喝,什么也不耽误。小玲儿有一回跟姥姥在三姨姥姥家吃饭,就目睹了三姨姥爷的犯病过程。只见怹举着筷子,突然就闭上了眼睛,直愣愣地,就那么坐着,筷子头儿上还夹着块酱豆腐。姥姥问妹妹:“怎么碴儿啊这是?”三姨姥姥喝着粥说:“没事儿,甭管他,一会儿就醒。”姥姥说:“这是病,得瞧。”三姨姥姥说:“瞧了,协和医院都去了,多好的大夫都没辙,谁也说不明白。”姥姥就感叹:“这怎么话儿说的。”
在三姨姥姥家,姥姥常常会发感叹。小妹妹的日子,过得实在是糟心。小玲儿的小表舅要戴红领巾了,学校要求必须穿白衬衫。他哭得哇哇的,可三姨姥姥兜里镚子儿没有。幸亏姥姥赶到,才给孩子解了难。姥姥每次带小玲儿去三姨姥姥家,准在路上拐进熟食店,买一块钱肉肚、一块钱猪头肉。三姨姥姥全家算是见一回荤腥。
二姨姥姥在老伴儿去世后又活了很多年。成了作家的小玲儿曾想,也许正是因为她的窝囊吧,很多在别人看来的委屈在怹老人家那儿反而没那么强烈了。表姨小琳,一辈子精明强干,经商从政,什么都干得风风火火。老太太跟着她,仍然没有话语权,倒落个踏实,也是习惯。
三姨姥姥却去世挺早。大概是因为一辈子生活过于劳累,生孩子又多,身体垮了,病倒了没多少时日,就撒手归西了。三姨姥姥出殡时,小玲儿正在考大学的考场上,瞧着不会做的题目发呆,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半年之后,三姨姥姥家的表姨阿艳给姥姥送了锅豆汁儿来,小玲才知道,三姨姥姥尸骨未寒,三姨姥爷已经再婚了。
这让小玲儿和姥姥都目瞪口呆。小玲儿想了半天,竟想不起三姨姥爷的模样,回忆不起他说话的声音了。姥姥说:“这可真是蔫人出豹子了。”
阿艳是个憨厚老实的姑娘,讷讷地说不清父亲的故事。只是说:“随怹去吧,怹高兴了就成。”
一年多之后,小玲儿走在胡同里,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回头一看,高高大大、相貌堂堂的一个老男人,正冲她咧嘴笑呢。见小玲儿发愣,老头儿说:“怎么不认识了,我是你三姨姥爷啊。不对,应该说,是你前三姨姥爷。”说完,老头儿自己乐得嘎嘎的。油光锃亮的偏分头发飘飞几根,忙不迭地用手梳理整齐,还说:“染的,早白啦。”说着,又顺手扽了扽他那件崭新的夹克衫。夹克衫是耀眼的乳白色,在太阳光下晃着小玲儿的眼。
最重要的,这位前三姨姥爷,手里提着半扇排骨。排骨!
小玲儿突然发现,这老头儿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可说话却是个烟酒嗓儿,沙沙拉拉的。小玲儿醒过昧儿来,想叫声三姨姥爷,突然想他已经不是了,就含糊着问:“您挺好的?”老头儿说:“挺好。你姥姥,也还好?”
小玲儿的姥姥病重,那会儿正在医院里躺着。但小玲儿想,这事儿已经没必要告诉这个前三姨姥爷了。
劳模阿艳
阿艳是小玲儿的表姨之一。在三姨姥姥的五个孩子中,她是老四,和老三是一对龙凤胎。他们和上边的二姐相差不到一岁。年头年尾连着生仨孩子,三姨姥姥的身体从此再也没缓上来。
阿艳的“阿”字,是小玲儿给加上的。北京姑娘,起名字没有用这个字的。小玲儿酷爱文学,不知从哪本书上读来的,喜欢上了阿这个阿那个的,就用这个“阿”字称呼她的几位表姨。二姨姥姥家的表姨小琳,头回听见小玲儿叫她“阿琳表姨”,还皱了眉头:“怎么听着像骂我呢?”小玲儿的姥爷去世早,小玲儿的妈是独生女。没有亲姨,表姨就是亲的。
用三姨姥姥的话说,阿艳和她的同胞哥哥在胎里“翻了个儿了”。哥哥眉清目秀,从小学一年级起就没得过99以下的分数,虽然错过了考大学,但考进了税务局,边工作边自学,从跑街收税做起,很顺利就当上了科长。阿艳却从小手脚粗壮,浓眉大眼,虽不难看,但绝说不上好看。尤其一个大扁鼻子,鼻孔朝天,说话都是齉齉的,还总边说边吸鼻涕,永远让人以为她得了重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