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 (中篇小说)
作者: 三盅时代是人性的总和,没有人能凭一己之力自赎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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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天来是个孤儿,还在襁褓里时就被人遗弃在宁波乡下任长贵的家门口,把年逾半百无儿无女的任长贵乐得嗷嗷直叫,只道是天意。妻子任蓝氏更缜密些,猜想弃婴人家并不远,对本村人知根知底,否则怎会偏巧丢在无后的任家门口?把孩子抱进门来里外仔细瞧,貌似刚满月的娃,并无缺陷,双目清澈,哭声震天,料是谁家遇上天大的难处才迈出这决绝的一步。比丈夫慢一拍,任蓝氏大喜过望,张罗酒席,再抱着孩子敲锣打鼓过七桥,有意把风声传遍十里八乡,过后见久久无人来认,才踏实地收下这份天赐,以羊奶和米粥养活。“将来想瞒怕也瞒不住,就叫天来吧。”任蓝氏说,刚才还纠结的眉宇彻底舒展开来。
也怪任家夫妇老来得子一味宠溺,天来自小不安分,整日与本村孩子扎堆玩闹,时有劣迹。等任长贵意识到不管教不行时,孩子已忤逆得骇人,常不等私塾先生扒他的裤子,戒尺已被他夺去撅成两段,饿狼扑食般目露凶光,让先生不寒而栗,与长贵叹:“孺子厉鬼投胎,教不了,领回吧。”长贵领他回家绑在树上,却对任蓝氏不藏不掖的喂食装聋作哑。他后来之所以能去省城读书,全倚仗他的过房娘蓝珊婷。蓝珊婷是任蓝氏的堂妹,其父蓝光海是任蓝氏的小叔,读书人,早年离乡赴杭求学,后来走上仕途,先后出任上海县与杭县的父母官,为官做人不夷不惠,成了族人的骄傲。蓝珊婷生于上海县,比堂姐小很多,乳名桃子,母亲早故,后随父定居临平,回乡次数不多,却与堂姐格外亲近。
蓝珊婷的少女时代是在杭州临平度过。临平有山名曰临平山,名不虚得,那是个天公用刀斧削过的大平顶,让她误以为天下的山皆如此,总要将人们的世界屏障为山这边与山那边。山平,日子可不平,日间窗外时而传来沉闷的轰鸣,犹如发自地狱的呜咽,惊得门窗战栗,地动山摇,然后才远远望见日本人的战机如鸦群般从山后压顶而来,轰鸣声顿然大作。每到此时,蓝光海总要跑过来捂住女儿的双耳,揽她入怀,藏于袍褂之下,许久,直到手汗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才放手。一个放大的明亮世界在她耳际豁然乍现,比轰炸前深刻百倍。这种频繁的体验让她在日后每每思念父亲时,总觉有一双滚烫的汗手捂上脸来,伴着熟悉的声音:“桃子啊,爸爸只有一双手,好在只有你一个女儿,可也没法帮你捂一辈子耳朵,读诗吧,诗能让你不害怕。”从此诗与轰炸声汇成交响乐,陪伴蓝珊婷长大。
生灵涂炭的年月,诗能让她不害怕,却无法为苍生止血。破瓜之年,她把诗集收起来,宛如熄灭一盏闺房的灯,迈出家门去追寻更真实的光明,浑然不知未来将撼动父亲所依附的体制。蓝光海没有反对,甚至都没提醒女儿要慎重考虑:“去吧,要回来!”她是那样爱他,直到抗战胜利,新一轮战火再起,她也不认为即将推翻的是自己的生父。政府是政府,父亲是父亲。在天来还没有姓任的前夕,她考入华东军事政治大学,毕业后又被送去东北空军高级护校。父亲病逝她不在身边,告假返杭奔丧,后将父亲悄然葬回宁波乡下,得以与堂姐再次相见。当时任蓝氏的手里正牵着天来。
虽知不是堂姐亲生,蓝珊婷却喜欢这孩子,捏了把小脸蛋儿,欠下身让他喊小姨。堂姐却半真半假道:“不如认个过房亲,快喊过房娘。”真是一物降一物,见着娟秀的小姨,天来忽而变得乖巧,脑袋耷拉在胸前,怯怯地盯着她腰间那条闪亮的武装带,真喊了。蓝珊婷对乡下的规矩不甚了了,只听闲言碎语聊起过,过房亲不是随便认的,八字不合要替别家孩子挡煞气,何况自己还是个黄花闺女。可转念一想,如今自家出身不好,且办着丧事,堂姐反倒不嫌弃,再看这小子虎头虎脑着实招人爱,口头上的亲昵认便认了,不失为一份浅尝辄止的甜蜜。后来任长贵死于痢疾,任蓝氏给在京工作的蓝珊婷写了封歪歪扭扭的信,求堂妹帮忙。蓝珊婷托了父亲的老关系,把任天来转去杭州读书,还给堂姐在杭州找了份临时工作。
任蓝氏当初哀叹小叔走得早,无以攀附,转而惦记上堂妹。堂妹出身官宦之家自城里起步,读过书见过世面,让天来给她当过房儿,将来也好有个依靠。可任蓝氏哪里晓得堂妹的不易,蓝珊婷原本只能留东北去不成北京。蓝光海过世不久,蓝珊婷在东北毕业,不甘就地转业,去求现任转业大队队长的老团长赵宏波。她当着满屋子人的面,泪人样地杵在赵队长边上,双手垂握,搓弄手指。赵队长对她有印象,谈不上有多乐意,把头埋入一只大茶缸子,从缸沿瞥出来,落在她生满冻疮的手上,一个在东北无依无靠的江南小姑娘总归惹人怜惜,说:“先去北京找工作吧,有了接收单位才有办法跳出去。”想到表姐在外贸部工作,她便提了档案孤身赴京。表姐为她跑了趟央直属机关卫生处。人情只是敲门砖,卫生处的人像个校对编辑,翻看材料特别仔细:“出身不好,嗯,档案干净,嗯,读的可不是普通护校哟,难得,还有点手续,嗯,秋末吧,让她去天坛医院报到。”
两年后蓝珊婷升任护士长,接手了表姐单位的一个特殊病号,英俊却一脸侘傺的诗人史开明,因私开诗社被单位的积极分子打了,送来医院时浑身乌青。经蓝珊婷一番检查,那人所受皆为皮外伤,但右腿迈不开步子,以此为借口赖在检查床上多坐一会儿,只好意思坐半边屁股,嘴里嘟囔:“要是这么快走出去,证明打得不够狠,没准明天还得挨打。”他没意识到这是句逗乐的话,依然满脸悒怏。“我这儿可不是避难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自讨苦吃!”蓝珊婷也没意识到自己所言是句违心话。曾几何时,诗歌步她青春的后尘戛然而止,不问缘由在心里道:“再也不需要借它捂耳朵了。”但不读不写不代表能忘记,多少个漫漫长夜,那是她所见唯一的光,所触不多的热。
“跟你讲不清,”他不耐烦起来,摆摆手,“你记住我一句话:没有诗,这就是个没有灵魂的世界!”此话她懂,可她故作不懂,或身份只许她装不懂:“同志,你觉悟不高,世界有灵魂,却不该沉迷于风花雪月,根子在这儿,你以为我跟诗歌有仇吗?”他愣住了,呆望她似笑非笑的侧脸,许久,直望到她垂下头去下逐客令,才道:“诗歌必须有服务对象吗?”这话问到了未知领域,她从未如此想过,但她不甘示弱,含混道:“这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行了行了……”他无理地打断,二指用作肉筷,从内兜里搛出一枚抈成小方块的纸片递给她说:“我刚写成,你私下读一读,过几天我来复查,想听听你的想法。”她犹疑间接过来,搡他出门。
这是首咏叹生命的诗,激昂处极尽渲染自由之可贵。这倒并非传言中的风花雪月,但人性的光辉难道不该汇入人民的洪流吗?过于张扬个性、强调自由,有问题。她这么想着,便在诗稿底部写下一行蝇头小字:“Daydream!却闪耀着理想主义光辉,正如我们时代最崇高的理想,待到它实现那天,也许就不再有人嘲笑理想了吧。”几天后他又来,她面无表情照例为他检查,完了他兀自不肯走。她知道他在等什么,从白大褂兜里取出那页揣了数日的诗稿说:“写上面了,自己看。”他没展开道:“我都猜到你写了什么,说我理想主义,我向往的人生在现实中不存在,但诗歌的魅力就在这,假如你也懂诗。”他的嘴角有笑意,裹着狡黠,即便如此那仍是惨淡的笑。似曾相识的陌生人,并不属于这个年代,携某种使命自域外而来,非得完成某种教化。“你可真像个传教士!”她随口戏谑,“但自作聪明,只猜对一半。”
两周过去了,他没再来。多有趣的人,即使不用听诊器也能感受到他胸膛里强而有力的心跳,相比自己与周边同事,以及满大街准点上下班的人流,他才更像个活人。可她又怎能盼他再次光顾呢?仅此一念便令她心生羞耻。此后几天,他病态的形象变本加厉,在她脑中缱绻不去。她开始自疑,这算不算动心?否则缘何会与一个不相干的病患谈论病情以外的任何话题?不!她转瞬自我否定,脸臊得滚烫,那是个思想有问题的人。一个月后,她在宿舍楼下的石凳上见到个眼熟的身影,心头一悸,那是史开明正在埋头抽烟。她不敢招呼,却又怕错过,下意识地放慢脚步。是她的“慢动作”让他猛抬头,眸子一亮,道:“护士长,您好!”旋即起身,局促地搓着双手。她转过脸来故作讶异:“这不是史开明同志吗?”他初冬暖阳驱散了阴霾,道:“谢谢您,还记得我名字。”可此话令她尴尬,超乎寻常地记住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名字,算得上破绽吗?幸好那双手还在交互摩挲,向她证明更紧张的那人该是他。
这回他送来一篇关于爱情的新诗,抽象、朦胧、缥缈,似在与谁探讨那玩意儿存在与否及其价值。爱情?他竟敢与一个未嫁女子谈论此等羞于启齿的事?不要脸!可转念想起他是诗人,便为“不要脸”找到充分的合理性。也许即使他不是诗人,她也能找到其他理由为他开脱。她照旧在诗稿底部写:“不懂爱情,对牛弹琴!”书完搁笔,却发现无从投递,难道又要盼下次相见?即便她对爱情真无经验,此时也隐隐品出了古怪的滋味。那是一樽格外浓烈,伴有恐惧与不安的甜酒。下次相见并不远,仍在宿舍楼下。他仍携诗而来,带回她的芳墨,且得寸进尺,纵身一跃站上石凳,朗诵起来。沉浸在诗作中,他变成另一个人,点点滴滴的情绪化为字正腔圆的诗句,丰富的表情与手势逐渐放大,再放大,浑厚的男低音在她的心弦上震颤,使她洞见一股热血正在他的血管里奔腾,携着丰盈的音符,一朵朵美而欢脱的浪花,浩若江海滚滚而来,让她领受了人世间最古老的启示,突兀却异常坚定。她想了解他的一切。
写诗仅是爱好,他也是外贸部的人。提起表姐,他“噢”了一声,听过名字。这便促她留下心眼,改日从表姐这面了解其人。表姐对他也只闻其名,单位上下都知道他,曾听熟悉他的同事议论,此人本质不坏,在家是个大孝子,人前也和善,长得又俊,可惜不务正业,爱写些莫名其妙的酸诗。“那能当饭吃吗?能讨回家当老婆吗?八成脑子中了邪,跟这种人可不能走得太近。”表姐的眼神中藏有家长独有的警惕,却为她勾勒出一个识得人间烟火的史开明。那终究是个正常人,所谓不正常的一面皆出自常人的不解,却堪堪是她能理解甚而欣赏的。印象经此补缺,一个立体的形象浮现眼前。她从未像今天这般矜持,渴望被某人亲近,却强令自己处于被动。所幸他够主动,常来找她,轻易还撵不走。
她当面夸他是孝子,他觉得全是本分。她笑说:“去车站扛大包,换大米,给老娘补身子,还背着老娘爬黄山,这些不全是本分吧?”他说:“我是长子,可不指望弟妹们做这些。”他性不悦谀,总善于轻描淡写地卸下他人的抬举,仿佛抬举与诋毁一样于他全无意义。他长她几岁,北京人,前些年从华北干校转到石家庄学习,因英语拔尖,调来外贸部前曾奉命在国外工作三年,去过东西欧十多个国家,回国后无心仕途,一来不屑哫訾栗斯,二来笃信太璞不完。可令她捧腹的是,他自认那三年最大的收获是西方文学,受诗歌濡染尤甚。“哈哈,看来你不务正业历史很悠久啊。”
元旦,他带她回家见病中的老母。她随身带了些糖果花生,殷勤地分发给他的弟妹们。新年,家人团聚本就热闹,加上四合院左邻右舍开门相处,乐于走动,史家来了未过门的媳妇儿,一时成了院子里头等新鲜事,都来家瞧瞧,门里门外还议论着:“瞧闺女可人疼的小模样,大明真有福。”老母亲今天精神焕发,撇下一屋子人,蹒跚走到院子当中,伸伸胳膊活活腿,也让过于苍白的脸照照太阳,儿孙的福很容易转化为老母亲的。蓝珊婷生母早逝,自小在临平家中就没这么热闹过,大家庭氛围令她新鲜,幸福犹如舌尖的糖果,一丝一缕甜入心坎。待看热闹的人散去,她羞涩地问:“讲真话,你看上我哪点了?”这几乎不用思考,初次见面后他失魂落魄,满脑子是她那件洁白无瑕的白大褂,声声冷笑落地,足下不染尘泥,凌于凡人之上……他喉结翻滚,直起腰,没过脑:“你长得好看,玲珑剔透。”她浑身一凛,羞红了脸,一拳捅向他的腰间,嗔道:“不要脸,你是个只重外表的人呀?”
当然不能这么表达,他凌空抓来一把空气,作势往嘴里一塞,似收回刚才的话。“不是不是,”既而指着墙上年画中的大寿桃说,“你看,桃子又鲜又嫩浑身是宝,一抓一手毛刺,剥了皮吃又香又甜,靠近桃核又酸又涩,别看桃核又硬又皱不起眼,里面有仁呢,仁有种皮,种皮下面还有子叶和芽胚……”他顿住,目光锁住她鲜亮的面孔,“听懂了吗?就是说你人好看,品性好,心也善,从里到外都让我喜欢,加上你我趣味相投,眼下我的诗大概只有你这一个读者了吧……”得到满意的答案,她春风骀荡,轻快地飞出门去,与他的两个妹妹玩起丢沙包。
上回挨揍只是小教训,史开明很快忘了疼。几年后他迎来人生大挫折,也缘于他那些信马由缰的诗句,这回无人拳脚相加反令他惶惶不可终日,从此彻底收敛起狂放的性情。这年本该是大喜之年,婚期定于岁尾。有天她抬了三次头,又耷拉下三次,咬了咬嘴唇才提醒他:“别写诗了,还有,存稿留着也麻烦。”他一拍脑袋,冷汗淋漓,一根火柴把多年心血付之一炬。毕竟是小人物,未犯大事,不久他被转为“察看”,步入暴风雨后的淅淅沥沥。可年久日深,无论他如何表现也难以撼动什么,不安,为现实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婚事就此无限延期。他说:“等等看,风头总会过去吧?”她没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