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福里 (短篇小说)
作者: 宇秀进入2022年新年的一天,我不知怎么又鬼使神差地到网上输入“永福里”三个字,意外发现它的邮编:215008。一阵加速的心跳。邮编上的数字真真切切,那么这许多年来,永福里就不仅仅是存在于我的记忆,更非虚构了。
——题记
一
露丝玛丽一个人的时候就倚在楼下的窗口看风景,和风景里时而走过的脚步。自从半月前寄出那批圣诞卡,她看窗外风景就不仅仅是望野眼,而有了些切实的等待。
刚刚移民过来,尚未建立起新的朋友圈。那时没有微信,人一离开原生的环境,就像一条鱼离开了熟悉的水域,跟原来的人际圈子很快就疏离了。虽然刚到头两个月,看着时钟,给父母亲朋打过一连串越洋电话,可初来乍到的新鲜事儿说完,再打电话便没有什么好说了。人家都忙,没闲心再听跟他们没有切身利益关系的事儿,也不再有兴致跟自己用不上的关系或对于自己不再有什么潜在利用价值的人多费时间了。露丝玛丽虽然并未清晰认识到这一点,但她的直觉是敏锐的。再说自己三十五岁刚怀上孩子,为了保胎,不敢乱跑,只有等丈夫周末休息日开车带她出去散心,平时就只得乖乖窝在家里。如此,更没什么谈资与国内老友们交流了。怀了孕,怕辐射,尽量不用电脑,在一整天循环播放的那几张碟片的乐声中,除了看书、看电视,就是看窗外风景了。
温哥华冬日的草地依然是有绿意的,所以窗外的景色并不萧瑟。
露丝玛丽从楼下的窗口望出去的视线正好和窗外的一大片草地在一个水平面上,于是那些穿过草地的脚步就像是宽银幕上的特写,让她想象出不同的故事。在电影学院课堂上,老师曾讲过电影史上的“生活流”,她觉得自己现在的眼睛就很像是当初那些试验派架在地下室窗台上的摄影机。不过露丝玛丽并没有捕捉到一双朝她走过来的脚步,除了邮差。
丈夫回来是直接把车开进车库,也不会进入窗前的风景。
现在露丝玛丽的目光正越过门前的草地,看马路对面那个穿着短裤、大头靴的邮差往人家门口的邮箱里投进邮件。露丝玛丽知道那些邮件基本上是不关人情的,不是账单就是广告什么的,她隔两天就要从自己家的邮箱里清空这些花花绿绿的废纸。但是,圣诞节过后,露丝玛丽就很希望邮差多来几趟,她喜欢听到挂在大门旁边的铁皮邮箱被拉开和关上的“哐啷”声。之前寄往中国的一沓圣诞卡应该陆续有回应了。不过丈夫带她去邮局时就给她泼了一盆冷水:到底是新移民,刚来都这样。我看明年你能寄出十张就不错了。露丝玛丽心里一沉,虽然电脑的邮箱里是有一些问候,还有会动的伴有音乐的电子贺卡,可这些让她觉得并不真实。一年里也就圣诞节前后的日子,有可能收到真正手写的、贴了邮票寄来的问候。露丝玛丽期待邮差的心情跟着日渐隆起的肚子一样见长,在她期待的回应中,有一个并非仅仅是她等待的问候。那张寄给幼年邻居阿胖哥的贺卡,里面是夹了封信的,但愿不会像寄给表哥的那样盖上一个“搬迁”的印章就被退回来。表哥从永福里搬去彩香新村,她是知道的,并且自那时起彼此结了不大不小的仇,断了往来。难道表哥从彩香又搬到更高档的新居去了?露丝玛丽心里琢磨着,这些年国内变化的速度,连小说家的想象力也追赶不及。她开始有点吃不准她写的永福里的老地址,阿胖哥是否能收到。
邮差转过身准备穿越马路,朝这边的一排人家走来。露丝玛丽突然又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她最近常常想起一些跟现实不搭界的人和事。
那是邮差会带来激动、悲喜的年代。
穿着墨绿色制服的邮差往谁家门前一站,那一家大小就有点事情了,即使邮差送来一张纸片都是让人不能不当回事的。那时是没有垃圾邮件的。
那是永福里很平常的一天,但在露丝玛丽的记忆里就如同黑白影片的一个经典场景:邮差高喊着收信人的名字,总是开头一个字拖得太长后面接不上气儿,到最后一个字就戛然而止。镜头转到面对邮差的王老太犯愁的面容上,还有她手里的一张“大团结”。
二
“聋膨阿婆?这叫什么名字嘛!”
邮差对着面前这位每月至少要照一次面的王老太耐心启发道,再想想看,或者写她男人的名字也可以。
王老太说聋膨(苏州方言,聋子)阿婆就叫聋膨阿婆呗,全永福里的人都是这么叫的。你说她男人?老头子总是背着一袋修鞋工具,还有一个用杂七杂八的碎皮和帆布条钉起来的折叠马扎,早出晚归。大家叫他“皮匠伯伯”,也不知其姓氏。
十元一张的钞票在王老太手心里捏得汗津津的。邮差说弄不清真名实姓,这个忙就不好帮了,你还是到居委会问问看再说吧。
王老太看了看7号小木门上已出现锈迹的大铁锁,叹了口气。
“王师母,去问问大块头!”
“对对,去问问大块头,伊板定(肯定)晓得!”
6号斜对过的阿胖外婆和阿胖姆妈母女俩一唱一和地给王老太出主意,她们说的大块头是慈眉善目的大块头阿婆,居委会的小组长什么的,但肯定不是主任,平时居委会通知开会、灭蝇打蟑螂之类的事儿,都是大块头阿婆挨家挨户来通知的。母女俩显然是一边手里做生活(干活儿),一边耳朵竖起来的。阿胖姆妈不出去上班,和自己的娘一道接手工活儿在家里做。此刻娘儿俩正一人一只藤匾摊头,一个在敲松子、西瓜子,一个在敲核桃,咔嚓声、毕剥声细细碎碎,衬着渐行渐远的邮差的一串脚踏车铃声。
三
也真是的,聋膨阿婆住在这里这么多年,怎么从来没有邮差到她门上喊一嗓?不比隔壁6号里的王老太,一到月初邮差就准时站在门前高喊:王——绍荣,拿图章来!
阿胖家两个女人叽叽咕咕着。
每次邮差那一嗓子,立刻招致左邻右舍闻声跨出门槛,不约而同冲着6号为邮差帮腔,快点儿,快点儿,阿玉寄钞票来了!这众声里头第一个喊的,不是阿胖姆妈就必是阿胖外婆。她们坐在门口做生活比那时新婚人家洞房里必备的三五牌台钟还准时,观前街稻香村和黄天源糕团店里出售的糕点里一定有经她们手剥的松子仁、瓜子仁和核桃肉。
阿玉是王老太的独生子,当年医学院毕业分到河南工作。河南在王老太的概念里差不多就是非洲。儿子是读了大学才去了那么远的地方,王老太一提起读书就摇头,读啥搿(这、这个)断命书!每每生病卧床的老头子要送医院,王老太就急得跳脚,赶紧差人给儿子拍电报。虽然那时的阿玉在当地已是名医,可每次老头子发病,王老太就叹息家里白白有个做医生的儿子。等到阿玉坐着绿皮火车一天一夜地赶回来时,老头子早被左邻右舍的青壮小伙儿七手八脚抬进了医院。好在每回都有惊无险,邻居们围着风尘仆仆的阿玉难免感叹一番“父母在不远游”的老调。不过人家阿玉毕竟是读了大学才被政府分配到那么远去,大家叹息之余又透出一份尊敬,尤其邮差每月准时都会出现在6号门前送来远方寄出的汇款单,阿玉的孝顺经过邮差的那一嗓子,在整条弄堂里早已有口皆碑,这也是王老太在永福里特别有面子的事情。
直听得地板一阵嗵嗵响,胖墩墩的王老太一迭声地应着奔出,像是从木船的甲板上走来,地面还晃悠着。她把一枚刻着老头子名字的图章在嘴里哈了哈,让邮差用力摁了个戳,然后喜滋滋地接过汇款单,在围拢过来问长问短问又寄了多少的邻居老太太和中年女人们面前,必是一番扬扬得意。
这当口儿,聋膨阿婆总是要找点事到门口来做做,不是把晾在墙角的马桶挪个位置,就是拍打几下晒着的老棉花胎,然后眼睛眯成两条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大概晓得自己耳朵不灵光,凡事她不会凑上前去。待老太太们叽叽喳喳一阵,压轴的总是聋膨阿婆:王师母,福气哟!
聋膨阿婆的老家是南京一带的,说起话来带着浓重的苏北口音。在苏州住了也大半辈子了,还是讲不来苏州话。王老太对聋膨阿婆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学着聋膨阿婆的腔调说话,好像自己讲苏州话就比聋膨阿婆讲苏北话要优越一等似的。两个老太太发生争吵的时候,自然是聋膨阿婆要吃亏点的,苏北话的语速比起苏州话明显的慢。其实,王老太也不是那种舌头装了弹簧的,而且她的嘴唇比正常人至少厚一倍还多,特别是比上唇还要厚许多的下唇一跟人吵架就哆嗦得厉害。更要命的是王老太前说后忘记,吵到后来就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跟人家吵,也忘了为什么事情吵起来的。
有一件事情王老太一直很纳闷儿,只要邮差站在自家门前一喊,聋膨怎么就听见了呢?不过对聋膨阿婆说什么她向来是不屑的,聋膨阿婆家里烧的小菜都没油水,连老鼠都不喜欢往她家钻。
老鼠真的是不光顾聋膨阿婆家的。
四
聋膨阿婆床上卧着一只虎视眈眈的花猫,连喵喵的叫声都不肯流露些许女性的温柔(它可是一只雌猫哦)。永福里的人都说,聋膨养这只猫就跟抱孙子一样。这花猫也算懂事,虽然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但只要偎在主人脚边或被主人抱着,它就用冰凉的小鼻子贴聋膨阿婆的脸,用茸茸的小脑袋顶她的胸脯蹭她的头颈,让人心里痒痒地去疼它,聋膨阿婆就挠挠猫的下巴让它舒服得直咽口水。聋膨阿婆常常抱着花猫香面孔(亲嘴、亲脸),逗得王老太的小孙女咯咯笑。王老太进进出出嘟哝着猫臊臭,一见孙女往聋膨阿婆家去就大声嚷嚷,小鬼丫头回来,白相(玩)只猫好当饭吃啊?龌里龌龊的!
亏得耳聋,王老太嘟哝什么她也听不见,照样抱着猫乐呵呵,照样让王老太把孙女吃剩的饭菜倒进猫盆里连连道谢。这剩饭菜早已被肉汤鱼汤拌得粒粒油红,那花猫每每都把食盆舔得如洗过一般,最后再把盆子踏翻在地以示主人我吃光了。王老太看着花猫圆滚滚的肚皮,就唠叨说光靠聋膨喂,这猫早就饿成老鼠了!
大概是营养充分,这猫有点性早熟,没过几个月就叫起春来了,深更半夜像婴孩啼哭般揪心,偏偏老是爬到王老太家的房顶上,还踢碎了几片瓦。一连哭叫了几夜,王老太终于忍不住冲到7号门前骂山门:搿断命猫,半夜三更喊魂灵头,横竖聋膨听勿见!还给人困觉不给?!
也不知是被王老太咒的,还是找不到发情的对象,可怜的花猫在凄厉地叫了数夜之后,莫名其妙地死了。
聋膨阿婆万分悲痛。痛定思痛,眼睛豁然亮起来。
平时聋膨阿婆的确听不见王老太嘟哝什么,但她看得见人家嘴动,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好啊,你搿王老太月月有儿子寄钱来已是福如东海,却还见不得我聋膨有只猫陪陪!聋膨阿婆越想越气,越想越确凿无疑。可毕竟没什么证据说明王老太就是杀害花猫的凶手,也就无法找上门去理论。可聋膨阿婆咽不下这口气啊!猫死虽不能复生,但我做主人的也得替它鸣鸣冤屈,叫那王老太晓得我聋膨心明眼亮着呢!
这天中午,王老太端着孙女的剩饭跨出门槛,口中喃喃自语,罪过!罪过!
聋膨当年把侄子当儿子养,侄子成人一走了之,连封信都没有,如今养只猫偏偏又死了。唉!王老太叹息着,由衷地替聋膨阿婆难过。当她把半碗剩饭倒进阴沟时叹道,作孽了浪费饭菜!
没想聋膨阿婆正严阵以待,这回看见王老太嘴里嘟哝绝不能算了。于是聋膨阿婆开腔了,话中带刺,含沙射影。起初,王老太没怎么明白,经围拢来的邻居们点拨,顿时火冒三丈,一步跨到聋膨阿婆跟前要她把话说清楚。对方并不躲避,好似单等着这一刻。两个老太太便吵得弄堂里的人家都开了门站到门外来。那几个先前围拢过来点拨王老太的就忙着劝架,两老太像小孩子人来疯似的,越劝越吵得凶,直到傍晚皮匠伯伯回来,到病卧床榻的王绍荣面前赔了不是。好在两个男人都开通,都怪自己的老太婆拎不清,各做了一番自我批评了事。
此后过了个把月,王老太的外孙不知从哪里听到了猫的死因,说是斜对过儿的阿胖家里的松子仁核桃肉被老鼠偷吃了不少,阿胖外婆一跺脚,索性把松子仁核桃肉炒得香喷喷,拌上剧毒药放在老鼠出没的要道,老鼠吃了并不会立刻毙命,但腹中火烧,会发疯往外跑。聋膨阿婆的猫连续几日吃疯老鼠就吃死了。王老太一听,立刻要去找聋膨阿婆说清楚,被躺在床上的老头子喝住,算了,就此打住吧!不要再扯出张三李四来了。
大人吵归吵,王老太的小孙女照旧朝7号里跑。小丫头在自家高至膝盖的门槛上绊过好几个跟头,而聋膨阿婆家是没有门槛的。再说,聋膨阿婆还有一套特别的手艺,深深吸引了小姑娘的好奇心。
小姑娘从来没有见过聋膨阿婆家有亲眷朋友来,但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一两个清汤挂面似的女人来敲7号的小木门。聋膨阿婆必喜笑相迎,取出一条如理发店用的白布单,展开一抖围在女人的头颈,然后无论长发短发一概用个布圈拢向脑后,女人的脸皮顿时被绷紧。聋膨阿婆伸手蘸了些铁罐头里的滑石粉抹在女人的脸上,女人的脸立刻从面粉缸里钻出来似的,但见两只黑眼珠骨碌碌地转。聋膨阿婆命女人闭上眼睛,两手扯一根白纱线在女人脸上、额头上剔着,女人闭着的眼皮抖个不停,站在一旁的小姑娘看得心惊肉跳。聋膨阿婆就笑着对小姑娘说,等你给人家做媳妇的时候,聋膨阿婆不收你一分钱给你的小脸修得光溜溜跟那景德镇的瓷碗一样滑。
可为什么永福里嫁出去的姑娘和娶进门的媳妇,并没有一个是让聋膨阿婆用那根细细的白纱线剃过脸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