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宁

作者: 吴向东

引子

我爷爷名叫廖川北,曾是卫生部门主要负责人之一。唐山大地震的那一年,爷爷因操劳过度导致心肌梗塞,在一个本是阳光明媚的清晨去世了。

闻之爷爷去世的消息,家里来了一大批他生前认识或已记不清的战友。这里面有些还曾是高级将领。我的奶奶告诉我,他们中的许多人,要不是因爷爷的存在,可能都已经牺牲在了战争年代。

爷爷去世时,京津唐大地余震依然频现,可这一圈老战友们还是提出要为爷爷举办一个简朴而庄重的葬礼。我的奶奶委婉却坚决地拒绝了这一提议。她对爷爷的战友们说,有关川北的身后事,川北在十多年前就做了安排:身后不搞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也不去八宝山。

奶奶说罢,从家里的五屉柜里拿出一张折叠整齐却已经缺边发黄了的地图,在战友们面前小心翼翼地展开。这是一张爷爷战友们非常熟悉的红军时期的作战地图。在众人一片疑惑不解之中,奶奶戴上老花镜,伏下身子,手指在地图上缓缓滑过众多高山沟壑,最后颤巍巍地停在了四川西部一个名叫嘎拉山的北坡:

“这……这就是川北给自己定的归处。”

奶奶说罢,不由得转身摘下眼镜,掩面唏嘘起来。

在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一位头发稀疏穿着一身发白军装的老人,凑近地图仔细看了会,边看边喃喃道:没道理,没道理。从瑞金我就和川北在一起。我们没去过嘎拉山。一方面军是从阿坝县附近进入草地的,而这个嘎拉山在松县噶尓玛附近。

像爷爷这一辈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老军人,许多人有把自己的骨灰撒到曾经战斗过地方的遗愿。可是爷爷这位战友说得没错,爷爷并没有在嘎拉山战斗过,甚至直到去世前,他都从来没踏足过嘎拉山……

1

一九三六年七月二日,红四方面军负责后卫任务的独立师三团接到师部的命令,集结于川西松县嘎拉山下洛木村一带。

那几日,村口的大路,黄尘纷扬,马蹄急碎,各路红军昼夜不停地匆匆而过。从路过的红军战士口中,不断传来同一个不利的消息:马尔康方向的川军正向松县古城方向运动,欲与固守松县古城的胡宗南独立旅合围红军。

七月十三日的早上,一个身穿灰黑色军服的战士,骑着一匹瘦马跑进了村子。他不顾路人的目光,径直向村西头三团团部奔去。在团部前的一块空地,战士一跃从马背上下来,一边从衣服口袋掏出个信封,一边向团部跑去。

三团团长从战士手里接过信,迅速地扫了一眼后,不禁用手背搓了一下右眼,向左歪着头凑近信纸,又将信看了一遍,然后缓缓抬头,看了看一脸风尘的战士,轻叹口气说,你回去吧,告诉师长和保卫处处长,一定完成任务。

送信的战士走了。团长拿着信在手里掂了一掂,走出房门。门口的警卫战士挺直身体向他敬礼,他也没理会。他看着村口不停扬起的土尘,又回头看了看村后的嘎拉雪山,蹙了蹙眉,转身和警卫员低语了一会儿,就回到了屋里。

没过一会儿,一个背着汉阳造步枪,脸色红黑,身体精瘦,还带着些许稚气的战士走进屋子。战士想冲团长敬礼,团长冲战士摆摆手,示意他坐在桌边一张凳子上。团长瞅了战士一眼问,你叫王红军?

团长,这是保卫处处长给我起的名。我过去的名字叫平央宗措,我阿妈是羌族阿爸是藏族。战士说到这,低头轻声补充了句,可我从没见过我阿爸,他在我出生前就被土司逼死了。我是被汉人阿爸养大的。

哦……难怪……

团长向王红军走了两步后说,我知道你刚从收容队调来。保卫处处长同师长说,你在救援队很有名,驮着粮食,带着伤员来回爬了好多次夹金山。在百丈关战役,你还领着伤员走了一条人迹罕见的小路,穿过了敌人的封锁线。所以前几日师长才调你到了侦察连。呃……你听说过侦察连过去的连长周显德吗?

听说过,战友们说周连长犯了错误,被看押了。

团长低头暗忖片刻,便带着王红军出了门,走到屋后的栅栏前,指着不远处的嘎拉雪山说,那闪着金光的是尕多寺,尕多寺背后再往西北方向走两里,有一个山洞,周显德连长现在就在山洞里,由保卫处的战士看押着。

王红军疑惑地看了看团长。团长没理他,从兜里掏出信递给王红军。王红军连忙摇头,说他不识字。团长说,那我就转达给你吧。这是师保卫处给你下的命令。你的任务是接替保卫处的战士,继续看押周显德连长。

团长,不是马上要北上了吗?

团长搂了搂王红军的肩头说,看样子你要先留下。保卫处的命令是,从今天起半月内,你要死盯着周显德,不能让他离开洞口一步,也不能告诉他,我们即将离开这里,以及北上的行军路线。王红军沮丧地看着团长,喃喃道,这就是说,我要离开咱们红军了?那半个月后呢?王红军有点急了。

团长也有些烦躁,他在栅栏前来回走了几步后说,和周连长在一起,不就是和红军在一起嘛。你们虽是两个人,可走到哪儿,也都是一支红军队伍。半个月后,想尽办法带着他去陕北。你是康巴人,熟悉路线,这就是师里会把这个任务交给你的原因。

团长说完,从腰间拔出驳壳枪,递给王红军说,用过这种枪吗?王红军接过驳壳枪,拿在手里看了一眼说,用过,这是20响驳壳枪,和保卫处首长用的枪一样,也是没有准星。

知道为什么把准星锯掉吗?团长问。

王红军说,是为了拔枪快,防止准星勾住腰带。一般人用这把枪射击时,枪身要侧过来。不过我的臂力大,不需要侧,射击时也可以拿稳。王红军说罢,迅速用手撩开保险栓,半蹲下身子,伸臂做了一个标准的射击动作。

团长定神看着王红军手里驳壳枪稳定的枪身,不由得点了点头。他缓缓伸手把驳壳枪拿回,重新插进自己的腰间,说了声,跟我进屋吧。

团长进屋后,命令警卫员给王红军泡杯红糖水。警卫员站在原地没动。团长又冲警卫员狠狠地瞪了一眼。警卫员悻悻地转身进了另一个屋子。

没一会儿,警卫员端着一个冒热气的茶缸出来。王红军见状起身接过茶缸,有些惶恐地看着团长。团长没看他,而是示意警卫员出去。待警卫员出去后,团长拿起一张凳子,坐在王红军对面。团长歪着脑袋,瞅了瞅门口,然后靠近王红军的身边说,刚才在外面说的是保卫处的命令,下面说的是我的命令,也是咱师长的意思。周显德是红军的一名老侦察员,也是很能打仗的一位连长。我们原本是要带他一起北上的,可军团保卫局刚刚接到情报,周显德这小子有个哥哥,在胡宗南部队还是个团长,现在就驻扎在松县。你该知道,驻扎在松县的国民党部队,可是我们红军的死敌。

团长说罢,又压低嗓音说,有些事凑到一起就复杂了。你知道,周显德之前犯了什么错吗?在你去看押他前,我必须把这件事完整地告诉你。

团长欠了欠身体,向王红军又凑近了一点说,二过草地时,我们师长得了疟疾,身体寒战个不停,正好被路过的周显德看到。他从怀里拿出一小药瓶,神秘兮兮地递给师长说,瓶里装的两粒药片是奎宁。师长不信,拿过药瓶看了看,果然见到上面手写着“奎宁”二字。奎宁这玩意儿可是个稀罕物,是卫生处严加控制的药品。在一边的保卫处处长见状就问周显德,你哪来的这个药。周显德说,第一次过草地时,他也得了疟疾,是兄弟部队一个熟悉的医生给他的,他没舍得吃,最后自己扛过来了。

这有啥错?王红军说。

谁说不是呢。团长无奈地看了王红军一眼,可师长也舍不得吃,就给了警卫员。没过几天,师部有个女战士也患了疟疾,倒在草地上了。师长让警卫员把药给了女战士。女战士吃药没一会儿,忽然睁大眼睛,腾地一下从草地上站了起来。没等她的战友高兴地喊出声,女战士就先大喊大叫起来,然后撕扯着衣服在草地上跑,没多久就陷入沼泽被淹没了。

那两片药不是奎宁?

肯定不是。重要的是,药只经过了师长和警卫员的手。保卫处认为周显德嫌疑最大,马上派了一个班的战士追捕周显德。周显德走得很快,快出草地时,保卫处的人才把他抓住。保卫处处长说,周显德当时很冷静,什么话都不说。待把他放在黑屋里关了一天后,他才说,这药是在松县战役前,他潜入松县侦察时,从一个国民党士兵手里买的。

王红军在救援队和医生、伤员经常接触。红军的药品许多是从国民党部队缴获的,国民党士兵也常有把部队药品偷出去换钱的现象。为了买卖方便,有些违禁药,比如吗啡等,他们会换个瓶子,写上其他的药名。

听说周连长是老鄂豫皖的人。王红军看着团长说。

这还用听说吗?团长拿过王红军手里的茶缸,喝了一大口后说,松县战役前,是我命令他进松县古城侦察敌情。可他回来后却没和我说过他和国民党士兵有接触,更没有向我汇报他哥哥就驻扎在松县古城。

团长,这任务有点重。王红军不停搓着双手说,我和周连长在一起,是我听他的命令,还是他听我的命令?

团长把茶缸塞回王红军手里说,嗯……不愧是保卫处首长招进来的兵。周显德是被关押的嫌疑人,当然要听你的命令。但我个人也给你下个命令,想办法弄清那两粒药究竟是从哪儿弄的。嗯……不过他被关了这么久,松县战役又没有打好,也许会耍驴脾气。你要适应,生活上多照顾他,但在原则问题上决不能让步!

什么是原则问题?

嗯……团长蹙眉想了一会儿说,比如说,他打听部队的行踪,甚至……甚至可能投奔他的大哥。团长说罢,用些许忧虑的口吻说,我们将要三过草地,从哪儿进,在哪儿出,这都是极高的军事秘密。如果走漏风声,国民党在草地那边等着我们,部队就可能全军覆没。

团长说罢,从口袋抠搜出一支皱皱巴巴的香烟,用手捋了捋,说,周显德是精明的人,换一种说法是很狡猾。所以师长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捆起来,捆他半个月,当猪养半个月,让他长长记性。

捆起来?王红军有点为难地看着团长。

不会捆人吗?团长向左侧过脸,用右眼盯着王红军。

报告团长,这是我强项。我外公是炉霍马贩,拴绳扣那可是祖传秘技。嗯,团长,为什么一定是半个月?

唉,这你就别问了。团长说完,拿出盒火柴,把手里那支皱巴的香烟点燃,用力吸了口烟,随后从腰间拔出驳壳枪,在自己眼前慢慢晃了晃,递给王红军说,这把驳壳枪给你,德国造的,从鄂豫皖时期就一直跟着我。团长说罢,又解下系在腰间的一排弹匣,放在王红军的手里说,注意,这把枪和其他的驳壳枪不同,枪把上刻有9字,说明是用9毫米的子弹,威力大得很呢。

王红军既惶恐又喜滋滋地接过驳壳枪和弹匣,说,团长,半个月后我一定带周连长北上来见你。团长似乎没在意王红军说什么,起身向窗户走了几步,看着嘎拉雪山自言自语,川军离这里只有一天的路程,你们的处境会变得很艰难。

王红军挺直身体说,我能应付得了。团长眯着眼看着王红军说,我相信你应付得了敌人,可我是担心……担心你能否应付得了他。

团长将烟头用力扔在地上,用脚尖旋转着使劲蹍了一下说,想了半天,我还是不能漏掉保卫处命令中另一个重要的内容。那就是在你认为的危急时刻,你……可以开枪!

2

傍晚,王红军换上藏族人喜欢穿的一件白色长袖上衣和一条黑色宽松的粗布裤子,背着一个大布兜,向嘎拉山走去。

经过尕多寺,王红军不由得放下布兜,凝神望了望。尕多寺旁有一排僧舍,却没见有僧人活动,只有寺的正门高台上,有个穿绛红色僧服的老僧在扫地。老僧看到王红军,停止了扫地动作,冲王红军笑了笑。不知为什么,王红军忽然想起自己从未见过面的藏族阿爸。

王红军背着布兜继续往山上走,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个老僧还在看着自己。王红军拐了一个弯,走进了一片原始树林。他在树林里大约走了一袋烟的工夫,迎面看到前方有一个陡直的山体,他知道,他要找的山洞就在那里。

离山洞差不多还有五十米,他看到一个背枪的战士站在洞前。战士也看到了王红军,高兴地冲王红军招手。看着战士高兴的模样,王红军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走近战士后,不由得嘟囔一句,你知道要下山归队了?战士说,是的,你们团长下午专门来看过周连长。

团长来过?王红军心里在说,嘴上却没吭声。他没再理会这个战士,径直走到洞口往里看了一眼,心想:保卫处选的山洞真不错。洞口虽小,要弯腰才能进去,可里面的空间差不多有三人高。洞的左侧有一个隆起的石台,石台上铺着些枯黄的青稞秆,显然这是周连长睡觉的地方。

周连长呢?王红军环顾了洞内四周后,没发现洞中有人。

没等战士回答,王红军就听耳边传来一个有些含混不清的声音:个哈儿,我在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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