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橙子

作者: 顾拜妮

a.从这里出去

7∶35

秋日寂静的早晨,张放放被摔落的东西惊醒,那是只使用多年的没电了的儿童挂钟,表盘中心画着米老鼠。母亲想让父亲下楼去买几节新电池,父亲要先睡一觉,母亲说不行,必须现在。母亲喜欢因为一些有的没的小事吵个不停,比如他和妹妹衣服上的油污,比如父亲没有及时上缴的工资,又或者是擅自丢掉她攒了很久准备卖钱的破纸箱。她总认为所有人都应该帮助她,因为她是个吃苦耐劳善良的人,她过得不好,都是别人的错。如果不是过早地怀上他,她会继续念书,会考医学院,而不是在收费窗口做一名工资不高的护士。每次他惹她不高兴,她就会这么说,好像她把他生下来是他的错。

面对母亲的抱怨说教,父亲清醒时会保持沉默,如果一夜未归又喝了酒,就会骂骂咧咧,同时摔些不值钱但能发出声音的东西。放放对此十分惊叹,因为无论多么醉、多么愤怒,父亲从没摔坏超过一百块的东西,迄今为止,最贵的是一个九十八块钱的宝宝奶瓶。为此,母亲骂了有一个月,只要看见宝宝就会想起奶瓶。他希望他们能快点闭嘴,但如果真叫他们闭嘴,他们就会把矛头对准他,反过来叫他闭嘴,然后支使他做这做那,他不想没事找事。儿童挂钟躺在地上,米老鼠开怀大笑,玻璃已经被摔碎,指针停在7点35分。

“去吧,去喝死吧。”他从他俩的中间安静地走过,母亲站在洗手间的门口对父亲说。

父亲单位有一次发了一箱烂杏,大概由于囤积了太长时间才发下来,基本上都臭了不能吃。母亲刚开始指责单位:“怎么坏了还给别人发?”后来开始指责父亲:“是不是只有你的坏了?就是因为你太不上进了,太好说话,你就是个老好人,所以人家才敢这么明摆着欺负你。你怎么不去和给你发烂杏的人吵?你只敢对我吼,你就是这样一个软柿子,任人捏的软柿子,老婆孩子只能跟着你吃烂杏。”如果父亲这时候还嘴:“本来连烂杏也没得吃。”一定会触发一次家庭大战。

母亲说得没错,父亲的确是害怕人际冲突的老好人,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回避一切需要正面解决的问题。也因此,多年没有得到任何升迁的机会。遇到困难就喝酒,喝完酒就睡觉,睡醒又是新的一天。

刷完牙,放放来到餐桌前,四岁的妹妹正在用手指戳一块正方形的豆腐乳,弄得哪儿都是,桌上、脸上、头发上,红色而狼藉的一片,像案发现场。小女孩乐此不疲,她想给自己涂个红嘴唇,顺便在盘子里画一只猫咪。张放放觉得那是一只四不像,或者一只被剥了皮的猫。趁母亲还没发现,他用纸快速把妹妹不小心弄到自己这边来的红汤擦掉。他把煮熟的鸡蛋在桌角上轻轻敲击两下,接着放在桌面上滚动几圈,然后用手抠开一小块,从头到尾小心翼翼扯落,碎鸡蛋皮几乎完好地粘在白色薄膜上,这是他的拿手绝活。父亲对这个绝活嗤之以鼻,觉得他净擅长些没用的东西。

他扭头看着这个满脸酱豆腐的小女孩,尽管有几分可怕和滑稽,但这些咸中带甜的红汤无法遮蔽她的天真和美好。紫色的发卡随时可能从她稀疏的头发上滑落,钻石般闪耀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富有弹性的玫瑰色小脸,都让他感到无地自容。他看看自己脚上好几天没洗的袜子,胳膊上两只磨损的卫衣袖子,还有一些淡黄色隐约可见的狗毛(来自一只柴犬和土狗生的串串),没有镜子,但他还是从脑海中反复看见自己那张长着青春痘的执拗的脸。他想不到自己身上有什么闪光的东西,学习成绩不好——数学、英语经常不及格,体育也不好,不擅长交际,又总爱干些平庸的蠢事——有时会把笔记本上的纸一页页撕下来,再重新装订成一个新的笔记本。他常常觉得自己像个不明生物一样,无法被命名和归类。初中时,还经常有人模仿他说话的声音,叫他娘娘腔,坏男孩们恨不得脱下他的裤子好好瞧瞧,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

小女孩会知道吗?——她的到来或许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为了弥补她愚蠢的哥哥所带来的某种秩序的失衡。他的耳朵浸润在父母的相互指责中,他们憎恨彼此的平庸,而他是他们平庸的结晶——每次犯错,对他的批评最终都会转为父母之间的相互指责,仿佛没人想要认领他身上那些灰色的部分,他们甚至不愿意责怪他,而是责怪彼此创造了他。眼前的芝麻饼、稀饭和苹果变得模模糊糊,白色餐盘的边缘有些弯曲,他产生剧烈的耳鸣,仿佛无数只蝉在他的耳朵里。他突然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如果闪电看得见,应该是蓝色的。张放放产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念头:从这里出去,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

他不能理解他的父母为什么不能好好交流?他们最初是如何爱上对方的?愉快和平静从来不会超过三天,生活总会创造出一些事情供他们愤怒和指责。他厌倦了不协调不和谐,厌倦了自己面对这种不协调不和谐的无能为力。不能一直待在这个让彼此感到痛苦和烦躁的地方,没有他,爸爸妈妈妹妹,他们三个或许会其乐融融(妹妹在他们的争吵里玩得不亦乐乎)。而他,应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

在母亲把妹妹收拾干净之前,他快速吃完早餐,一颗鸡蛋、半个芝麻饼、一块氧化的苹果。走进洗手间,把母亲的抱怨关在门外。耳朵里的蝉安静下来,他看着镜子,离家出走的念头在放放的头脑中逐渐酝酿发酵,直到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形式遍布全身,驱动他的身体和四肢。

b.暗影

9∶42

25路公交车从城西一直开往城东,会经过妇幼医院、全市最高的楼、电视台、绿洲公园、火车站。张放放坐在倒数第二排,书包放在膝盖上,阳光洒在书包上,他没想好在哪一站下车。深灰色的书包里装着一部山寨的苹果手机、充电器、一些零食、一件牛仔外套、一把雨伞。并且他把自己这些年攒的零用钱全都带上了,他早就觉得自己迟早会有一场出走,一直在等待。

一只昆虫撞向左手边的玻璃,发出轻轻的嘭的一声,似乎只有他听得见。行道树的树叶已经发黄,一些坠落,一些摇摇欲坠,一些仍然坚挺地贴紧枝头。他试着想象刮起一阵轻微的风,想象它们在风里抱紧自己摇晃的样子,全都拒绝离开一棵稳定的大树。这时,突然有一片叶子决定主动坠落,它在空中晕头转向,不知道自己将会去往哪里,不知道独自存在的滋味,不晓得离开大树后能够撑多久,但它想要勇敢一次。这让他莫名有些感动,这是一片多么好的叶子,他想打开车窗透透气。

一只粗壮的蓝紫色碎花手臂从他的太阳穴处伸过来,把刚打开一半的窗户又严严实实地推上,是个上年纪的老太太,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说道:“不要开,冷。”

他不说话。

老太太看看他的书包,问道:“礼拜天,要走哪里去嘛?补课班?”

他本来想解释什么,最后看着怀里的书包点点头,想让她快些闭嘴,不要打扰他。老太却没有闭嘴的意思,转而说起自己的孙子,和他年纪差不多大,学习成绩很好。本来要陪他过完年再走,但是最近和儿媳频繁吵架,媳妇说她做饭太油太咸,嫌弃她小便完总是忘记冲。“尿尿也要冲,太浪费水。”她也看不惯儿媳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看不惯她倒掉隔夜的剩饭。“昨天中午好好的烧茄子,我都放冰箱里了,她今早都给倒掉嘞,茄子就算啦,连里面的肉也倒嘞。我儿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啊?说了几句她就不高兴,还给我摆起脸色。我儿耳根啪唧唧的,耙耳朵,”怕他听不懂,她又解释了一下,“就是怕老婆。”

老太太的眼睛有点红,她不想让儿子为难,准备提前回重庆老家,她的丈夫五年前死于脑溢血,她在老家还有个女儿,去年刚离婚。张放放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么多话。看着老太太手边的行李箱和蓝色纹路编织袋,觉得她和自己的处境有几分相似——都准备要离开某种生活了。他没去过重庆,只知道那是一座奇特的山城,地理课本里形容它是雾都,很少能见到太阳。

老太太不再讲话,沉默下来,眼睛里隐约有一只小飞虫飞过,留下一片淡淡的暗影,似乎有很多不能说的故事和秘密,藏在那片不易察觉的暗影里。张放放好奇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太太经历过的人生,他扫视一眼车里稀稀拉拉的乘客,似乎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这样一片阴影。他的或许也有吧,随着时间沉淀,它或许还会慢慢扩大轮廓,边缘变得不规则,深深浅浅,像眼泪打湿的作业本上的钢笔字迹。

9点42分,公交车到站了,张放放把书包背好,决定在这里下车。

蓝绿色的公交车屁股渐渐驶出他的视线,今天的阳光可真好,暖融融地照在他身上,让他感受到一种自由的感觉。这会儿,父亲应该正在睡觉,母亲在洗衣服或者擦地板,妹妹在沙发上和小狗玩滚来滚去的游戏,她喜欢把脸埋在它的肚子上,闻它身体的味道。他其实不理解,那味道有什么好闻的?刚洗完澡的小狗是沐浴露的味道,过后会有种温暖的腥味。他本应该待在他狭小的卧室做数学作业,现在却走在充满阳光的大街上,如果他一直没有回去,学校会开除他吗?像他这样的学生,老师应该会松口气吧。目前还没人察觉到他已经离开原有的轨道,他有些兴奋。但他不确定自己能够坚持多久,一天?一周?一个月?他曾在网上看过一个关于流浪汉的纪录片,国外的一个名校毕业的学生放弃体面的身份,宁愿选择过一种流浪的生活,并且他在这种选择里品尝到快乐。没人会雇佣童工,他并不想成为真正的流浪汉,只是想独自生活一段时间。家里大概会报警,不过他留下一张纸条给他们,告诉他们不用担心,等他找到落脚的地方会给他们打电话。

他突然有点想念妹妹,她拥有和这阳光同样灿烂的笑容。

c.疯子和恋人啊

10∶59

绿洲公园大门的右侧,挨着一栋五边形的四层楼建筑,每一面墙壁都从第三层伸出一个小小的露天阳台,上面是一家西餐厅,里面的服务生礼貌周到得让你不好意思。有一次母亲带他进去过,但最终因为牛排太贵,又把他领出来,去隔壁吃了一碗牛肉面,母亲骄傲于自己会过日子。护栏外悬挂着一些深粉的仿真吊篮,白色云团从它尖尖的屋顶上空轻轻滑过。这是无比寻常的一天,又是不同寻常的一天。

卖冷门宠物的商店里有一对母子,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在模仿松鼠如何跳跃,母亲捡起孩子掉落的帽子,用温柔的言语阻止他不要跳了。张放放想,如果小时候他做了类似的事情,母亲才没那么多耐心,一定会粗暴地把他拎出去,或是说些能让人一辈子回想起来都难受的话。除了松鼠,这里还有圆滚滚的小蛙、小蛇、蜥蜴、寄居蟹,还有一些仓鼠。墙上的小电视里正在播放蜥蜴的科普介绍。蜥蜴大多为杂食性或肉食性,只有2%是植食性。它们一般会在春末夏初进行交配繁殖,研究资料显示,一部分蜥蜴是孤雌繁殖的,这类蜥蜴的染色体往往是异倍体,为了利于全体成员都参与繁衍,占据生存领域,在一定的环境条件下,有些正常行两性繁殖的蜥蜴也会改成孤雌繁殖。

张放放盯着这些冷血动物看了会儿,它们总是一动不动,和家里的玩具差不多。从宠物店出来,他漫无目的地散步,在一块铺满落叶的空地上发现一只秋千。昨晚下过一场大雨,座位上的木板还是潮湿的。

母亲再次怀孕对他来说并不意外,谁都明白他的父母为什么打算再要一个孩子。他觉得自己应该高兴,毕竟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多一个人陪他玩有什么不好?但他敏锐地察觉到来自这个小孩的威胁和质疑。母亲只有面对妹妹时,才会展露出难得的耐心与温柔。他有时甚至怀疑所处世界的真实性,这一切或许只是一个巨人做的梦,一觉醒来,所有秩序都会回来。他常常和别人打架,在疼痛中,他感受到活着的真实感。并且当他穿着有脚印的衣服,带着一点点轻伤回家时,母亲才会把对妹妹温柔的关怀分一些给他,虽然仍会骂骂咧咧,但会叫他放放,而不是张放放。

张放放离开秋千,用一根捡来的树枝去戳身边经过的树干,用它抵住白色泛黄的桥身,从这头划到另一头,发出微小刺耳的声音。这样做,仿佛能让他的行程变得丰富有趣些。他站在白色的石桥上,岸边停靠着一些动物形状的小船,湖面上只有零星的两三个人在划船。他把粗糙的树枝抛进暗绿色的混浊的人工湖里,遗憾的是,它没有带来预期中的波澜,只是不痛不痒地漂浮在水面。他双手抱住桥栏上的一只石狮子,将下巴放在手背上,开始感到无聊。

这时,张放放注意到湖中央停着一艘绿色的鸭子船,里面的短头发女人穿了一条芥末黄的半身裙,上面是一件黑色的针织衫,戴手套的手正悠然地将烟灰弹落进水中。她看见他,看见他正在看她,而他看不清她面部的细节和神情。绿色塑料船周围的水开始波动,这只样貌呆滞憨厚掉漆的鸭子逐渐靠近他,从石桥下穿过时,女人探出半边身子,仰头看了他一眼。除了在妹妹的脸上,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眼睛,她的眼神里是有光的。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