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瞳(下)

作者: 赵小赵

【前情提示】十年前,鹤松古镇发生了一起银行大劫案,刑侦队队长丁海山殉职,案件悬而未破。十年后,第一个报道这起惊天大案的记者齐唐遇害,凶手在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应齐唐未婚妻宋小溪之邀,身兼讣闻师和推理小说家的秦川住进了案发现场,他和一只叫安妮的波斯猫在梯坎老街一座诡异的阁楼里开始了“洗屋”生活。刚刚入职警队的罗拉拉是丁海山的亲生女儿,她在秦川身上捕捉到了一种神秘的气息。秦川发现齐唐是一名无线电发烧友,曾经通过电台窃听到了劫匪抢银行的秘密,并留下了一些语焉不详的代码。热衷解密的秦川破译了这些代码,还原了齐唐的整个心路历程……

第三章  死亡的诗意美学

周剑辉亲自带队,来了乌泱泱的一群人。小溪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情况,周队意识到防空洞比他预想的要大得多,他立即呼叫增援。我和小溪在前面领路,强光手电筒把洞内照得如同白昼,幽闭环境形成的诡异气氛荡然无存。我发现人类害怕的其实不是黑暗本身,而是那种隐藏起来的不确定性。当自己置身在一个无法用感官去认知的空间时,就会恐慌,不知所措,总担心危险无处不在。这就跟战争年代一样,敌我双方最警惕的不是身穿军装的对手,而是潜伏在自己身边的间谍——这些看不见的刺客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发动致命的袭击。

把警察领到堆放银器的位置后,周队叫技术人员现场提取了我和小溪的鞋印,然后说可以走了。离开前,罗拉拉叫我就待在梯坎老街,回头她会过来给我做笔录。往回走的路上小溪话很少,她似乎还沉浸在回忆中——这是她和齐唐的隐秘天堂,一定留下了两人许多甜蜜的片段。齐唐就是一束光,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屏蔽的光,照亮了她生命中的至暗时刻。或者说,她就是为这束光而生的。

从防空洞出来,小溪径直回到了她在江北的家。我坐在阁楼书房里看那本《猫王传奇》,安妮又神秘地出现了,趴在窗台上看着我。按图索骥自然是事半功倍,在天黑之前,我基本摸清楚了那些代码的排列组合规律,的确不复杂,密匙就是猫王的那些歌曲。

我没有急着破译密码,生活是需要仪式感的。好比我在写讣闻之前,会沐浴更衣,点燃一炉香,这会让我跟逝者的对话更默契。每天写完小说后,我会泡上一杯茶或者咖啡,慢吞吞地喝下,不然就可能失眠,第二天灵感全无。仪式感跟古代的祭祀非常相似,古人通过祭祀祈求风调雨顺,现代人通过仪式感让自己平安喜乐,是硬币的正反面,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

今天很有收获,我打算犒劳一下自己。我在胖哥饭店点了两荤一素,又要了一小壶米酒,正准备坐下来享受美食,罗拉拉的电话打过来了。

你在哪儿?她的话音里透着一股疲惫。

胖哥饭店,我住的斜对面,菜刚上桌,要不要过来一块吃?我提出了邀请。

她同意了,说道,打包回你房间吃吧,有些话我要问你。

我要胖哥加了一荤一汤,让胖嫂打好包,帮我一起把饭菜和米酒送回去。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阁楼里黑灯瞎火,乍一看,有点像博物馆里展览的那种黄肠题凑规格的巨型棺木。走到门口,胖嫂就踟蹰不前了,似乎很害怕“凶宅”里突然蹿出一头怪兽,她借口店里忙,转身匆匆走了。

饭菜重新摆上桌时,罗拉拉过来了。今天她穿的是警服,英姿飒爽。她的体香跟小溪是很不一样的,还带着一种少女的芬芳。当她靠近的时候,像是一阵风从春天的原野上吹过来,那种气息让人心旷神怡。

点恁个多菜,今天很开心是吧?罗拉拉边吃边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警花光临寒舍,陪我吃饭,是给我面子,我当然开心。我开了句玩笑。

她吃着酸辣土豆丝,哟,都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我突然从罗拉拉的话里听出了意味深长,明白她误会了我和小溪的关系。两个成年男女大白天钻防空洞,的确有点暧昧。

租房期间,这也算是我的家,不一定非要房产证上有我的名字才算。我故意用一种抒情的口吻笑着说,假如背井离乡了,雾都就是我们的故乡,我们的家。但雾都并非我们个人所有,而是三千多万常住人口和一千多万流动人口共有的。

她撇撇嘴,问我,你和宋小溪去防空洞做啥子?

安妮不见了,就是那只猫。我喝了口米酒,我和小溪到处找,没找着,就去防空洞看看在不在里面。

要说实话!罗拉拉抬头看着我,待会儿你要在笔录上签字,要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负责。

这有啥子好撒谎的,我又不是涉案人员。

我觉得她的话有些莫名其妙。

她默默地吃着饭,似乎把我当成了一个犯罪嫌疑人,在考虑采用什么样的审讯技巧让我坦白交代。

不是找猫,进那种黑咕隆咚的地方能干啥子?听说里面死过很多人,还有绿毛鬼。

谁说防空洞里只能找猫?难道丢失的宠物都是在那里找到的?罗拉拉看了一眼蹲在饭厅门口的安妮,说道,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就是在黑暗中发生的,国外有个调查统计数据,晚上的犯罪率远远高于白天。为啥子?因为夜幕能掩盖罪恶,让坏人有安全感。黑暗还能刺激人的犯罪欲望——这可能跟人的进化有关,人身上还残留有动物的本能,而动物喜欢在夜间活动。

真的就是找猫!我一口咬定。

我总不能跟她说小溪把我带进防空洞,是为了让我忘记过去的那些悲伤吧。那更说不清楚了,谁会相信黑暗能治愈痛苦?但我信,当进入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时,自己身后的阴影就会随之消失。

你丢了打火机吗?罗拉拉没再纠结那个隐晦的话题。

没有。我敏感地意识到,警察在防空洞里可能发现了一个打火机。

我掏出自己的打火机放在桌上,这是我的。

一个黄色塑料外壳的气体打火机,里面的液化气快见底了。

在遗弃的银器附近发现了这个打火机。她掏出手机给我看照片,说道,有可能是犯罪分子留下的。

这是一个金属外壳的打火机,看上去很高级,牌子我不认识,我平时只买一块钱一个的。可能因为防空洞里光线太暗,发现银器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到附近有这个打火机。

还有别的发现吗?

我觉得这个新发现太有象征意义了,齐唐被害案一直让警方困惑,找不到突破口,突然出现的打火机宛如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灯。

无可奉告。她居然来了句外交辞令,不该问的不要问。

我被噎住了,有些尴尬地点了支烟,慢慢地喝着最后剩下的那点米酒,饭也吃得差不多了。安妮不知什么时候跳到了黄桷树上,蹲在那里犹如一个白色的灯笼。透过窗户,罗拉拉也看到了安妮,但安妮跟她的目光一对视,就跳下来消失在黑夜中。

罗拉拉比我先吃完,她就在饭桌上给我做笔录。

我把进防空洞的前后过程陈述了一遍,当然,有些细节我没说,比如跟理发店董师傅的对话,在江边烧纸,防空洞里和小溪搂抱在一起。

米酒喝完,笔录也做完了,我在上面签了字。

有没有发现别的异常情况?罗拉拉问我。

我说出了昨晚在书房里的发现,然后告诉她,我还需要时间破译。

她激动起来,眼睛亮得像夜航船上的探照灯,让我感觉有些炫目。她急不可耐地说,还等啥子,那些代码呢?赶紧交给我,干这个警察比你专业多了!

这种古老的通讯密码已经没有几个人会破译了。我慢悠悠地说。

我们破译不了,可以交给有关部门。她的语速很快。

我不能确定破译出来的内容跟案子有关。我又找了个借口。

我的磨磨蹭蹭让罗拉拉有点恼火,她说,有没有关,警察说了算!

她越着急我越觉得她可爱,她还欠缺当一个警察应该具备的沉稳和老练,太急躁,容易做出非理性的判断。我不慌不忙地弹着烟灰说,等你层层汇报,再转到有关部门手里,我已经破译完了。

她似乎被我说服了,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她问我,那你需要多长时间?一天,还是两天?

我忍住笑开始发号施令:你把碗筷收拾一下,装酒的锡壶是胖哥饭店的,那个装剁椒鱼头的青花盘子也是,你洗干净了,帮我送到饭店去。哦,还有,今天忘了给花浇水,麻烦你当一回园丁,我大概需要两个小时。

这是你破译密码的条件吗?她一脸不悦,我可不可以理解为是趁火打劫?

请不要曲解我的善意。我狡黠地说,我是怕你等待的时候太无聊。

罗拉拉一脸无可奈何。

她的这种表情让我颇为享受,她太年轻了,需要一些历练。我起身上楼,碗筷在背后哗啦作响,她的脾气还不小。想到那天她在江边打水漂的样子,我的心脏莫名地悸动了一下,好像突然有点植物神经紊乱。

掌握了密钥,就等于锁匠拿到了钥匙的模子。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用各种工具和模子打造出一把真正的钥匙,这并非什么高科技,需要的只是技巧和耐心。

我用一个半小时完成了这项工作。然后,我长吁一口气,站在窗前拉起了小提琴,是沃恩·威廉斯的《云雀高飞》。这首充满浪漫主义情调的作品写于1914年,灵感来源于英国诗人乔治·梅雷蒂斯的同名诗作。当时一战爆发,人们的警惕性很高。沃恩是在军队穿越英吉利海峡期间完成初稿的,被一个小男孩看见,以为他在记录密码,报告了警察,沃恩因此被当成间谍抓了起来。

听到曲声,罗拉拉跑上楼来,手里拿着抹布,她正在撸起袖子干家务。

她很诧异地说,我还以为你放的是音响呢。

我放下小提琴,感觉浑身轻松了许多。

我说,我破译完了。

恁个快?我看看。

罗拉拉拿起我破译的内容浏览,跟代码一样,也是三张A4纸,但正面才有文字,实际上比代码占的版面要小。纸上是两个人的聊天记录,确实提到了劫车和抢银行,但只有寥寥几句,其他内容都是鸡毛蒜皮的事,看上去像在摆龙门阵。

她显然很失望,就这些?

就这些。我擦了擦小提琴上的浮尘。

犯罪嫌疑人没有在里面透露自己的身份,净说一些废话。而且,这个又当不了证据,有用吗?

我示意罗拉拉在藤椅上坐下来,然后在留声机里放了张唱片,音乐有时是一种润滑剂,让两个人面对面交谈时不那么拘谨。

好听吗?小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我问罗拉拉。

她说,听不太懂,我妈喜欢听民乐,我也喜欢。上初中的时候,我还学过弹琵琶,但没坚持多久,功课太多了。

你要是用心感受,会发现音乐里面有一种真挚、深沉的感情,但不是爱情。它是河水流过村庄,是飞鸟回到森林,是月光照在井台,是缭绕的炊烟,是温暖的壁炉,是守望麦田的稻草人。它宁静而美好,天地万物似乎浓缩成了一个小小的火柴盒,咔嚓一声,就把你潮湿的心点燃了,把整个世界照得亮亮堂堂的。

你跟我说这些干啥子?罗拉拉纳闷地看着我,这跟破译的内容有关系吗?

如果你能从圆舞曲里听出母爱,就会对小施特劳斯的身世有所了解。

他父亲老施特劳斯好像也是一位音乐巨匠。罗拉拉说。

没错,但这首圆舞曲里只有母爱,说明小施特劳斯的父爱是缺失的。我凝视着转动的唱片,他的父亲成名后就抛弃妻子,跟情人生了七个孩子。

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啷个突然说起施特劳斯来了?罗拉拉很困惑。

我想告诉你的是,不管是音乐还是文字,都是一个信息的综合体。每个人的文化背景、性格、阅历、生活习惯都不同,行文风格和聊天内容也就不同,就跟指纹一样,是具有排他性的。英国有部著名的历史剧《爱德华三世》,作者不详,大部分学者认为是莎翁的作品。伦敦大学维克斯利用“语言指纹”进行鉴定,确认是莎士比亚和同时期的另一位剧作家基德共同创作完成。

我明白你想说啥子了——“语言指纹”也能运用到破案当中。可是,也得看具体情况吧,莎翁的历史剧体量恁个大,信息量当然丰富了。这才三张纸,都是闲聊,能看出啥子?

判定一个犯罪嫌疑人是否到过案发现场,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指纹,或者一滴血,不需要更多的痕迹。我听着舒缓的音乐说,语言也一样,提取指纹,有时只需要几句话,不需要长篇大论。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