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华尔兹 (中篇小说)

作者: 王彤羽

1

周一例会上,唐露拿出了刚拍摄完的一组名为《花季》的照片。素材灵感来自她所居住的小区发生的一次意外—— 一个花季少女从二十层楼的窗户失足坠楼。至于失足原因有多种猜测,却无从得知。唐露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她不是新闻记者,她来并不是为了拍摄现场,而是为翻拍这一组照片寻找更充足的理由。经过职业判断,她觉得这个事件可以大做文章,读者也一定会买账。但是,照片一定不是大家所认为的那样,必须加进更多的艺术创作元素,才能给人更大的视觉冲击力和情绪波动。唐露在拿捏读者心理这块向来颇为准确,她天生就是吃这一行饭的。她选择翻拍的视角并不是少女的死亡现场,而是摆拍了少女爬出窗户准备往下跳的瞬间。照片一共拍了两张,由唐露亲自上阵,扮演坠楼少女。她化着夸张的妆容,看起来既无辜又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与疲态,穿一套桃红睡衣,蹲坐窗台,双手搁在膝盖上,往前平伸。她扭过头来看着镜头,眼神空洞,玫瑰红唇微微张开。另一张是她的双手一高一低抓住两边的玻璃窗,一条腿弯曲着跪坐在屁股下面,另一条腿极力地往前伸,红色高跟鞋悬挂在趾间,随时会掉落的样子。她的两条腿张开成八字形,大腿因为使劲而绷紧,显示出年轻而有活力的肌肤。

这类片子林妮向来不会拍,因为涉及死亡,死亡题材一直是她的禁忌。而这种风格也远不是林妮的,她的片子素得似一张黑白照片,静得如空无一物。

聂全在看这组照片时,林妮也在看他。他习惯微皱眉头,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林妮是从他看照片的动作上判断他的态度的,如果他对照片有看法,会翻来覆去地看,动作的幅度比较大,呼吸声会突然加重。唐露的这组照片实在是太抢眼了,连林妮看了都有点儿不好意思,特别是那叉开的大腿,洋溢着青春活力的一袭红色,尽管是死亡题材,也令人心生遐想。林妮略感不自在,仿佛他看的不是唐露,而是林妮的身体。又或者正因为那是唐露的身体,会更引起他的注意,天知道他俩是不是仅仅为上下级关系。不可否认,那是一个热力蓬勃的肉体。

照片中的人物没有任何表情,这是聂全的要求。聂全是部门负责人,他一再和手下的摄影师强调,照片中的人物要尽量避免出现表情,说不想读者被人物情绪所引导,先入为主,失去对事件最原始的判断,他希望照片中人的冷漠与疏离感更能激发读者的真实情感。

他们部门的工作有一个时髦的名字——闪拍。就是提取生活中的某些素材,在第一现场的基础上重新创作后再重新摆拍。当然,演员都是业余的,大多是志愿者。照片出来后,会根据创作者的思想和他所想表达的内涵形成一个个性化文案。公司经营着一个网站,其中一个叫“亦真亦假”的版块由他们部门负责。这个版块向来以非传统模式来呈现艺术,会根据摄影师的审美和偏好,对事件和人物进行另类解读,从一个新鲜的角度去唤起大众对作品的关注与思考。“亦真亦假”办得很火,与聂全不无关系。他的直觉敏锐,对艺术的解读精准而又异于大众化,给摄影师的建议到位。由于他的把关,片子的艺术感把握得恰到好处,得到了读者的青睐。而不久前,“亦真亦假”刚获得秦氏集团赞助的一个片展机会,将展出三百六十五张翻拍照片,题材均来自这座城市,是能够反映与代表大多数群体精神现状的片子。用聂全的话来说,就是不要求宏大,不需要大人物,拍好身边的小人物小事件,让片子出故事,让它有张嘴说话的能力。片展准备选出一组金照片,这组照片必须来自“亦真亦假”其中一位摄影师的创意。于是,公司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了唐露和林妮身上,热心又八卦地议论,等待着两个月后看花落谁家。而这一次片展,仿佛变成了一场她俩之间实力的较量。

聂全放下了照片,林妮跟着舒出了一口气,偷瞄一眼他的脸,和以往一样的面无表情。以前林妮对他的面无表情说不出的失望,而现在,倒是毫无理由地暗自高兴起来。接下来,林妮也展示了自己的最新作品,那是上周摆拍的两张照片,标题是《奄奄一息的独居老人和他的童话世界》。拍摄的是屋子一角,一张铺着灰色床单的木架床上,躺着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他盯着天花板,伸出枯槁的手,指着上面几个大红大紫的气球。还有一张是阳光洒落进屋子,穿透天花板上的彩色气球,炫丽极了,而老人仰面向上,双目紧闭,仿佛在沉睡。部门里的两位男士黄英杰和小汤也交了两组分别命名为《带上爱犬一起去寻找诗和远方》和《跳海救人者反被众人救》的照片。

看完片子后,聂全说林妮的片子一如既往的细腻、温暖、忧伤,像一首诗。而唐露的片子依旧是画面充满了冲击力,有撕裂和破坏感。说她俩刚好是两个极端,一个是永远零差错的平行线,另一个是大风大浪的波浪线,或许可以向对方接近一点儿。他想了想又对林妮说她的片子品质都很高,有内涵,但太追求完美反倒是显得过于谨慎,少了一点儿突如其来的惊艳感。片子如摄影师,不妨偶尔给自己换一张脸,也许会发现不同的自己,有意外的表现。

散会后,黄英杰和小汤一唱一和地搭上了嘴。黄英杰说:“我掐指一算,露姐和妮姐还有撒手锏没使出来呢。”小汤用京腔夸张地问他是哪招儿,且说来我洗耳恭听。黄英杰在唐露面前摇头晃脑一番说:“观面相,有杀气,百步之内寸草不生,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唐露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边看他俩耍活宝,边吐出一烟圈儿说:“你这大师可不大灵光,这回我看好妮儿。”林妮谦虚地笑了笑说:“老大刚还批评了我,露姐你这安慰奖就别发给我了。”唐露说:“老大说得对也不对。”黄英杰说:“哪儿对哪儿不对?”唐露不理会黄英杰,摁灭了烟屁股,背上她那个超级大的休闲背包,准备离开。包包的带子放得老长,都掉膝盖那块儿去了。唐露穿一条绣着大朵玉兰花的藏蓝色吊带长裙,外搭镂空米色针织衫,趿一双缀着紫色流苏的人字拖鞋,染成棕色的大波浪长发随意用发夹盘起。唐露的打扮总是随性而又不失性感,这恰好是林妮做不到的。林妮几乎是一成不变的职业套裙,优雅得体,略显呆板和严肃。“换一身衣裳,不穿内衣试试。”走过林妮身边时,唐露对林妮狡黠地眨眨眼,在她耳边轻声说。看着唐露潇洒离去的背影,林妮羞涩中出现了一丝挫败感,仿佛被唐露看破了一点儿什么,又或是被无情地嘲笑了。

2

傍晚时分,林妮回到了珠海路老街一幢两层半的老骑楼里。父亲去世后,她和母亲一直生活在这里,一晃就是二十七年。这条街是这座城里唯一不变的地方,同样的老,同样的没有更老。每次穿过阴暗狭窄的通道进到里屋,再走上这个木制楼梯时,林妮总感到一丝不安。这种不安是小时候就有了的,那时,她害怕看见哭泣的母亲,而现在,她害怕看见微笑着的母亲。在林妮的童年记忆里,不管是哭泣的还是微笑的母亲,都十分的陌生,她早已习惯那个强悍的母亲。长大后,母亲变了,微笑似乎成了她唯一的表情,那如一条平静的大河,阻隔着母女俩的彼此靠近。

木梯微微晃动,林妮走了上去。如无意外,母亲的笑脸会马上出现在她眼前,仿佛每次都是数着她上楼的脚步声,早早等候在了那里一样。这样的情景没任何特别之处,也许在别的母女之间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可在林妮心里,总觉得有点儿不自在,好像母亲在刻意讨好她,而她并不习惯对方这样谦卑地存在。这种陌生的亲密感,是在她成年之后突然闯入的,在她童年时并不存在,那让人感到陌生且可疑。但每次看见母亲努力展现的笑脸时,林妮也不自觉地报以同样的微笑,一模一样的微笑,仿佛相同的两个面具戴在了两个不同人的脸上。为此,林妮时常想起自己摆拍过的一组照片,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一个小孩儿,小孩儿的脸上是各种表情,惊奇、高兴、沮丧、哭泣,而年轻的母亲只有一副面孔——面无表情。她在拍摄中给那位母亲戴上了一个白色的面具,并把这个作品命名为《遥远的母亲》。

然而今天有点儿意外,母亲的笑脸并没有出现在二层的楼梯口。屋里传来了说话声,有客人在。骑楼里没有进行改造装修,保持了原有的模样,中间的房间是没有窗户的,只有一扇小窗开在楼顶,没有开灯,房间里很暗,从外面走进去,一下子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母亲愉快的声音传来——妮妮回来啦。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后,林妮看见了两张酷似的脸。一张是符姨的,另一张是她儿子袁洋刚的。他俩长得出奇得像,都有一对大大的水泡眼和很深的法令纹。其实他俩并不是亲生母子,是五年前袁洋刚来到这座城市工作时认识的,觉得很投缘,便认了母子。林妮是袁洋刚干妈相中的,于是林妮在他干妈和自己母亲的安排下相了亲。这事儿林妮母亲举双手赞成,用母亲的话来说袁洋刚是公务员,工作体面,有房,有前途,人也老实。林妮说不上有多喜欢袁洋刚,但也说不上他哪里不好,于是就顺理成章地处了下来,而这一处就发现了问题。每次约会后,林妮才回到家里没多久,电话就跟着来了,是符姨的。她会详细地询问林妮约会的具体情况,从去了哪里,做过什么事情,一直问到两人说过什么话,洋刚的表情反应等。电话通常一打就一个时辰,令林妮异常苦恼。每次谈话结束,符姨都会夸林妮是个懂事的孩子,于是这个懂事的孩子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向她汇报约会的情况。而每次林妮有说得不到位的地方,符姨便会提醒说哪点哪点洋刚已经都告诉过她了。林妮为显示自己的知无不言,便又在原有的基础上增加了细节,向符姨全盘托出。等到符姨觉得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的时候,才满足地挂了电话。

有一晚,林妮从袁洋刚家看完电影回到家,大约过了半个钟头,林妮刚刚开始庆幸今晚躲过一劫时,符姨的电话就来了。她笑着问林妮今晚的约会怎么样。林妮说挺好。她问洋刚今晚的表现怎样。林妮说挺好。她停了两秒说:“你被这小子给骗了,他刚刚给我打电话了。”林妮说怎么了?符姨一本正经地说:“洋刚在男女事情上很单纯,从没真正谈过恋爱,他希望他未来的妻子也和他一样,是一张白纸,可他说你好像在男女事情上很有经验的样子,你老实告诉符姨,你们做什么了?”林妮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响了,他俩做什么了?不就做了一些男女朋友之间该做的事情吗。比如拥抱、接吻,还有在合适的场所适合的时候,他数次把手伸进了她的衣领里,她没有拒绝,虽然她略感羞涩,但为了表示对他的认可与接纳,她表现出了该有的热情。

当然,林妮没有把这些告诉符姨,她难以启齿。可符姨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洋刚全告诉我了。妮妮,符姨是过来人,知道男女之间始终要突破这道防线,可这小子认死理,以后你和他在一起要学精明一点儿,要学会拒绝,你越拒绝他越高兴,要把防线筑牢,把底线抬高。符姨是站你这边的,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你都要告诉符姨,符姨一定会帮你的,你可不能有任何事情瞒着符姨啊。你告诉符姨,在和洋刚好之前,你和别人做过那事儿吗?你要是做过那事儿就告诉符姨,你是符姨选中的人,符姨不想洋刚为这事儿记恨我,如果你有过就一定要告诉我,符姨会帮你想办法的。”

从那次开始,林妮就有意无意地疏远袁洋刚,虽然她自问不是前卫的女子,但万不能接受一个有处女情结的男人,况且,她和他之间还夹着一个符姨。林妮不希望有一个外人对他们未来的生活指手画脚,对他们的床笫之事嘘寒问暖、了如指掌,哪怕是出于好心也不行。

数数也有半个月不联系了吧,原以为就这么不了了之,没承想袁洋刚竟然来了林妮家,还带来了符姨。

符姨笑眯眯地开了口:“妮妮,洋刚说很久不见你了,你总说忙,这不,他特意推掉了应酬过来看你。我从没见过他这么消沉,原先一百六十斤的体重,现在变成了一百五十四斤,腰围变小,内裤都松掉了。我刚说给他买新的,这小子不愿意,说要等妮妮来帮他换。他这都是想你想出的毛病啊,可见有多惦记你,这样下去可不得了,迟早变成个‘老婆奴’。”说完掩嘴呵呵地笑,林妮的母亲也跟着笑。

林妮本想说我俩不合适,可符姨像知道了她想说什么一样,一只手按压过来,盖在她手上,抹了厚厚润手霜的滑腻的手掌摩挲着她的手,说:“年轻人之间哪儿有不闹意见的,我当初和他爸结婚前还三天两头地闹呢,你瞧,这一过就几十年了,想一想,哪儿有什么大事哦,过了就过了的。刚刚我还和你妈说,趁我俩现在还不算太老,你俩赶紧把好事给办了,生了娃你妈带也行,给我带也行,你俩就过你们的二人世界去。”说完使劲地捏了一把林妮的手,把林妮的话给活生生捏回了肚子里。

林妮看一眼袁洋刚,袁洋刚也在看她。两人对视一眼又飞快地移开目光,都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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