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兔子
作者: 冶进海一
父亲离开的时候,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异常。
母亲点赞,给她比画了一个大拇指,夸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滑雪水平快超过她父亲了。她抿嘴一笑,心底也这么认为。父亲在滑雪场像一只猎豹,挥杖驰骋,东奔西突,快如闪电,动力十足;而自己则是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快活中不失优雅,身子一屈一伸之间,滑雪杖左右摆动,脚下长长的滑雪板如两只翅膀,轻盈地在雪花中飘飞。
山峰甩到了身后,白云跟随起舞,风在耳边呼啸,卷起的雪花拍打着脸颊,她双目熠熠,浑身像干草样燃烧、卤汤样沸腾、宇宙样膨胀。她太喜欢这种自由驰骋的感觉了:天生我材必有用,天地任逍遥,天地一沙鸥……不管怎么想,滑雪、冲浪、跳伞、越野……每次全家人一道出游,她就请求去玩这种放飞自我的运动。冰天雪地,银装素裹,清凉的空气伴随着甜甜的后味,每张脸上都洋溢着生命的活力。就连不喜欢运动的母亲,摔倒了一次又一次,每次摔得四仰八叉,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但依然乐此不疲,龇牙咧嘴地笑着,翻转身子,使劲儿站起来,拄着滑雪杖,蹒跚着,挪动着,手脚并用,往坡顶爬行,像只笨拙的大熊猫,不时又滚了下来,卷起纷纷扬扬的雪花,大喊大叫着让攒动的人流避开。看着可逗了!
滑雪场在一座美轮美奂的北方公园里,有各种冰雕、细长的桥梁和一排排戴着雪冠的参天大树,宛若童话王国。滑雪真好!滑雪场就是一张白色光滑的绸缎,任由你在上面摸爬、翻滚、跳跃,大喊大叫,张牙舞爪,把一切聒碎的心情倾洒出来。不管有多少不开心,它依然无限宽厚地容着你,等你带着被掏空的身体,回到家里,重新生活。
意外往往发生在欢喜间,猝然降临。她父亲在前面冲,她在后面追。全场人为他俩侧目。她父亲纵身一跃,跳上一个滑雪独木过道,舒展着双臂,借力凌空飞翔,在空中一个大翻转后,着地时出了意外,一只鸟飞过,干扰了他的视线,他后脑勺着地,伴随一声钝响,她父亲滚出了十几米。她以最快的速度滑过去。她父亲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爸爸不行了,爸爸不想离开你,但没办法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得忍受命运施加给你的痛击,你答应爸爸,要坚强地活下去。”
她泪眼婆娑,点着头,想哭喊,却一点儿力气也没有。管理处派车把她父亲紧急送往附近医院。医生说人已经没了,可能在急剧运动中,引发了冠心病,心源性猝死。
虽然医生对父亲猝死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但曹秀娥凭自己在虚拟世界“桃花岛”中的经验,知道父亲的猝死,不是那么简单。一般而言,一个人在虚拟世界中要么没钱了,付不起费,最后期限一到,会突然间以猝死的形式离去;要么脑机接口的连接在现实物理世界中突然间被人掐断了,这样也会暴毙;真正在虚拟世界中被消灭肉体的可能性很小。这也意味着,她父亲在现实物理世界中遇到了极大的麻烦,才不得不这样死去。还有一种可能,是父亲厌倦了这个虚拟世界“桃花岛”里的一切,自我做了了断。问题是,这几天,她们一家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根本看不出有任何问题的苗头。
父亲离去得如此决绝,让曹秀娥不知所措,或者说,一下子进入窒息的状态。
脑袋里如卤汤在扑哧扑哧沸腾,滚烫无比,似要喷薄而出。
身上却冷得像一团冰。心似乎也冻僵了,听不到任何跳动。
她母亲使劲抱住她,让她不要伤心。她俯在母亲怀里,听到母亲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哭得更加难受。她睁大眼问母亲,为什么是父亲猝死?父亲还能回来吗?
她母亲摇摇头,无限爱怜地望着她,一字一字从牙缝里迸出来一样说:“孩子,这个世界上的残酷,任何人都有可能遇到,没遇到,说明你命好。如果遇到了,那你一定要想到,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就是这么活的,像只蚂蚁,或者像只蚯蚓、飞蛾、屎壳郎,反正就是活着而已。没有了父亲,你一定要活下去,好吗?”
她母亲似乎恨不得把空气撕碎,又万念俱灰,感觉这话是在给自己打气。
二
曹秀娥关闭脑机接口,回到现实物理世界,望了望眼前阴暗、空荡、杂乱的房间,继续闭上眼,赖在床上,陷入了对虚拟世界“桃花岛”的回忆中。
昨天、前天、大前天……在虚拟世界生活的每一天,她们一家人相约着,做一些开心的事。昨天是去郊游了。当时她左边是父亲,右边是母亲,她挽着父母的手臂,在桃花山的小石径中一跳一跳,像只快乐的猴子。大片大片的桃花绽放在身旁,风一吹,花瓣纷纷扬扬,飘满了全身,如在仙境。
“爸爸,我们去摘草莓吧,山坡上有好多草莓。我们做一罐草莓酱。”
“好,爸爸带你去摘。”
山坡上的草莓,大多掩藏在嫩绿扁长的草叶下面,这儿一颗,那儿几颗,星星点点,不好寻找。她父亲跪在这块像绿地毯一样的草坡上,摘了一颗又一颗,突然发现了一颗大草莓,赶紧喊:“娥儿,快来,这里有一颗草莓,红艳艳的,可大了。”野生的草莓一般跟小拇指头那么大,曹秀娥跑过去,发现了草丛中有一颗草莓,快赶上鹌鹑蛋那么大了。她欢呼一声,小心翼翼地扒开两边细长的青草,从根部轻轻一挑,揪断藤蔓,说:“爸爸,这一颗你发现的,你来吃。”
父亲说:“你妈在给咱们准备野营的饭菜呢,最辛苦了,咱们把这一颗装在盒子里,带过去,让你妈吃,好不好?”
“好,那我给你再找一颗又大又红的草莓。”曹秀娥朗声应道。
一片乌云飘过来,天空淅淅沥沥地掉下不少雨点,打在脸上,冰凉冰凉的。
“呀,下雨了,咱们快下去,到帐篷里。”她父亲拉她。
曹秀娥的母亲在山坡根的小泉边上,搭起了一个结实又好看的五彩帐篷。曹秀娥钻进去时,一股鲜美的味道扑鼻而来。母亲正在用汽锅炉炖鱼汤。几条小鱼也是刚才在小溪里钓到的。一见曹秀娥进来了,母亲拉过毛巾,几下把她头上脸上的雨点擦干,说快来喝口热汤,驱驱寒,不然会着凉的。
“我不会着凉的,我不怕着凉。妈妈,你先吃颗草莓,最大的这一颗,这是我爸在山坡上的一个旮旯儿里找到的,那块地方的青草可真茂盛,还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荼■花,要不是我爸眼尖,这颗草莓就找不到了。”曹秀娥竹筒倒豆子般开心地说。
“你爸真棒。”母亲揽过她,亲了亲她的额头,“等会儿让你爸吃鱼头。”
这时候,父亲也进来了,从车里提来了一块只需要加热一下的披萨,还有一包蜡烛,说咱们今晚在这里吃顿烛光草莓大餐。
外面雷电交加,片刻又转为斜风细雨,帐篷内温暖如春。三人吃完饭,曹秀娥感觉睡意上来了。她头枕在父亲的大腿上,小腿搭在母亲的大腿上,吃着零食,看着全息动画电影,不时透过帐篷的天窗,望着天空中闪烁的繁星,对父母说:“明天我们去滑雪好吗?”
“好啊,我知道有家滑雪场,在‘梦幻冰雪王国’里,仿照丹麦童话搭建,买了门票就可以穿越进去。”
早上醒来,妈妈已经做好了早餐,三杯热牛奶、三块夹心面包、三个荷包蛋、三碟开胃菜。吃完后,父亲说:“准备好去滑雪了吗?”
“早好啦!”她撒娇说,“我和妈妈就等你说出发呢。”
“马上出发!”父亲大手一挥。
“桃花岛”与“梦幻冰雪王国”处于不同的虚拟世界,就像两个星球一样。关键词一设定,费用一缴清,系统自动切换到赶往“冰雪王国”的路上。一路上,稠密的雪花片片掉下,有劲到像从天往地上扯。车辆自动驾驶,一家三口在宽大的旅行车内玩纸牌游戏。她输了,给父母唱了一首《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父母一起鼓掌。父母后来输了,各唱了一首老歌,音调舒缓,让她倍感惬意。中间还玩了真心话大冒险。曹秀娥问父亲:“我跟妈妈游泳时掉到海里了,你先救谁?”她父亲想都没想说:“救你。”曹秀娥说:“谁更危险救谁,我会游泳呢。”
到了滑雪场,天朗气清,父亲带着她选滑雪板,给她穿滑雪服、戴头盔,告知她注意事项,显得那么有耐心,没有丝毫的异常。
那,父亲为何猝死呢?
三
她在梦中惊厥,缓过来后虚汗淋漓,耳鬓湿透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打来,显示归属地为她所就读大学的那座城市。她心里一惊,又出什么问题了?期末考试没过?年终考勤不达标?或者日复一日的各种健康表格调查?还是当地的营销团队推销房产?手机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像催命鬼一般。她“社恐”又犯了,头痛如锥子扎、刀子刻。她躲在被窝里哭泣,不敢看手机,觉得那是条嘶嘶鸣叫着的毒蛇。
奶奶做好了早餐,像往常一样,端到了她的房间,放在那张老旧的八仙桌上。
“囡囡,起床了!”
她蒙头不回话。
“囡囡,吃饭喽!”
她继续沉默,黑暗的被子里,听到自己心脏在嗵嗵跳动。
“囡囡,出去走走喽!”
她屏住呼吸,汗水涔涔,每根神经像琴弦一样绷得紧紧的。
“囡囡,奶奶出去干活儿了,饭在锅里,你热热吃!”
奶奶每天早上就对她说几句话。有时她会“嗯嗯”回复,有时当作没听到,不发只言片语。她“嗯”的时候,有时语气比较重,有时语气比较轻。她跟奶奶也没有多余的话说。说多了,她自己觉得烦。有时候,不应一声呢,又觉得对不起奶奶,更烦。奶奶七十多岁了,苦了一辈子,长年地劳作,腰弯了,腿瘸了,累了一身病,还给她端吃端喝端屎端尿。奶奶的淋巴肿瘤疯长成了一个葡萄状体,像个大口袋样吊在胸前,甩来甩去。奶奶每天佝偻着身子,用碘酒在胸前的大口袋上擦拭,等待着破裂。可事实上,这个东西还在不断化脓和腐烂。一屋子烂菜叶混杂下水道的味道就是从奶奶身上散发出来的,弥漫到每个角落,连老鼠洞都没放过。老鼠一只一只逃离了这个快要窒息的房间。奶奶是活一天算一天。但这怪谁呢?谁让她生出那么一个活宝儿子?!曹秀娥内疚之意,往往跟这个山村的小雪一样,一闪而过,更多的是无边无际的阴霾,像黑漆漆的液体一样浸泡着她。
奶奶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的孙女到底怎么啦,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被鬼迷了心窍?这种魔障一阵接一阵的,时好时坏,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奶奶只能小心翼翼地看孙女的脸色来照顾她。奶奶听不懂医生说出的那些关于疾病各种症状的解释术语,只能早晚暗中念经,祈求菩萨和各路神仙保佑,让孙女早日痊愈。
奶奶离开房间半天后,曹秀娥慢慢睁开了眼。她看到灰暗的天花板,几缕蛛网甩来荡去。她意识到自己回到了现实世界。她家在南山半坡上,她住在二层阁楼。从窗外望出去,会看到大片大片的竹林、绵延的山峦,以及大清早氤氲升腾的雾气。鸡鸣狗吠,牛哞羊叫,青翠满目,花香袭人,山区的乡村是无比美丽的。但曹秀娥心思不在这里。她扫了一眼环绕自己周边的破旧家具,再看看院子里正佝偻着身躯侍弄一畦小白菜的奶奶,咳嗽声像带血的旗帜,被撕成一块一块,不由得生出几许凉意。
她满脑子还是“桃花岛”里的那个父亲。
那个父亲,在曹秀娥看来,是全世界最好的父亲,像影片里的不少男主人公,健谈而风趣,睿智而能干,温柔而细心,最关键的是,几乎能满足她的各种愿望。
但说没就没了,她上哪儿再找这么好的一个父亲?她心里冰凉冰凉的,这时,手机又响了。
她惊恐地看了半天屏幕,才发现是现实世界中的爸爸——曹一德打来的电话。她接通了,曹一德着急地说:“娃儿,你在干吗?”
“我刚睡醒,你啥子事?”
“没啥事,就问你睡得好不好?身体没啥子问题吧?”曹一德的声音火急火燎,似乎后面有人追赶着。
“好不好还不得过日子哦。”
她不喜欢这个现实里的爸爸,不想跟他说话,甚至仇恨,有一股报复的冲动。要不是她平时要通过脑机接口联网到“桃花岛”虚拟世界里,充值续费得找这个爸爸要钱,她宁愿一辈子不跟他联系。她希望生命中没有他,如果时间能倒流,要是换个爸爸会怎么样?她怔怔地望着远方。想起这些天在“桃花岛”虚拟世界里度过的幸福时光,她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曹一德问她哪儿不舒服?她不回答,反问:“你在哪儿哦,这么吵!”
“在业主家里装窗户,搞电焊呢,啥子事?”曹一德这些年独自在城市里打拼,先后学了几门手艺,需要泥瓦工时当泥瓦工,需要电焊工时当电焊工,需要淘下水道时当清洁工,每年能赚个几万块,准备凑个三四十万的首付,在城里买套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