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视
作者: 光盘1
十多年前,我进马洞村需要从路口步行一个多小时,现在我们从路口开车进来不到二十分钟。路是水泥路,宽超过四米五。据说,修路立项时规划宽度只有三米六,村里人自筹资金,加宽到现在的样子。路宽了,大卡车能会车,村里的农产品因此销路顺畅。村民种豆角、辣椒、南瓜,养猪、牛、羊,在山上规模化种植油茶树,到了收获季节,路上每天都有来来往往的运输车辆。
胡吉昌坐在他家屋顶平台上跟我们聊天,他光着膀子,岁月的包浆紧裹,皮肤在太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正是夏天,不热,风带来凉爽的湿润。他家小洋楼在村里的最高处,坐在楼顶能俯视全村面貌。村里的洋楼没有整体规划,村民随意建房,在远远的高处看来却错落有致,散乱而和谐。
我们这次的任务是调查采访桂北山区农民收入和日常生活情况。胡吉昌却答非所问,说:“我们村出过一个大特务,106岁了,还活着。”
这个叫胡吉恒的老特务不住村里,离开村子二十多年了。村里人确定他还活着,因为,如果胡吉恒去世了,骨灰会送回来安葬。胡家祖坟里给他留着一个位置。现在村里很少有人还惦记胡吉恒,他活成了一个符号。胡吉恒的特务身份曾给全村全族人带来无形的压力。在存在村界纠纷的年月,“特务村”三个字是对手最好的攻击武器,只要对方大声叫喊“特务村”,马洞村人就会立即僵在那里,像突然中毒似的败下阵来。我们想去看看胡吉恒曾经住过的破房,胡吉昌不愿亲自带领,他敷衍地指了一个方向。那是山脚下,没有水泥路通向胡吉恒的老房子,距离他家老房还有二三十米的地方,水泥路断掉了。杂草和自然长成的几棵大树争先恐后地挤压、争夺老屋地盘,房子局部坍塌,有高高的杂草荆棘从屋里向外打探。没了人的气息,老屋孤独而落寞,跟村里的洋楼格格不入。与胡吉恒老屋并排,有另一座房屋,建筑质量和气势上强过胡吉恒的,但也显出些许的破败。我们后来才知道,那是李香草家的。
跟胡吉昌老人告别前,他给我们提供了有关胡吉恒的碎片消息:胡吉恒住在桂林,二十多年前的一个黄昏,李香草的侄孙李腊接走他并供养起来。李香草跟胡吉恒是跨世纪仇人。李腊赡养姑奶的仇人,为什么呢?回到桂林,我去拜访李腊,他表情平静,说:“我有能力养他,再说,政府对所有百岁老人都有政策补贴。”
李腊不是马洞村人,当年李腊接走胡吉恒,马洞村人有说不出的滋味。他们不愿见到胡吉恒,想抹掉别人眼中“特务村”的印记,却又不想让外村人替他们赡养老人,打自己的脸。虽然大家早已不记恨特务胡吉恒了,可是留下来的无形伤疤,时常打开全村人内心虚掩着的疼痛之门。李腊接走胡吉恒那天,留守在村里的人自发走出家门,到村口排成两排,默默注视捂着半张脸的胡吉恒。他们矛盾地站在那里良久,仿佛任何一个动作、一句话都无法表示出心里杂糅着的不满与感激情绪。胡吉恒乘坐的小车离开半个小时了,人们仍未全部散去。
李腊将我带入丰泽苑,这个小区最高楼只有7层,符合桂林老城区建房标准。加装好电梯之后,优势更加明显,身价翻番。李腊家是顶层复式,附送的天台是他的花园、菜园,还是李香草的主要活动场所。“这是我姑奶,老红军。”李腊向我们介绍说。李香草没发现我们,她举着望远镜盯着对面,像公鸡紧盯一只美味的小虫。我顺着李香草望远镜所指的方向眺望,对面楼天台上坐着一位老人,好像已经睡着。远远看去,对面天台花红柳绿,生机勃勃。李香草对我这个所谓的文化人并不感兴趣,她淡淡地看着我,然后,再次朝对面平台看一眼,牙齿咬得很紧,声音却很小,她说:“狗特务!”我给李香草带来礼物,她接过去,没表示感谢,看来我和礼物都没能将她从“盯梢”中唤醒。
“李奶奶,给我讲讲胡吉恒呗。”我说。
李香草迟迟不语,或许储存在她脑子中的信息太多,她需要时间整理。李腊示意我拜访到此,改天再来。我同意。我此行的重点目标是胡吉恒。
下楼,穿过中心花园,乘电梯上到顶楼。这个坐在天台上刚刚醒来的老人,正是李香草在望远镜中锁定的“目标”。“吉恒爷爷,有个文化人来看你。”李腊介绍我后,胡吉恒挺热情,站起来双手紧握我的双手,他双手像涂抹过黏性很强的东西,我久久甩不脱。
“我是老特务胡吉恒。”他自我介绍说,“多年没人叫我老特务了。我跟楼下老人说我是老特务,他们不信,反而说‘你是老特务,我还是大间谍呢’。”胡吉恒拿起桌上的望远镜看对面,大约看了两分钟,李香草突然也举起望远镜,他身子一抖,丢开望远镜,像丢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们这样对望已经二十多年了。”李腊说。
“她一直恨我。”胡吉恒在一旁说。
2
这个故事的开头比较久远。20世纪初,人们无法想象21世纪的科技与网络,就像现在的我们自作聪明地想象百年后的世界,可能相差甚远。那时候,李香草、胡吉恒分别生活在白沙河流经的两个山水相连的村庄,白沙河是湘江支流。胡吉恒比李香草大一岁,胡吉恒进私塾学堂,李香草想上学,大人不让,当地风俗习惯不让。这里有一种落后的思想,认为谁家送女孩上学,等于家中无后(无男孩);送女孩上学,是不好的兆头,家中男孩必定遭灾死绝。李香草借故贴近私塾窗外墙根下偷学,还是被先生发现,把她赶走了。自此,先生每次上课前要检查墙脚,有时讲着课也要突击检查一下。据说先生先是在全县(即现在的全州县)城里上学,后又去桂林求学,学问很大。附近一带乡绅抢着请他当先生。他要的报酬再高,请他的人都愿意。数十年后,提到先生,胡吉恒就批评说:“都说先生见多识广、博学多才,却是个守旧、食古不化的老封建!”
胡吉恒要装两套学习工具,书包就比同学们的鼓胀。学堂放了学,两个小伙伴钻进山里,躲开大人,胡吉恒教李香草识字背古诗,蘸清水在平坦的石头上练习毛笔字。李香草跟胡吉恒识字练字要绝对保密,不能让人看见,哪怕家里的狗也不行。胡吉恒家里的小黄狗与他形影不离,先生不让带进学堂,小黄狗听话,乖乖在门外蹲候。放学后,小黄狗像个影子,紧随胡吉恒。有一次进入山里不久,小黄狗大约发现了野兽,突然狂叫。这一叫,村里的猎狗聚集而来,村民们跟着聚集而来。胡吉恒李香草立即转移,不解人意的小黄狗跟在后面狂叫,像英勇的小战士,撤退中仍不忘积极狙击。这阵势,吓出两个小伙伴一身冷汗。此后胡吉恒去学堂都把小黄狗关进笼子里,教完李香草学习回来再放开。小黄狗委屈巴巴的,胡吉恒心里说,哪个叫你不跟我一条心!他们的学习地点不太固定,基本在两村交界处,人们不常去的地方。李香草以打柴扯猪草为掩护,学习结束,时间早的话,胡吉恒也砍一些柴挑回去交差。一般都是李香草早早到,砍许多柴,捆成两担,一担她的,一担他的。这样,他们就有更多时间学习。
两人的“秘密课堂”持续好些年,直到先生离开村去桂林谋生。新来的先生学问倒是有,但他教的胡吉恒李香草都会了。胡吉恒离开学堂,有机会搞到书就读,读完了跟李香草交换。在李香草他们牛洞村,没人知道她识字,能写一手好字。李香草有时也将村里人新搞到的书偷走,逮着机会就读,读完了送给胡吉恒读。两人都读完后,再把书放回原处。丢书的人就算全村追查,搜男人们身上、家里,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李香草头上。寻书人一想李香草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家中唯一的男孩才三四岁,父亲又是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文盲,便止住脚步。过后新书失而复得,丢书人感天谢地,发现书被人翻阅过,虽心疼,但能归还,也不算什么坏事。后来,竟有人写一张“有偷有还,再偷不难”的字条放在书里。
书中有精彩章节,胡吉恒李香草会不约而同地摘录下来,既学到了知识又练习了字,一举两得。那时他们还小,想像大人一样搞到新书不太可能。他们大部分时间待在村里及周边,白沙镇上都没机会去。外面太乱了,大人担心小孩到镇上去不安全。终于有一天胡吉恒可以随大人到白沙镇赶闹子(赶街),经过李香草他们村时,他朝村里看了好几眼,希望李香草也去赶闹子。白沙镇比他预想的大,街上人多,干什么的都有。胡吉恒那担柴卖得快,价钱卖得好。他拿了钱逛街,眼睛只看有没有书。有人发传单,识不识字的人,都热情地接过传单。传单是纸,拿回家大有用处,引火、擦屁股,无所不能。传单中有革命标语,也有各类宣传广告。胡吉恒手头抓了一大把。最后,他在一家书店如愿与李香草相遇。两人将卖柴的钱买了书。胡吉恒花钱买书,家里人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李香草卖炭的钱不见上交,新书藏着,家里人追问起来,她只能撒谎说买东西吃了。“你胃口好大,一担木炭的钱都吃进了肚子里。”家里人骂她贪吃,不顾全家。骂过就过去了,还能怎么的?李香草早有预料,才有花光钱买书的大胆举动。
两人伴随着书香长大,情窦初开,水到渠成,互相看上了。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六岁,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有个心明眼亮的媒婆发现他俩的秘密,上两家保媒,一拍即合。两家大人商量决定,冬天完婚。胡吉恒李香草都不同意,他们希望再过两三年,至少李香草长到十九岁。两个人思想上受革命传单和进步书籍影响大,内心早已不安分了。他们憧憬着未来,渴望朦胧而充满无限诱惑的新生活。
正当胡吉恒李香草谋划到外面世界闯荡时,北上的红七军来了。这是新历1931年年初。桂北大地冷风呼呼,寒流刺骨。红军大部队未到,宣传小分队先到达村里。不明真相的村民纷纷逃进深山躲藏。红军在村里刷标语,搞演讲。虽然没有听众,宣传队相信他们的声音能传入深山,能让躲着的群众听见。并没有躲远的胡吉恒对红军的举动看得清楚,声音听得真切。他心里想,只要不是土匪,他便追随这支武装力量而去。另一座村庄的李香草,想法跟胡吉恒一样,两人心有灵犀地钻出深山,偷偷走到李香草他们牛洞村会合。红军首长乐意接收两个热血青年入伍。两人都有文化,能写一手好字,是难得的人才。随红军离开时,胡吉恒李香草分别给自己的家人写信,做一个强迫式的告别。村里文化人看了李香草留下的字条,肯定地说,字条是人代写的。红军离开后,村里没遭到丝毫破坏,村里人开始相信,这是一支讲道理、有远大理想、带领贫苦大众闹革命的队伍。一些适龄青年后悔没有下山,像胡吉恒李香草一样参加红军。开春后,这一带有多个青年追随红军队伍,只可惜走错了方向,没找到红军,有的还被国民党桂军部队截留。
参加红七军后,胡吉恒跟李香草在不同的营团,行军时也不一定走同一条道路。从白沙镇北上至井冈山,一路走来,两人只相遇过三次。他们都想念对方,盼着天天能见。可是他们分属不同的部队,各有各的行动路线,不容他们实现愿望。刚开始他们以为到了井冈山,固定下来,就可以时常见面。他俩想错了。红七军几千人顺利到达井冈山,中央军委将红七军将士改编到各军各师。分配到不同部队,他俩相隔远,比在家时两村距离还要远。
3
几个月后,也是在一场大仗之后,吕团长陪同一位首长来到连队。“这是我们的师长,请你跟首长走。”团长对胡吉恒说。到了师部,胡吉恒才知道,他被首长看中,选入特务连。师长说,我已经观察你好多次了,你机灵,有文化。特务连的任务是深入敌人内部,没有两把刷子,拿不到可靠情报,完不成特殊任务。胡吉恒脑瓜子虽聪明,但还不是个合格的特务兵。他随新挑选出来的特务兵会聚在瑞金,接受正规训练。李香草也被他们军部选入特务连,新兵训练时,两人终于重逢于瑞金。但他们告诫自己:恋爱婚姻先放到一边,埋头训练是首要大事。在整个井冈山红区,没有一个在他俩这样的年龄就结婚的,许多年龄比他俩大的首长、老战士都还单身。为了革命,都顾不上这些。
条件艰苦,训练场地和器械有限,而且红军兵力不足,计划培训一年,半年就中断了。教官说,待形势好转,再接着培训。形势严峻,国民党大军压境,发动一次紧过一次的“大围剿”,中等规模以下的军事行动几乎天天发生。前几次国民党被红军玩得团团转,但是红军也暴露出实力不足的问题。培训班暂时结束,特务连战士们分别被指派各种任务。李香草第三次执行的任务是削弱国民党新一师战斗力量。国民党新一师,团以上干部都是蒋介石精心挑选出来的,来自他的嫡系部队。这支部队将士作战勇猛,武器装备一流,自进入井冈山以来,给红军带来极大的压力,不少出色的红军将士都在战斗中牺牲了。
削弱国民党新一师力量的任务,对李香草来说,艰巨到不可能完成。她想好了,必须不惜代价完成任务,包括牺牲自己。正面进入国民党防区是不可能的。她绕道而行,穿越一道道敌人的封锁线,终于一点点接近国民党新一师防区。按计划,她用首长给的经费买下三头牛,化装成放牛姑娘。这三头牛是从三个相连的村庄买到的。附近牛少,都是用来耕田的,走到第一座村庄时,他们不卖。李香草拿出大洋,并说是国民党部队首长要的,谁拒绝谁遭殃。她买到了牛,但心里像被刺扎:强买强卖不是红军作风。她去到第二座村庄,给出好价钱再加一点恐吓手段,买到第二头牛。到第三座村庄时,李香草心里好受些了。她心里说,待革命成功,我一定好好向你们道歉,该补偿的一定补偿。三头牛肥壮,花去大部分经费。井冈山红军的生活清苦,三头肥牛进入国民党军营地,想卖出好价钱大概不可能,到时候会白白送给敌人。当初一听首长设计的方案,她就反对。牛,多金贵啊。首长批评她说:“你的目标是国民党新一师,不是牛,除了任务,不许想别的。”李香草肩担柴火,肋下别着镰刀,风餐露宿。从小在桂北山区生活,成就了她山野生存的本领。经过两天两夜观察,她基本摸清了国民党新一师的布防情况、换防规律。只是敌军师部在哪里,一时还搞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