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普兄捡漏儿 (短篇小说)
作者: 陈九雨还在下。我和万普兄刚跑到门口,古董店的女店主正在挂“暂停营业”的牌子,玻璃门上的雨水勾勒出她美丽的模样,非常突然,嘭地让我措手不及,不知怎么往下接!
这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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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普兄除了当作家还喜欢收藏,三十年前认识他就与此相关。山东作家二鹏那天问我,胖子,知道万普吗?知道啊。好嘛,你俩一路,都喜欢老物件,得给你们攒个局儿。不久“上河文学奖”在河南开封开盘,二鹏领我到“汴阳春”酒楼去见万普兄。传说汴阳春这座二层木楼是宋代建筑,牌匾瘦金体不说,雕窗珠帘夕阳垂柳,就差李师师了,潘金莲也行。万普兄面对墙上那幅坚称“康有为真迹”的字端详有加,我从旁贡献一句:“落款有诈。”他“哎呀”转身,从此成为好友。
这次他来波士顿看女儿。他这个女儿不得了,是麻省理工学院物理系的博士生。万普说她专攻量子通信。胖子我跟你讲噻,我女儿不学则已一学惊人,将来要领诺贝尔奖噻。我说,好好好,咱这样普兄,你来纽约我家小住几日,我带你到长岛的小古董店转转,没准儿捡到漏儿呢?本来他还坚持,让我给他找个小旅馆,一提捡漏儿改口了,要得胖子,好耍噻,顺便打听一下哈,长岛有“爱丝丽”这个地方吗?爱丝丽,有英文吗?不晓得噻,随便问问。
是这样,纽约长岛散落着不少家庭式古董店,小小的门脸儿,几可旋狗的空间,多为一名女性把守,营业时间也比较随意。所售之物杂乱无章,并无琉璃厂式的分类,一得阁文房四宝,荣宝斋名人字画,没这个,完全随机式,或与家世相关,维多利亚时代的樱桃木椅,无敌舰队的炮塔螺栓,西部淘金的一只瓷碗,南北战争的半封家书,很有点儿含金量。小古董店可说是长岛人生活方式的瑰宝,折射出对其传统的敬畏和文明的坚守。纽约长岛居民不认为自己是纽约人,坚称他们是新英格兰人。新英格兰地区是美国文明的灵魂,包括东北部六个州,缅因州、新罕布什尔州、佛蒙特州、马萨诸塞州、罗得岛州、康涅狄格州,不包括纽约州。当年英国清教徒为躲避宗教迫害来到这里,并在后来的废奴运动中扮演重要角色。这里成为美国文学和哲学的发祥地,也是北美最早体现出工业革命成果的地区。历史在哪儿文物就在哪儿,死规矩,就像陕西、山西没法搞大规模房地产开发,一刨就有货。
那天一听万普兄到波士顿了,我就琢磨带他见识见识这些小古董店。虽说他英文一般,收藏经验又国货居多,玩玩呗,就当开开眼乐呵乐呵。搞收藏可不就这样,到处踅摸,前些天我收了个油灯,在玛莎葡萄园岛一家意大利餐馆。玛莎葡萄园岛知道吧?哎对,就是小肯尼迪飞机失事的地方。点菜时我一歪头,余光就看到墙角这盏灯了,全是灰呀,八百年没人动过,这就是包浆,也有叫皮子的。我借上洗手间走近一看,掂掂分量,心里有了八成把握。我让服务员把领班请来。这事不能叫老板,就得找领班,没太多切身利益,一抖机灵就卖你了。你是领班?是的。你这身行头太帅了耶,我是男生都动心。谢谢,有什么能帮到您?瞅那盏油灯了吗?哦,是以前店主留下的,一直放在那儿。二十美金匀我得了,我拿回家布置画室,我是画家。您是画家呀,那拿走吧。好么,到家我一瞧,底部刻着“土伦,1793”几个字,知道拿破仑的“土伦之役”吗?不说了不说了。
所以我早早物色了几家比较喜欢的店面,安排好路线等万普兄来。长岛的地形像条黄花鱼,嘴巴朝西尾巴向东,东西横陈在纽约外海。其西北部是最早开发的社区,很多名人旧居,比如“了不起的盖茨比”,他老宅就在这里。还有当年财政部长孔祥熙的二闺女,号称“孔二爷”,她宅子也在此地。我多句嘴,纽约从来没离咱中国远过,过去现在都一样。这样的社区颇具潜力,“老钱”散尽,祖辈荣耀随风消逝,后人慢慢把先人留下的细软往外倒腾,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撑起今天的收藏市场。当然肯定鱼龙混杂真假难辨,收藏这个行当赌性很大,是最古老也是最考验人性的选项,包括我和万普兄,既占过便宜也吃过亏。之所以没赚大钱没出大名,归根结底还是狠不下去,没法儿跟人家洗白成势的比。
这次我先选三家店,都是经常去的。一家在杰斐逊港,当年我跟老史船长出海捕龙虾,收货的鱼店就在它隔壁。另一家在史密斯镇,这家不能算家庭店了,原本家庭店,越做越大,居然在旧址边上盖了一片门面房,成专业的了,东西多品种全,值得一看。还有一家在北港,长岛也有个北港。我是这么琢磨的,先奔杰斐逊港最远那家,由远至近往回兜,这样不耽误事,不会走着走着累了不去了,错过捡漏儿的大好时机。当然还得看万普兄的意思,虽说客随主便,其实都主随客便,中国人好面子,专爱正话反说。
结果怎么样,被我猜中了吧,昨天刚把万普兄接到家他就猴急,非要拉我逛店。我说你先休息休息。我给他安排在楼下客房,独立房间独立卫生间,宽大舒适注重隐私,方便讲电话。我对他说,咱先踏实踏实不行吗?要啥子踏实噻,收藏永远在路上,尽快去,多看几家噻。尽快去?尽快去噻。风雨无阻?风雨无阻噻。对了普兄,你说的“爱丝丽”英文找到了吗?还没有,这个不打紧噻。
2
既然万普兄心这么诚咱不能含糊。没承想昨晚那句“风雨无阻”还真一语成谶,今天一起床就开始下雨,淅淅沥沥时缓时急,看来一时停不了。纽约天气就这样,跟北京同为北纬四十度,意思可差不少。咱北京六七月下雨,雷阵雨居多,来得急去得快,我们下乡那会儿最怕这个,麦子正熟,下雨收不了麦子,被雨水沤在地里一发霉全毁了,我真见过农民大爷守在田头哇哇哭啊,撕心裂肺,那时才懂得他们的命运。纽约不这样,纽约是入秋下雨,就像现在,说来就来没完没了,拖个三五天常事。有人说纽约靠海属海洋性气候,其实不然。我问过专业人士,人家说马尔代夫呀,所罗门群岛啊,海洋上的才是海洋性气候,挨着主流大陆的不算,天津还靠海呢,也海洋性气候?哪场沙尘暴少得了她?
此刻早饭吃了咖啡也喝了,万普兄不喝咖啡,说汤药味,专给他熬的粥买了涪陵榨菜,我家附近两间华人超市,要啥有啥。万普兄看看雨看看我,表情有点儿复杂,胖子你是半仙吗?怎么说?你讲落雨就落雨,那么准噻?倒也不是普兄,毕竟二三十年了,我不担心下雨,我是怕人家不开门!对哈,本来就家庭式,落雨不开门很正常噻,不过胖子你啥子意思嘛?没什么意思,管他开不开门,什么叫风雨无阻啊,走起!一听“走起”万普兄喜笑颜开,要的噻,最近重庆扑灭山火,云南的消防队员,北碚的摩托骑士,看得人热血沸腾,重庆雄起,胖子你雄起噻!哎哟普兄,我雄什么起呀,能雄着就不错,起不起另说,另说。
可话说回来,这趟单程少说五十英里,合八十公里,长岛就一条“495号高速”,由西到东永远堵车,再赶上下雨,怎么也得一个半小时。不过有万普兄在不怕寂寞,他爱摆龙门阵,一路不停。胖子你是说,咱们先杀到杰斐逊。杰斐逊港。杰斐逊港杰斐逊港,我对你讲胖子,我见过作家李昂,她不姓李姓施,那年我去台湾领《联合报》文学奖见过她,绝对美女作家噻。万普兄这个“杀”字颇具喜感,幸亏没在美国首都华盛顿说先杀到白宫再杀向国会,否则非闹笑话。我接他的话题,牛啊普兄,你到底得过多少奖,台湾的都不放过?唉。万普兄叹口气,文坛一辈子,哪个记得获过多少奖噻,作家最欣慰的是对自己作品的满意,再多奖也代替不了。
说到这儿万普兄卡住了,他还想补充点儿什么,表情停在空中,被安静的雨水打在车窗上,沙沙作响。我连忙把话岔开,好么,得奖还得出伤感了普兄,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人家想得还得不着呢,等等,咱这是到哪儿了,好像走错了吧?说着我把车拐进一条社区小路,我要给他一个惊喜,杰斐逊港已在脚下,开往新英格兰的渡轮即将呈现眼前,听到汽笛悠鸣了吗?呜呜呜……
马上就到。
马上就到?
可没等万普兄的兴奋充分展开,比如说,手舞足蹈的手足尚未启动,就被我一声“哎呀”搅得凌乱。当车子驶进临街一个小停车场,雨意依然,我发现那家古董店的灯竟是黑的,丝毫没有“涛声依旧”的人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满腹狐疑走过去,橱窗上的雨水闪过我,还有身后万普兄迷惑的眼神。店门紧锁,东西很乱全无人迹,不像关门倒很像关店。我有些窘迫,难道又被言中了,这么老的店不至于吧?我诧异地问隔壁鱼店,一个西语裔伙计用坎坷的英语说,已关个把月的干活,详细的,我的不知,我们店也很差,也快关门的干活。万普兄怂恿我,胖子你问问那些东西咋办噻?对呀,屋里东西怎么处理呢?伙计正忙手上的活计,他在用一把长刀将金枪鱼切成一块块的,很像切年糕。只听他心不在焉地说,我的,不知,都是废铜烂铁的干活,要么垃圾车的伺候?
可惜了。
扒着橱窗我不禁感慨,听我说普兄,在这儿我淘过一片破碎的,号称诗人雪莱的手稿,真假另说,反正我视为圭臬,要赶上雪莱时代,岂能让他喝完大酒独自登上“唐璜”号,我一定陪着他。万普兄一竖大拇哥,胖子乃性情中人,不过话说回来,你也真是半仙噻,说下雨就下雨说关门就关门。一听这句我赶紧道歉,这怎么话说的普兄,真不是故意的,是巧,巧……合。话没说完只见橱窗下面一把军用刺刀撩人眼目。这是什么普兄?刺刀,锈成这样好汹的包浆噻。我是说上面的标牌,写的什么?说着我蹲下查看那些隐约的字母:“普法战争,欧仁……”欧仁什么,什么欧仁参加过普法战争?欧仁·凯文?欧仁·蓬波斯?我正喃喃自语,只听万普兄大叫一声,欧仁·鲍狄埃!他参加过普法战争!你是说,巴黎沦陷后他逃到美国?是噻。在这里完成了《国际歌》的创作?对噻。我的天哪!
当即我把电话留给鱼店伙计,外加一笔小费,听我说兄弟,有丝毫动静马上电我的干活,你懂的,必有后谢的伺候。同时我向万普兄保证,普兄放心,这件宝贝一定替兄拿下,我有这个把握。胖子不可!万普兄斩钉截铁拒绝了我。胖子啊,慢说还没搞到手,搞到手我也不要。收藏讲究机缘,是谁就是谁,顺天才是最佳境界,为啥子皇帝老儿发圣旨要“奉天承运”?对头,就这个意思噻。胖子你酷爱音乐,欧仁要活过来肯定更喜欢你,对头吧?我没说话,直觉让我点了点头。就是讲噻,不过胖子你放心,遇到我的东西我也不客气,你晓得噻。
我晓得吗?不管晓不晓得,人家够意思,咱得尽快找到下一家店让万普兄过把瘾,噻。好么,都给他带偏了。普兄接下来咱是……史密斯镇噻。得嘞,我让你专业大店是何等气派,潘家园比不了,绝对比它上档次。
言罢我一拨车头上了主路。从杰斐逊港到史密斯镇须经斯塔西镇和石溪镇,对了,石溪镇知道吧?著名的石溪大学坐落于此,杨振宁杨先生,哎对,他就是石溪大学物理系教授,他是卖掉这儿的房子回国定居的。我和万普兄一路神侃,气一顺多巴胺就分泌旺盛,分泌旺盛话就多。普兄我跟你讲,赶明再回来好好转转,长岛第一座灯塔就建在斯塔西镇海边上,第二次独立战争美国有海军了,正是在这片海域击沉了皇家海军的“威尔士亲王”号,彻底结束了殖民地时代,什么宣言啊宪章呀,不是我说普兄,没枪杆子全瞎掰,都说咱是枪杆子打出来的,美国同样是枪杆子打出来的,华盛顿先当总司令再做大总统不是吗?
聊得起劲。我人来疯地问万普兄,之前那个“爱丝丽”怎么回事,别是你相好的家吧?万普兄顿时表情尴尬,哪个讲的噻,只是个女粉丝噻。女粉丝?你太牛了普兄,咱别耽搁,一会儿我直接送你过去,完事再去接你,有英文地址吗?没有。真没有?真没有噻。我心说爱有没有,有地址送你过去,没地址早晚有人来接,人到北美还怕什么,只论性别不论岁数。刚想进一步向万普兄求教,我怎么就没女粉丝呢?急死我了!正心急火燎之际,突然,油表爆灯了。
车没油了!
车没油了?
这下崴了。我这辆雷克萨斯什么都好,就油泵不灵,亮灯就憋速,只要油表一亮灯加速就容易憋住,然后突然一蹿吓死人,好多同族都有类似问题。现在怎么办,离史密斯镇还要半小时,到那儿也未必有加油站,最现实的只能就近解决。此时雨意盎然,锵锵锵敲打车窗像京剧的小过门,让我不知该唱什么。抱歉普兄,本来路上要加油,一聊天忘了,不过别担心,这一带应该是普利斯镇或圣詹姆斯镇,都是三四线小镇,只要找到双黄线的路,就能发现商业密集地和加油站。
说着我把车驶离主路,沿一条双黄线摸索前行。雨天阴暗,街边依稀闪过商铺,有些灯饰开始明亮起来。教堂过去了,消防站过去了,接下来该是加油站,这是小镇三部曲,放之美国而皆准。此刻路上没什么车,我开得较慢,只听万普兄嘟囔了一句,刚才那家,是古董店吗?你说什么,古董店?万普兄略带歉意,不晓得噻,胖子你别介意噻。按说顶着爆灯压力,对“不晓得噻”无须多想,可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毫无道理。我回头一看没车,立马将车子唰唰唰往回倒。胖子你不要命了?你小心噻,撞到了撞到了噻!直到路边一爿橱窗呈现眼前,上面的霓虹灯分明写着:“珠宝,古董”。只见一白人女子伫立玻璃门内,我看见她她看见我,彼此迟疑了一下。普兄下车,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