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的哮天犬 (中篇小说)
作者: 朱斌峰1
人活着,总得有一张身份牌。
我一抓到“狼人杀”身份牌,就不再是十四岁的初二学生,而是身负使命的人了。比方说,我是好人阵营里的神职预言家,每天晚上都要查验谁是好人谁是狼人,然后带领大家把狼人从人群中驱逐出去。据说,很久很久以前,一群人在一场欧洲的黑死病大灾难中幸存下来,被诅咒后有了化身为狼的能力,被人类驱赶到北方蛮荒之地。而现在,那些狼人的后代开始出动了,以狼人的身份与人类进行着一轮轮搏杀,而我正投身到一场场战斗中……当然,有时我会拿到狼人的身份牌,那就要想方设法把人类赶尽杀绝。只要拿到一张身份牌,无论是预言家、摄梦师还是狼人、猎人,我都得按角色行事,用猜测的计谋、杀伐的技能过关赢局。我玩得很嗨很爽,那时身外的世界就会越来越远,只剩下一双眼睛逼视着我——那是我妈的丹凤眼。我真想逃开那双眼睛,躲进与狼为伍的梦境里。
也许手机之外的世界才是真正的梦境,它支离破碎,模糊不清,像碎了的黑玻璃片,张着尖而锋利的小嘴,反着影影绰绰的影子。那座南方小城,总有风卷过漫长的雨季,雨水淅淅沥沥编织着网,淋湿着旧楼剥蚀的外墙,散发出潮湿的霉味,抑或浇灌着新楼生长的骨骼,让岛屿般的楼盘浮起来。那里,到处是声音和气味,学校的电铃声、商场的叫卖声、消防车的鸣笛声、新工地的电锯声都很刺耳,而风是黏稠的,它跑过工厂、广场、商场、医院、餐馆,沾满了混浊不清的气味。我以儿子和学生的身份生活在那里,生活在老旧小区和新兴工地之间的蜗居里,生活在弥漫着塑胶跑道气味的学校里,生活在化工厂旧址的破围墙里。父亲很多年前去了外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早已忘记他的模样了。妈妈在老街的小门脸里办了家房产中介所,在小店铺里对人非常礼貌周到,就像欢快的小喜鹊,可一回到家就会冷漠下来,把嘘寒问暖的热情变成了气急败坏的唠叨,似乎所有的耐心全售光了。我总感到胸闷、嗜睡,整天提不起精神。我在那个世界的样子是:人瘦小,头发长,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很少说话,迫不得已才吐出一个词儿,比如在课堂点名时应一声“到”。我想远远躲开那些声响和气味,去过网上云游的日子。我像个怕光怕风的狂犬病患者,一有机会就把自己塞进爬山虎缠绕的小房间里,紧紧关上门窗,拒绝着门外的风和雨,一头扎进手机里,变身为狼与人,进入“太空狼人杀”的奇幻之旅。
这天晚上,我又躲在小房间里玩“狼人杀”——此时我的身份正是我喜欢的预言师。我的手指在手机上悄无声息地潜行着,屏幕上的蓝光闪烁地射来射去,就像幽暗的大海里摇曳的水草。我正在分辨狼与人,门突然被推开,从门缝里钻进了妈妈醉红的脸。她经常在外喝酒到午夜才回家,可我竟然失去应有的警惕,没有听见她归来的开门声和脚步声,被她抓了个正着——我跟她一直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她总唠唠叨叨地告诫我,我就要上初三,不能再玩手机了,要集中精力学习,如若我考不上重点高中,那一辈子就没有前途了。她总用明察秋毫的眼睛监视我,还在家里安装了电子眼将我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一有风吹草动就打骂我。她查抄过我的手机,可我的手机总是层出不穷。我一次次沉默地接受着她暴跳如雷的惩罚,像个隐忍的地下工作者。果然,妈妈怒了,她冲了进来,一把夺过手机狠狠地摔在地上。“啪”的一声,我的心一颤,跟着手机碎了。我呆立着,眼巴巴地看着手机屏幕跳了跳就不动了,碎了的屏幕向我龇牙咧嘴地喊起疼来。耳边,一个尖利的女声暴风骤雨般地传来,那是在怒斥我是不成器不争气的废物。我终于忍不住了,一股着火的声音从嗓子里滚出,我就这样子,你管不着!你赔我手机!赔我手机——她像往常一样举起巴掌,在空中乱抖着,像要寻找落点的飞机。我不再做沉默的羔羊,抬起脸愤怒地盯着她,攥起拳头盲目地挥舞起来。她愣住了,站了许久,才捋了捋额头的乱发,手掌无力地垂下。我仍斗牛般地盯着她,胸膛急促地鼓动。她慢慢露出绝望的神色,叹了口气,老天爷,我怎么养了个仇人啊!说着转身退了出去。
夜更深了,手机的残骸一直躺在地上,一副大无畏的惨烈样儿。也许人生气后容易疲倦,我趴在桌上无声地流了好一会儿眼泪就睡着了,恍惚中听见妈妈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她在控诉,这孩子真是管不了啦!整天离不开手机,谁要动他的手机就像是动他的命根子,就跟人急眼!以前他安静得出奇,一天说不上几句话,任我打骂都一声不吭,可今天竟然对我大吼大叫,还挥拳头!她在哭诉,我起早贪黑,一个人辛辛苦苦养活他,容易吗?可他只要能玩上手机就不管不顾,就连我生病在床都不懂得端杯水给我喝,他这么不懂事,我以后还能依靠谁啊!她在哀叹,这个孩子有网瘾了,没救了!他真是被手机害了——我知道她是在给大山里的舅舅打电话——那也许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我迷迷糊糊地想,那个拿到舅舅身份牌的人,能把我怎样呢?
2
舅舅从晨光中走来了,他没有跟我提手机和学习的事儿,兴致勃勃地要带我去大山里看神奇的动物。
舅舅常来我家,以前母亲一见他就会喋喋不休地骂他不争气,他就闷头闷脑地听着,偷偷朝我尴尬地笑。妈妈是从大山里飞出的凤凰,当年考上大学的消息曾轰动了方圆十里,让彩山村人引以为傲。现在山里人纷纷进城了,她在天南地北发达的传说中不再是新闻,妈妈就像被搁浅在岸上的鱼。妈妈就靠着房产中介过日子,活得像在奔赴一场场盛大的演出,每天早上起来开始浓妆艳抹,然后在买房卖房的客户间貌似能干地穿梭着,一到晚上就与下岗再创业的姐妹们呼朋引伴地喝酒,偶尔夹杂着几个可供调笑的半老男人,一副有声有色的景象。妈妈跟爸爸早就离婚了,我小时候跟着她参加过她们的聚餐。她们总用炸罍子拼酒的方式,将宴会推向高潮。而我不是忠实的观众,小时候总一个人翻来覆去地玩魔方,稍长大些就心无旁骛地玩手机,只要我能保持应有的安静就会被她们忽略。那时的妈妈在酒水的浸泡下就像张灯结彩的大红花,喷着酒气大声嚷嚷,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可她一回家就像卸了妆的演员,变得疲倦暗淡起来,把满心的不甘、委屈和愤懑化成呕吐物吐进马桶里,或化成话儿在我耳边萦绕,就跟一次次错过公交的乘客一样。听说她以前还是文学青年,可她床头不知放了多少年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早就落上一层灰了。她其实过得不堪,可身上仍残留着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喜欢训责舅舅,仿佛舅舅是活在她阴影里的小动物。
当然这也怨不得妈妈,舅舅长得人瘦毛长,在山村年轻人都跑到城里打工时,仍守在大山里。自打创办珍稀动物养殖场血本无归后,他就无所事事地在大山里晃荡着,也没娶上老婆。妈妈为他在城里找过工作,给他在外地说过媳妇,可那像一阵风吹过,没留下一丝动静。妈妈对这样的熊包舅舅能不生气吗?
这次,妈妈一反常态,跟舅舅有说有笑,大度地让舅舅尽兴喝酒,仿佛在招待尊贵的客人。我看得出姐弟俩是为了联手对付我才握手言和的。舅舅喝得醉醺醺,笑眯眯地看着我,说起大山里的事儿。他说有个城里的大老板,在彩山村建起玻璃房做民宿,取了个名字叫春天里,全权交给他打理。那儿没什么游客来投宿,只有大老板偶尔去住上几日。他还掏出手机,把玻璃房的照片翻给我看。手机屏幕上果然有一幢三层的玻璃楼房,在日光下的岭上耸立着,就像一块蓝色的长方体冰块。我礼貌地听着,哼哼哈哈地漫应着,不是不相信他的话,而是对那玩意儿没有兴趣。可妈妈兴致勃勃,难道她想把那玻璃房卖出去赚点中介费?
忽然,舅舅压低嗓音对我说,你晓得不?我在春天里……就是那个有玻璃房的山谷里,看到了一种神奇的动物!
我稍稍有些好奇,什么动物?有什么神奇的?
就是……舅舅抓耳挠腮,就是一种雪白的狗……应该是神话里的哮天犬吧?
我在心里暗笑,在我上小学时,他就跟我吹牛皮说过大山里有哮天犬,让我跟着他满山转悠——也许因为小城化工厂大烟囱里总冒出黄雾,我小时候常犯哮喘,被妈妈送到大山里,跟舅舅住过一个夏天,虽说那时没有见到过哮天犬,可我的哮喘毛病竟然好了。现在他又故技重施,拿神话故事引诱我了。不过舅舅的确喜爱动物,认得大山里的所有动物,还喜欢看《动物世界》。他不是拥有猎枪的猎人,却能在大雪天捉到野鸡、野麂和野兔——那些深陷大雪中或患了雪盲症的野物。他曾神采飞扬地跟我说过用鼻子洗澡的大象、胆小得能被响声吓死的孔雀,还有长着犄角的七色鹿,大山里是没有那些动物的,他只是道听途说而已——当初妈妈要是能在小城动物园给他找一份工作,或许他就能胜任了。
舅舅看出我并不相信他,捉住我的手,诚恳地说,你这伢子,难道连舅舅的话都不信了?这不,放暑假了,我带你回去看看,一定能见到哮天犬的!
我不好拒绝他,毕竟他粗糙多毛的大手是暖和的,就只好点点头。
舅舅满意地笑了,眼角迅捷地扫向妈妈。
我看见妈妈的眼里闪出会心的欣喜,显然姐弟俩真的是同谋。
舅舅摸摸我的头,急不可耐地掏出手机,走到窗前叽叽咕咕说起话来。他不会是给哮天犬打电话吧?难道他们还有另一个同伙?
舅舅打完电话告诉我,他帮我找了个小伙伴,是玻璃房老板朋友的儿子,那小家伙也想去大山里看神奇的动物。我不需要伙伴,也不想看到从传说中走进现实的哮天犬,只是想那座春天里的玻璃房会是什么样子。
大人们真是心急啊!刚到黄昏,我跟舅舅就匆匆吃过晚饭,向大山里奔去。一辆黑色轿车载着我们驶出高楼大厦般的峡谷,司机是沉默的陌生人,车上还有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那就是舅舅给我找的小伙伴。他叫伟,长得白白胖胖,一直规规矩矩地坐着,安安静静地注视着车窗外。他没有发出一点儿声,仿佛一开口就会像雪球融化似的。我打着盹儿,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一睁眼就发现天色又暗了几分。我在零零碎碎的梦里,看见大楼幕墙上天光熄去、化工厂废弃的大烟囱退向身后,看见青青黄黄的农田迎面而来、蜿蜒起伏的山道向前飘去,看见了果树林染上了淡淡的黄色、野花在夜气里星星点点亮起——我不知道从小城到大山究竟有多远。
3
梦是耗人精气神的,一路颠簸的车程真让人疲倦,我跟着舅舅钻进大山,一进有灯光的屋子,就迷迷瞪瞪地洗洗睡了。
第二天上午,我一觉醒来,果然发现自己就在玻璃房里。墙外的日光、山峦、树林向我包围过来,湿润的青草气息驱走了鼻尖上小城黏稠的气味。这座小楼房立在山谷的半山腰上,可以远远眺望山谷外的彩山村——妈妈出生的村庄的屋顶,那浮现出的鱼檐灰瓦仿佛是游在岛屿旁的群鱼。房子四壁都是玻璃,楼下有以书柜为墙隔开的客厅、餐厅,楼上是有榻榻米的客房,楼上楼下由铁楼梯连着。三楼有露天大阳台,大遮阳伞下摆放着桌椅,被一把铁链锁住了。大门上有一对铜铺首,合在一起就是一张怪兽狰狞的脸——我知道那是传说中不停吃却总吃不饱的神兽饕餮。从大门向外看去,可见山谷隘口立着高高的铜招牌,上刻“春天里民宿”五个字和一串电话号码,顶上跳跃着鸟儿。房子墙面是透明的,可门窗都被锁住或被防盗网密封了,空气里只有我、伟和舅舅的呼吸声。我有些恍惚,觉得自己是游在鱼缸里鼓着腮的鱼。
从早上开始,舅舅除了做饭剥橘子递零食,就任由我和伟躺坐立行,看书看动画片或者发呆。他用眼睛的余光观察我俩,偶尔抬眼与铜铺首上的饕餮对视一眼。我不用问就猜出我和伟是走不出房子上不了网的,舅舅要让我俩在阳光灿烂的玻璃房里戒网瘾了。在舅舅说起哮天犬时,我就意识到他是为我网瘾而来,可我相信那个落魄无能的舅舅是管不住我的,而我正想逃离妈妈的尖叫声,这才顺从地来到大山里。其实,大人们低估了孩子,我们深知他们的计谋和谎言,只是故作懵懂,配合他们玩玩把戏而已。我有些担心,在这里住下去,我会成为千年琥珀。
时光一点点地过去,我有些焦躁不安,把脸贴在玻璃墙上向外看,不是想看清屋外的风景,而是想钻出去透透气。我把脸越挤越扁,感受着玻璃的凉意,挤得自己喘不过气,来麻木网瘾的焦灼——我心里早就有一只手机变成小手抓挠我了。可伟很平静,正襟危坐地坐在桌前看英语课本,只有蘑菇般的耳朵鲜活着,警觉地捕捉着屋里屋外的动静。他一见舅舅就露出油彩般的微笑,白胖的脸上荡起好看的酒窝。他看上去是个好学生,该不会来错地方了吧?他那么乖巧,会是我的同类吗?听舅舅说动物是靠相同的气息找到同伴的,我和伟身上的气味迥然不同,如果说我是湿木头,那他就是棉花糖,这两种人能是同道中人吗?我看着他的样子莫名生气,当然这并不怪他,心如猫抓的我越来越不耐烦了,看什么都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