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 (短篇小说)
作者: 王艺霖一
那天,母亲说她“独”。
她记得这个字落下的时候,夕阳收敛起所有粉紫色的余晖逃之夭夭,房间一下沉到母亲的涮笔筒里,阴沉且含混。
带着哭腔而未落泪的母亲似乎怕说得太重了,又解释:“不是毒药的毒,是说你们这代独生子女啊,都太自私。”
“让您在其他人回家前把画画的东西收起来就是独?又不是不让你画!”
她空张着嘴,把反问咽了下去。她不擅长与人争吵,即便剑拔弩张,她仍然怕话太重伤到对方,而这正是母亲从小言传身教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母亲竟然推翻了自己的行为准则,开始随心所欲。
她刚下班回来,只说了一句“怎么还在画”,就僵立在玄关听母亲火山爆发一样将淤积的不满喷射出来,字字句句带着火焰和浓烟把她打成筛子。
终于等到冷却的空当儿,她挪到餐桌边想坐下,却发现所有能坐的地方都被母亲摊开的羊毛毡和宣纸覆盖。于是,她只得踮脚绕开地上的涮笔筒,在堆满玩具的沙发一角坐下。母亲就是这样,有把任何地方塞满的特质。
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紧闭着嘴翻看手机,先是看到丈夫的微信留言:“我带孩子游完泳了,半小时后到家。晚上有饭局,不在家吃了。”
她的眉毛不自觉地皱起,但很快就平复了。总是这样不着家,习惯了,不值得生气。
紧接着又看到公司领导留言:“这有个IP你评估一下,我知道周末你要带孩子,但还是希望你尽量挤出时间看一下,咱们只要一个大概的分析,周一开会讨论。”她美其名曰是个总监,但手下只有一个做美术的小姑娘,所有的文字工作还需要亲力亲为。这本网络小说好几百万字,她至少要不被打搅地看一整天才有的可评。
真把我当机器人了吧?虽然不满,她却不能拒绝。
再抬起头,母亲已经把画纸卷好,毛笔收好,桌上的墨渍潦草地抹了抹,随意地问:“晚上吃什么?”
“家里有什么?”
“还是剩饭。我今天没出去买菜。”
“为什么?”
“我今天要交作业。我好久都没交作业了,老师有意见了。马上要开个学生画展,我还想要被选上呢。”母亲耷拉着眼皮,用抹布漫不经心地擦着早已光亮的桌子一角,完全不理近在咫尺的墨点。
她是美术专业毕业,强忍住对那些像被水洇过的画作的苛刻评价,说:“孩子上一天幼儿园,您有七八个小时可以画。但我们回来就不要画了,咱们一开始就说好了。”
“我也没耽误正事啊。”
“您今天没接孩子,还不做饭?”
“今天你家老吴回来早,他接了孩子,就不用我了,”母亲起身将绘画用品囫囵塞进一个大编织袋里,“我现在做。”
“我不吃了。”
“那正好,我不做了,”母亲拿水壶烧开水,“我冲代餐粥。”
冲到脑门儿的怒火带动她蹿起来,终于朝母亲喊道:“你画画糊弄,做饭糊弄,带孩子也糊弄,干什么都糊弄,到底想干吗?”
母亲把暖壶重重一蹾:“什么叫带孩子糊弄?你们两个上班不管孩子,回家也都抱着手机,到底谁糊弄?孩子是我的啊?”
不是这样的!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大喊:“当初叫我要孩子的时候,你说你来带的!”
“那为什么就我一个人来带?你公婆为什么不管!”母亲的五官也终于挪动了位置,显露出慈眉善目之外的另一种搭配。母亲的乐观和情绪稳定一直是她颇为骄傲的事,这样的反差令她措手不及。
“我就是想画画!我就是不平衡!我年轻的时候就为你跟你爸牺牲,到老了还是我牺牲,你们一个个有追求,我也有!”母亲说完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己住的次卧,开始收拾东西,“光想着自己,你们这一代人太自私了。”
她坐在客厅,从门缝里看着母亲早有预谋般迅速整理出一个又一个包裹,难免有些心慌。
她自私吗?现在正是事业的上升期,有好的平台、好的机会,她要大展拳脚啊!现在找工作多难,在一个公司干了一辈子的父母不会明白。所以,她每天坐四个小时车上下班,仍然甘之如饴。毕竟市场上留给她这样中年已婚已育妇女的机会不多了。
此时此刻,她很需要人帮,但又无法开口挽留母亲,因为她已经被扣上“独”的帽子,这时候再说什么不就是坐实了吗?
她扭头走到窗边看万家灯火。别人家都是怎么处理的?她知道家里是双职工的基本都有老人带孩子,她也知道没有老人帮衬的大都是孩子妈做了全职妈妈。那像她这样想兼顾事业和家庭的人还有办法,有活路吗?她从没想过。
因为就像母亲说的,她是独生女,理所应当地默认父母愿意带孩子,甚至必须来带孩子!她光想到了共生,忽略了母亲真正的需求。
见她在沙发上一直呆坐,母亲最终还是出来了,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说:“要不我给你热一下剩饭?”
她摇摇头,垂着脑袋不看母亲:“妈,您回家吧。孩子我自己带。”
母亲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问:“那谁接送?”
“我们自己想办法。”
“哦。行……那我周末先回去。你要是需要帮忙我再来。”
母亲周六清晨悄无声息地离开,到家后没再提“帮忙”二字。
二
丈夫觉得她“独”,太过于自我。
事情的起因是母亲走后那个忙乱的周一早晨。为了不迟到,她必须7点出门。而没想到的是,叫丈夫起床送孩子会遭到拒绝。
“快起来送孩子去幼儿园。我已经给妮妮穿好衣服了。”她朝着次卧喊。身边揉着惺忪睡眼的小姑娘,迷迷糊糊地说:“妈,我还没穿鞋。”
“快穿去。”她一边嘱咐孩子,一边走到丈夫床前。因为她受不了他震天的鼾声,在没有老人的情况下,两人分房睡,互不打扰。
丈夫躺着裹紧了被子,眼睛也不睁,简单直接地回答:“不去。”
她暴怒了:“你不去谁去,妮妮是不是你闺女!再说,你也没事。”
丈夫话里有话,幸灾乐祸:“你不是牛吗?你自己送去啊!”他认定孩子姥姥的突然离开是因为她无理取闹,毕竟自己父母看了一段时间孩子以后也不愿意来了。她说话从来直来直去,一点不会讨好老人。现在没人帮,活该!只是凭什么要他承受后果?
她被怼得瞠目结舌,好容易压住爆发的火山,咬牙切齿地问:“你到底去不去?”
好家伙,人家直接把被子蒙到了头上。
她不想废话,也不想吓哭在一边缩头缩脑看着的女儿,更无计可施。于是,左手拎起自己的提包和孩子的书包,右手拽着女儿冲出了家门。
幼儿园7点半才开门。她盘算着什么样的换乘路线能按时到公司,无一例外的失败。急得她拉着女儿的小手在幼儿园门口直转圈。
女儿那两根仓促扎起的小辫子一高一低,歪着头时更为扎眼。
“妈妈,姥姥怎么没送我?”
她不耐烦地重新绑好女儿的辫子并回答:“姥姥回家画画去了。”
女儿吭哧两声,有点惶恐地问:“那她还回来吗?我要我姥姥。”
正好园门打开,她连忙敷衍:“会会会的。你好好上学,抱抱。”匆忙把孩子按到怀里一通揉搓,再往班主任老师手里一塞,转身扫码小黄车朝地铁站急蹬而去。
这才是早上的第一关,孩子下午放学还不知道怎么弄呢。
换地铁三次,为了不迟到,她提前两站下地铁,打了个滴滴,争分夺秒奔赴公司。眼看离打卡还差五分钟,还来得及买点吃的抢救一下饿得缩成一团的胃。
卖早餐的大姐已经记住她了,远远瞧见,不必开口就已准备好她常点的双夹烧饼和豆浆,并把烧饼给她放微波炉里加热一分钟。
“你每天都挺准时啊。”大姐手撑柜台对她说。
“不敢不准啊。”
“你家离这里远吗?一般越远越准时。”
“是,您说对了。我家在城东,平时到这里要两小时左右。”
“嚯,那你早上几点起啊?”
“6点。还要给孩子穿衣服。”
大姐啧啧摇头:“我也差不多,不过我就住在后面那屋。嗯……你可真辛苦啊。”
她从没想过唯一觉得她辛苦的不是家人,不是朋友,而是卖早点的大姐。想哭,但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只能苦笑,比哭还丑。
三
公司领导说她一个人活成一支队伍,只不过是在她提出添加人手的时候。
周一例会圆满结束。她挤出孩子睡后、上厕所以及上班路上等碎片时间完成的评估报告,得到领导一致好评。悬了整个周末的心才算落了地,她也有底气趁热打铁,凭借自己以往的表现跟公司提出憋了两天的请求。
会后,人力资源总监大姐拉住她,把她带到没人的小会议室,眉眼带笑地对她说:“老板考虑给你涨工资呢!”
“真的!”她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那还能骗你啊?我亲耳听见他跟副总夸你,说上次你做的策划案在甲方那里大受好评,甲方爸爸点名夸你呢。”大姐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加油,看好你哦。”
“那……能不能给我加一个助手?”她试着提议。
人力资源大姐把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下,还是用吹嘘的口吻夸她:“你看,你现在干得这么好,工作也没完全饱和,有招一个人的钱都加你自己头上多好啊。老板老夸你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你可以的!”
好是好,可我累啊。她心里抱怨,表面上还要点头称是。
人力资源总监要走,她赶忙抓住机会说:“稍等,我想跟您申请个事。”
“嗨,客气什么,有事就说,我们人力资源部门就是为了让你们工作得舒舒服服的。”人力资源大姐像对自家人一样热络地回答。
“是这样的……我妈回家了,没人给我接孩子。我要早点下班去接孩子。”
“那你就去呗。没事,你以往从不迟到早退,这点方便姐还能给你。”
她没敢高兴得太早,直觉告诉她这场景不真实。于是她又问:“我家离得太远,可能三点就要走,就是提前三个小时。”
“没事,你就是太老实了。总监级偶尔早走就算外出呗。”
她明白了,人力资源大姐以为就是请今天一天的假。
她深吸一口气,抛出重磅炸弹:“我可能……每天都要三点下班。我以后要自己接孩子了。”
人力资源大姐看着她,法令纹已经支撑不住因微笑而提起的苹果肌了。过了半分钟,人力资源大姐才说:“那这个,我做不了主,你最好跟老板请示一下。”口吻重新陌生回来,什么亲如姐妹都是幻觉。
她只得硬着头皮去找老板。
老板办公室里挂着他亲自手书的巨幅“和气生财”。他坐在横幅下的茶几后面,一边泡茶一边用茶水往一团和气的和尚茶宠上浇。
这样的气氛为她平添了点儿信心。
老板热情地请她就座:“哎呀,你最近做得不错。放心,我已经跟人力说要给你加薪了。”
“老板,我,我可以暂时不要加薪。”她塌着肩膀,卑微地提议。
“哦?有别的打算?”老板思路一下子跳到了另一个极端。
“不是。您误会了。公司对我这么好,我哪儿能走呢。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离家远……”
老板往沙发背儿靠了靠,平视有点变俯视了:“这个,可以理解。你的工作大多数可以移动办公,上下班可以有点弹性。”
看来老板最多只能想到弹性办公,但这样的解决方案解决不了她的问题。
她厚着脸皮说:“您看,我弹性三个小时行吗?”
老板用“你在逗我”的表情看着她。
她大脑满载运算,口吐莲花,用平时说服客户一样的自信和热情说:“是这样的,我因为家里有点事,老人不能帮我照顾孩子了。要不您看,之前我一直准点来准点走,从不请假,就是因为有老人帮衬。现在孩子下学早,我路程又长,三点下班才将将赶上。但您放心,我移动办公一点儿不耽误,周六日也可以随时待命!而且也只是暂时的。”其实她有长期的打算,但她想让老板先看到点儿希望,慢慢接受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