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水城 (短篇小说)

作者: 杨邪

我总算买新屋了,在共城拥有了第二套屋。

是的,我们共城人的母语系统里,只说屋,不说房。有些共城人不说房,但会说房间,讲这个房间怎样那个房间又怎样,那他们肯定是年轻人,受了普通话的影响。其实老一辈共城人从来不说房间,只说间里,讲这个间里怎样那个间里又怎样。间里——这个词多么古朴,有一种古朴得让人心头一热的感觉。

说到间里这个词我想起了一件陈年往事。年轻的时候,我有一次住杭州的之江饭店——每次去杭州,没有特殊情况,我都住之江饭店,也不为别的,就是由于它名字古朴。之江,饭店,多么古朴哇,虽然实际上它是一家“高大上”的酒店,它前身是省政府招待所,后来性质也没变,一直是政府机关各种会议召开之地,或者至少是与会人员就餐和下榻之所。那次住之江饭店,我去外头喝酒,带回一个喝醉酒的好朋友,因为他坐上出租车后竟然想不起来自己家在哪儿了。半夜里,朋友酒醒了几分,我们开始聊天。他原本也是土生土长的共城人,我们用的是母语。我说到房屋——不对,我们共城人从来不说房屋,我们只说屋——我就是在说什么屋和间里,然后去倒茶,刚倒好茶回到窗前,间里的门被敲响了。打开门一看,是个美女,真正的美女,没有化妆、穿着睡衣的美女,看一眼就让人心尖儿一颤并联想到大床的美女,她好像是在眠梦中醒来的——不好意思,我又说到了眠梦,我们共城人不说梦,都说眠梦。

“你好,你找谁?”我以为她敲错了门,用的是普通话。

“我便寻尔。”她用共城方言说。

共城人从来不说就,只说便。寻是找,尔是你。她说“我就找你”,口音不是很地道,但年轻人说成这样,殊为难得。

“寻我?”我愣怔住。

“后生刮则。”她一抬头,好像也呆了一呆。她是说“小伙子挺帅”。

“尔是共城人?”我笑问。

“你们大半夜的,讲话这么大声。”她切换到普通话。

“不好意思啊,吵醒你啦,”我只好用普通话,也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对,“没想到房间这么不隔音,加上我嗓门儿大,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嘛。”

“也不是太响,主要是你讲共城话,太亲切了,你讲得太地道了!”她笑说,“这儿隔音没问题,我找到原因了,是我们都开着窗啊。”

那一夜,不可思议得像眠梦,美女居然大方地进来跟我聊上了。

原来美女爸爸的老家在共城,她是杭州人,来参加某个会议的,被安排住在隔壁。

她进来跟我讨论共城方言,弄得我那醉醺醺的朋友赶紧动身下楼,去坐出租车了。

那会儿有QQ,但手机里还不能挂,要是手机里挂有QQ,或者干脆有微信了,再在微信里撩拨一通,隔壁的美女肯定半夜又过来敲门。这话是多年后我那朋友想起当年之事时对我讲的,他也对许多人讲过这事,他的理论依据是美女说了一句“后生刮则”,他说那是一个女人猛然间被电到后,没过脑子情不自禁发出的赞叹,这一点意味深长,是至为重要的关键点。

说来惭愧,其实事后我真的一直忘不了那个美女,但那一夜我还是与她挥手互道晚安了。我知道她美得不可方物,我也确实堪称“后生刮则”。可那又怎样呢?我绝对是个知行合一的人,只是唯有在那一方面,我很没出息,向来规矩,永远不会付诸行动。再说,以我对共城方言的研究与造诣,以她对共城方言的热忱,我们之间的交流几近学术讨论,怎么会滑向那个本能欲望的深渊呢?我只有这么安慰自己。

抱歉,从一个古朴的方言词扯出去,我太信马由缰了。

再讲回我买的新屋。

我买的是威尼斯水城的独栋别墅。独栋别墅是房地产开发商的说法,我说这就是农村里的小康型房子,只是小康型房子一般两户型,这是一户型,而按照国外的说法,真正意义上的别墅必须是带有游泳池的。开发商说游泳池有什么稀奇,你家前面还有一个大湖呢!

开发商是土包子,没明白我讲的游泳池指的是别墅内部的标配,他们以为挖个大水坑就是湖了。

说大水坑恐怕是诋毁,那确实像湖,一个大湖,只是我知道,那个湖完全无中生有,它是整个儿被凭空挖出来的。天然的湖,那是大自然的杰作,它会拥有一整套完整的生态系统,这个道理开发商哪里会懂啊。

不过既然住在共城的城区,假若非得要去找什么天然的大湖,那则是缘木求鱼,自寻烦恼了。一个小县城而已,整个共城根本不可能有一栋真正的别墅,我跟开发商抬杠,实际上是过个嘴瘾,没有任何意义。

那么,有一个人工湖,也不错呀。不能真正返归自然,来点儿人造的风景,挖一个大水坑,至少也聊胜于无吧。

我的亲戚朋友和熟人当中,一直以来不乏反复催促或竭力劝导我再去买一套屋的人,与此同时,也一直以来不乏嘲笑我竟然不去再买一套屋的人,各种嘲笑。

我知道,在买不买屋这件事上,他们都是对的,而我错了,一错再错。

事实上我总是对,在别的许多事情上。至少我自己认为是这样。事实上我也总是被认为是对的,除了在买屋这件事上。

我对通货膨胀的认知当然有,哪怕通货膨胀一般是所谓温水煮青蛙式的。我知道钱会一再贬值,也知道要买屋,但我错在策略上——我很想新买一套屋,只是想等一等再买,观望观望,结果观望了许多年,等来了屋价的扶摇直上,等来了无尽的嘲笑。

我之所以错在策略上,是由于我相信房产税会很快来临,由于我一再听传言说房价会降,我他妈的太草率了,一下子信以为真了。

讲起买屋,都是泪。现在我终于买了,噩梦结束,再也不想讲了。

现在我想讲的是,还真的没料到,我买了威尼斯水城的独栋别墅之后,正等着亲戚朋友和熟人们叫好呢,他们却喝了倒彩。

他们的看法出奇的一致,都集中于两点——其一是小区的名字太怪;其二是共城的重心分明开始朝新城区倾斜,不该再把屋买在老城区。

关于名字,我有点儿蒙了。

那些楼盘的名字,真的是太土了,什么万啦,宇啦,昌啦,繁啦,佳啦,府啦……不仅土,还一个劲儿扎堆土,我都分不清哪儿是哪儿了。

有一年,某房地产开发商为新楼盘公开征集名字,我成了它的上千名应征者之一,我给新楼盘起的名字叫望龙小区,结果这个名字入围了二十强,然后在网络上大张旗鼓地投票。投票当然是一种博人眼球的营销术,但入围二十强,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开发商得拿出真金白银,每人奖励一万块钱,这说明开发商对“望龙小区”这个名字的认可度还真的比较高。后来,我犯的错误是没重视投票环节,没去做各种拉票,因为我根本不相信偌大的楼盘,它的名字,纯粹就单单以得票的多寡来决定——经过几天几夜的网络投票,二十个名字中,得票最高的前十名,取名者每人除了原先入围的一万块,再被追加一万块,然后前三名再被追加三万块,第一名再被追加二十万块。开发商摘走了第一名,给新楼盘命名。那个名字我现在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那名字比起我的“望龙小区”还俗不可耐。

我领到一万块钱后,大摆筵席请客,预想中是亲戚朋友们肯定笑倒,或指责我简直诈骗——望龙小区,什么破名字啊,他们用脚趾都想得出!可事实上没有,他们差不多是众口一词,都说望龙小区这名字起得好,朗朗上口,还吉祥,还文雅,可惜这名字没有被那个新楼盘使用……我确认过大家的眼神,他们好像没有一个讲得言不由衷。

那些楼盘的名字,除了土,就是冷僻,什么铭啦,畔啦,翰啦,玖啦,樾啦……我知道这些字大多不算冷僻,但一个字是否冷僻,要根据共城人的实际文化水平来衡量——说实话,即便是以前开发的楼盘到处用的苑字,在共城也差不多是冷僻字了。共城人不讲普通话,他们遇到苑字,就乱读了,有读“园”的,有读“碗”的,有的干脆说“那个草字头的字”。好在,就像不知何时兴起的一股妖风,大家给孩子起名都一窝蜂用冷僻字——那才是真正的冷僻,好多字连我都读不出来,结果大家都慢慢知道了那些字怎么读,大家对那些楼盘的名字,也就这么习以为常了。

然而,威尼斯水城,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呢?怪在哪里?

意大利的威尼斯水城,我们上小学的时候就在语文课本里读过介绍它的一篇游记。谁没上过小学呢?威尼斯,都知道的吧?“威尼斯水城”这几个字都认识吧?

我求证后得到的答案是,许多人还真的不知道或者忘记了威尼斯是什么东西,有些人竟然说还以为是一种红酒。另外有许多人则认为这个名字怪在崇洋媚外。讲到崇洋媚外,我气不打一处来了,但我知道,我不能跟他们在这一点上较真,我只问他们,我说共城那么多皇家、皇都、皇庭什么的,那是什么?大清都亡了一百一十年了呀!对于我的幽默以及幽默背后的东西,他们根本没有领会,在我眼里,他们就像流氓——他们有的说,不管大清亡了多少年,也比崇洋媚外好;有的说,这名字啊,听起来毛骨悚然,这名字在这儿肯定水土不服,迟早得改,必须得改!

关于新城区与旧城区的区别,我不屑一顾。

喜新厌旧是大家的通病,可我就喜欢旧的,我不喜欢新的,怎么啦?共城的城区人口太密集了,有了新城区,让喜新厌旧的都迁过去,那么旧城区就安静多了,也清爽多了。

新城区我当然去看过,街道宽阔,宽阔到几乎没有人步行,都是车,都是车,各种各样的车,流来流去,感觉亿万斯年都会那样流下去。哦,除了车流来流去,就是车不流了,暂时不流,堵塞了,感觉会亿万斯年地堵塞下去。那么宽阔的街道还会堵塞,若非亲眼所见,我不会相信。

车太多了不是?我讨厌私家车,很讨厌。我相信一个文明的城市,公交系统一定非常发达,私家车不会有事没事都在街上马路上瞎跑。共城有多大?讲一句不好听的话,屁那么大,最多几个屁那么大,用得着那么多私家车烧包地跑来跑去吗?

我喜欢步行。在老城区,到哪儿都近,一两分钟几分钟就到,最多十几二十分钟,当是散步。不过我曾经有好多年很少下楼——我这个以文字为生的人,坐家里就好,只要有网络,只要互联网别变成局域网。下楼原本就是为健身,为了让久坐的身体躯壳活动起来,达到某种平衡,但我发现,几乎找不到一条可以安心散步的街道,所有街道上都是汽车尾气的味道。那些年,我经常选择深夜或凌晨散步,不过深夜或凌晨散起步来,自己也瘆得慌啊,感觉自己是游荡的孤魂野鬼。

后来我察觉,街上的汽车尾气突然变得稀薄,甚至似有似无起来。回头发现,那个时间节点,差不多就是油品由国四升级为国五的时候。据说油品升级后,汽车尾气中,光是硫的含量就减少了五分之四。但汽车又成倍成倍地增加呀,看看到处铲花坛、拆公园而改建成咪表停车场就知道。所以我的一个判断是,街上的汽车尾气问题得到大幅度改善,除了油品升级居功至伟,还有一个因素是,共城的车,大部分都跑新城区去了,至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跑新城区去了。

在我眼里,新城区的楼盘都适合车进车出,不适合人进人出,起码是倾向于考虑车辆进出的方便。只此一点,我认为新城区就是恐怖的,非人性化的。

新城区的楼盘升值快,当然显而易见。问题是,我不需要升值啊,我就一套新屋用来自己住,我买新屋是要出租原先的旧屋的。我的新屋升没升值,实质上都一样啊,我又不卖,它值三百万跟三千万一个样,不一样的地方是,假如升值太快太多,它真的值三千万,我还睡不踏实了呢,是吧?

买了新屋,我不可能回到旧屋去住。

我是个没有信仰的人,但我信运气、见鬼之类,并且不是一般地信。就比如说我那套住了二十多年的旧屋吧!

我的旧屋,大家都知道的,它在购物中心的南大门。南大门是一幢弧形的屋,东头的三个单元是套间,其他都是一间一间的“通天屋”。购物中心谁不知道呢,南大门也一样,大家都知道这三个单元的套间是烟草公司集资建的,它们原本也是通天屋,整幢南大门在设计之初肯定是这样,但它的图纸后来由于烟草公司的介入而被修改——东头的十二间通天屋,底楼和二楼的门面都打通了,变成了一个整体,三楼到六楼,变成了三个单元共二十四套的套间。

大家知道这二十四套的套间原本是烟草公司集资建了分给员工的福利,而且知道这三个单元是由通天屋改造而成的,大多是基于我的长期宣传——除了二楼的单元门洞刚上来的转角有个窗户,之上的楼梯是没有一个窗户的,这是我们共城唯一的一个黑暗楼梯,哦不,隔壁还有两个黑暗楼梯,三个黑暗楼梯全天需要灯来照亮,因为每层楼梯转角的位置,它们的外面不是真正的外墙,不可能开窗户,墙的那一边是封闭式阳台。无良的开发商,就为了多卖三个平方米,可耻地进行了让人意想不到的神操作。这样的神操作导致楼梯转角的局促,也导致了整个楼道里的空气无法流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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