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鸢

作者: 甄明哲

1

天冷了,我想吃涮羊肉,找不到人。眼前合适的人是有一个,但最近不太想见。老大前两天跟我说了,周全和他绝交了,绝交的原因,是多年前上大学的时候,老大时常在寝室看电影。“搞什么名堂,”老大愤愤地说,“大半夜打电话,说我转发的文章有问题,让我删掉——谁让他看了!”我有些想笑,没笑出来。

想来,我认识周全挺久了,高中同学、大学室友。我一直觉得他很适合当老师,我就不行。那时在培训班实习,我感觉自己不像老师,更像工人,底下坐的是客户、老板、考官,唯独不是学生。当老师的人,自己要先受教育。穿着、站姿、讲话腔调、精神状态,都得有老师的样子。我见过很符合这套标准的老师,每次看到就心生绝望。或许也有些惭愧吧。我时常做一些调整。如果穿了衬衣,就不穿皮鞋。如果穿了衬衣和皮鞋,就不戴扩音器。如果配全了衬衣、皮鞋和扩音器,就站得不那么笔直。我唯一的个性全部保留在这个不正确的姿势里。试用期一到,我就和“老师”两个字再见了。

高中时代,我对周全的印象只有几个粗糙的画面。那时他面黄肌瘦,唇上发黑,衣着整洁。连星期天也穿校服,里面一件蓝条纹鸡心领毛衣。高中三年,我几乎没和他讲过话,但早读时常听到他那高亢、嘶吼的背诵之声从身后传来——满嘴标准的葱油饼味儿英语——可能是刚吃了早饭的缘故。声音里有一种莫名的愤怒,仿佛和单词有仇,背会一个单词就是消灭一个敌人。除此之外就是做操。全国管他第五六七八九套广播体操里,跳跃运动是永远令人尴尬的存在:你得蹦。众所周知,在学校里混,审美问题至关重要,而一个人甭管有多么潇洒,碰到跳跃运动,绝对难以保持体面——显得太乖了。大多数时候,我们不过是稍稍屈伸几次膝盖,脚跟微微一抬,仅此而已。校草、班花对此更是嗤之以鼻,基本上原地不动,谁跳谁傻瓜。周全大概是我见过做跳跃运动最用心的一个,你很容易在队列中发现这个人称“二姐”的男人,他身边的人个个颠三倒四,笑得直不起腰来。周全全情投入,不但跳跃极高,而且体态优美,身姿矫健,起跳后膝盖微微并拢,仿佛变身的美少女战士,手里握着一根不存在的仙女棒。学校里人送外号“二姐”,没有不知道的。至于为什么叫他二姐(而不是大姐),好笑就行了,何必关心?一套动作下来,周全很容易让人想到幼儿园表演节目的小朋友,充满纯真,仿佛阳光照耀下的向日葵或小红花——那么迷人。

他做操的习惯一直保持到了大学,甚至连背诵英语都是。我现在还记得大一时自己睡眼蒙眬、路过学校大礼堂时的情景。那时候天蒙蒙亮,半睡半醒的新生汇集成梦游般的人流,穿过梧桐树下的林荫道,呼吸着厚重古朴的晨雾,老远就能看到几个站在大礼堂台阶上的身姿。一共有三四个人,走近了看,每个人手里都捏着一张纸,旁若无人地大声、大声、大声背诵英语——葱油饼味儿的英语,叽里呱啦,语速极快,难以辨识。这几个人歇斯底里,身体紧绷,有的钉在原地,有的来回踱步。在那些人里,我看到了我的新室友周全(不知道他何时出的门)。和高中时代不同了,他穿着便服,从头到脚都很朴素。我猜他们从属于哪个社团,在进行一种关于自我能力的锻炼。这样做似乎有助于突破自己,全方位提升各种能力。表达能力、口语能力、心理能力、交往能力、自律能力、应变能力、组织能力、协调能力,就这些吧——人们对大学生总是要求很多能力的。看到他们,赶去上课的大一新生像是醒了过来,有的注视一会儿,脸上写满钦佩,有的加快脚步,仿佛快迟到了。我现在还记得那些鞋底的声音,橡胶鞋底的声音,轻快密集的声音,源源不断的声音。

大一的那个学期,很多人还不习惯没有班主任的生活,自我约束的能力提高了很多。仿佛放松下来是对以往生活的背叛。仿佛愉快地玩上几天是堕落可耻的象征。仿佛睡上一个懒觉会推倒失败人生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高考过后一直没碰英语,大礼堂上周全的身姿让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不由得重新拾起课本,上起了晚自习。自习室里,像我这样的大一新生远不止两三个。整齐的白炽灯高高地悬挂,清洁、健康、卫生的白光照射着一排排压低的脑袋,安静得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恍惚间,我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高三的前排座位,心里生出了淡淡的恨意。直到那天晚上,我回到寝室,发现老大装上了一台电脑。

电脑,一种不能碰的玩意儿。堕落的源泉,邪恶的象征,一个人变坏的开始,有时候还是一把“双刃剑”。高中时期,我一看到网吧就心生紧张,仿佛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仅从门前走过就像干了一件羞愧难当的坏事,要背十个单词才能平复过来。现在,一台半新的电脑就出现在我们的寝室,老大的床下,我书桌的左边。那天晚上,我们围坐一起,看他熟练地玩一种叫“跑跑卡丁车”的游戏。那是一种小小的赛车,有点像小时候玩的四驱车,却更加刺激和炫酷,赛道惊险绝伦,还能和网上的女性网友(当时叫MM,现在好像不这么叫了)比赛,甚至还能聊上几句——这是前所未有的事。老大车技高超,赛车并不妨碍打字聊天,屏幕上引人遐想的MM有时回复一两句平平淡淡的话,也会让我们兴奋难安,讨论许久。在那个炎热夏天的夜晚,我们几个轮流发车,一直开到天色发亮。我记得躺在床上时眼前还有赛车尾翼的幻影,手指默默练习氮气二次加速的高超技巧。

后来,我们形成了较为固定的节奏。我和老大从食堂回寝室,由我先开车,老大其次(他要先看《人民日报》),老二踢足球回来,第三个开车。等老大看完报纸,我们三个照例看电影,有时候是苍老师,有时候是小泽老师,每次一堂课的时间,偶尔拖堂十分钟。这种事情当然要把门关上。下学期,我们都有了电脑,通宵开车是常有的事,第二天一直睡到中午。一天,我猛然发现,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早上的太阳了。

基本上也很少见到周全了。在我们这个已然沦落的寝室,他保持着令人惊奇——更多的情况是无人注意——的自律,我猜他大概早上六七点就起床,去大礼堂或者城墙上背英语,有时候是《我有一个梦想》,有时候是《葛底斯堡演说》。上课总是坐在第一排,脑袋像向日葵或摄像头一样追随着闲庭信步的教授,低头就是在做笔记。我向来坐在最后一排,打着沉沉的瞌睡。下课,周全要么去自习室,要么发传单——提升自己的交际能力;或者打太极拳——我的理解,这是高中时代广播体操的升级版,选修课里有这门课。我见他在教室前的空地上练习站桩。教室是民国风格,砖墙呈土黄色,还残留着坚决打倒修正主义的白色标语,楼前种植着造型古朴的针叶树,大概是松树吧,盆景似的。他的身体在树下定着,一只手掌伸出,另一只半扣在腰间,很有点练家子的味道。后来他跟我讲,真正的练家子可以站一天一夜,曾有西洋大力士推他大师爷(太极拳老师师父的师父)——大师爷在空中飘飘悠悠,翻出几丈来高,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落地仍是站桩姿势,落在之前的鞋印儿里。我很信他的话,你信不信由你。大概是太极发挥了作用,周全晚上十点之前必然睡觉,沉静如婴儿,第二天早上不需要闹钟,自然醒来。大概还是太极的作用,每当我们三人观摩老大下载的最新“学习”视频时,周全从来不看——有时候也看,神情庄重、凝重、严重,整张面孔很有杀气。眼神疑惑,看了几眼,去背英语单词了。背了五分钟,又出现在我们身边,眼神更疑惑了。也就再看五分钟,他就离开,躺在小风扇下苦苦思索,像一尊浑身流汗的佛。我经常疑惑他到底在疑惑什么。

大一上学期,期末考试结束那天,我们寝室全体去喝酒。北京涮羊肉,桶装大扎啤,谈天说地,好不痛快。周全也去了,我那天才知道,他这人极爱喝酒,就着凉拌黄瓜和一碟花生米,一口一口喝得甚有滋味。几杯下肚后,他话多了起来,前言不搭后语,时常咧着嘴傻笑,或愤愤地嘟囔。他的舌头被酒精泡大,呜呜啦啦,没人听得清讲了些什么,但也没人打断,任由他一人在角落里自酌。那天晚上,我和他同乘一辆摩的回寝室,他的脸膛儿黑中泛红,只是微有醉意。我突然有些感慨,眼前这个人,就是高中时期全校闻名的“二姐”,以前擅长广播体操,现在是太极拳好手,未来的灵魂工程师(他说过,他想做老师)。路上,他突然问我,有没有听说过代考这件事。

“啥?没听说过。”那是那天晚上,我正儿八经听清的他讲的第一句话。我酒醒了一半,问他为什么问这个。他缓缓地说,太极拳老师问他,愿不愿意替别人考试。“然后呢?”我问。他的咬肌隆起,嘴巴像挨了一拳似的紧揪着。车停了下来,我问师傅:“怎么停了,到了吗?”

想来,这些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2

他站在路灯下,瘦高的身影像门板一样挺直。只看姿势就知道是他。他咧嘴笑了,我也笑了,控制不住嘴角,心里沉甸甸的那些东西,随着嘴角释然了。仿佛还是昨天。他穿着牛津布夹克,里面一件鸡心领毛衣。我惊讶极了,问怎么还穿着这件,都好多年了吧?他低头看了看,搔搔头发。吃什么?我问。他搔搔头发,都行。我说,先走走吧,于是沿着路走。

大三那年,我和周全搬出寝室,另外租了房子,预备考研。两个人看书厌倦,周末时常满市区乱逛。因为没有钱,学校里又太闷了。我们走啊走啊走啊,他讲啊讲啊讲啊,讲的话有一半我听不清,听清的话有一半我跟不上。我时常走神,他从不走神,但思维极为跳跃。或许是熬夜的原因,我不爱讲话。讲话累人,讲多了心累。我更乐意听别人讲话,自己嗯啊两句,如同相声里的捧哏,周全和我刚好步调一致。有时候我会生起讲话的兴头,但很难维持,再多的话不想讲了。幸运的是,周全从来不问我听清了没,只是话多。

走到饭点,我们就在路边胡乱吃点什么,一碗烩面、一碗驴肉汤、一个大饼夹鸡腿。他有时很愤怒,猛烈地批判中国社会现状,随手把骨头像甩手榴弹似的甩到花坛里,用胳膊一抹嘴巴上的油。不用纸巾,是我们共同的习惯。我深知他的古怪,或许也是我的古怪。有一次,我们去市区,各自有事,约定在鼓楼会合,再一同回去。那天,我在鼓楼等了半个多小时,他才打来电话——人已经到了住处。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很不好意思地说,把我给忘了,快吃饭了,才想起来。——出于这些原因,我一度忧虑他能不能找到工作。

这大概是我多余的自负。如今,他讲话顺畅多了,脸上流露出那种只有工作之后才会有的神情。懂事了的神情,具有理解力的神情,具有想法的神情。我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和他正常聊天了,但又觉得滋味复杂,若有所失。一点点吧。我猜想,大学时代自我锻炼的那些能力,他大概都具备了吧。

沿着河滨路,我带着周全,找到这家涮羊肉店。蓉城以火锅闻名,好吃的不知道有多少,但唯有这家涮羊肉,有我想要的味道。为了找到这家店,不知费了多大工夫,不提了吧。周全嘿嘿一笑,眼里冒光,我就知道,来这里吃饭,只有找他。我点了四盘,精品肥牛、精品肥羊、特色肥牛、特色肥羊。其实知道,都是一个东西。凉拌黄瓜、一碟花生,外加啤酒。菜很快上齐,红油翻滚,色泽浑郁,异香四溢,肉片收缩成卷儿,在油锅里浮沉。我夹了一大筷子,手指微疼,不蘸调味料,塞嘴里嚼。妈的,几乎要哭出来。和心里那家店相比,稍微有点不一样。肉片太肥了,也有些薄,但确实是这个味道,十足的羊臊味儿——整个蓉城,能享受此中乐趣的,大概唯有我的老乡。吃了两口,我拍了两张照片,发给老大和老二。还配了一句话:我就爱吃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总说要聚,天南海北,一直没见过。嗐,也就是周全了。

我看了看周全,他也在闷头吃着,若有所思。烟雾蒸腾,大学时代,人穷嘴馋,垂涎油水。四个人一合计,时常去西门外吃假羊肉。时常老大一吆喝——“晚上吃假羊肉吧!”于是四个人倾巢而出,直奔火锅店。一个人兑三十块钱,就能吃饱喝足。吃的就是这种羊肉,据说是鸭肉混合羊尿制成。老板并不回避,加工间半敞开,任何人都能看到切割机上,枕头一样的冷冻假羊肉反复切割,一会儿就切下来一盘。几年下来,我们就爱这一口。真羊肉不好吃,端庄妩媚,叫人恶心。

我悠然地点上一支香烟,问他抽不抽。他摆摆手,我笑了。烟也是我特意买的,七块钱一盒的红塔山,现在涨到了十三块。以往每次开学的时候,我和老大各自买一桶两升装的雪碧,喝完后剪掉瓶口,倒插在瓶身里,就成了一个烟灰缸。等到烟灰缸装满,这学期也就结束了。要的就是这口烟的感觉,一支烟抽完,感觉全回来了。我说:“你和老大有矛盾我知道,何必拖到现在,还专门打个电话?”

周全一抹嘴巴,抬起头来问:“你以前做过小抄吗?”

我心说,又来了。这就来了。

“你考试作过弊吗?”

“这还用问?你问得我都想笑。”我仰了仰身体,续上一支烟,“你还不知道我,大二时有一学期几乎没去过教室,不抄怎么考,谁考试不抄?”

“我没有。”

我喝了一大口啤酒。妈的,胃疼。

“有一件事情,你之前跟我说过,我当时不信,现在信了。”

“什么?”

“你说,你从来不相信工作人员。”

“什么意思?”

“有一年,你在饭店打工,香格里拉什么的,跟我讲过,‘工作人员’这四个字是人们幻想出来的,仿佛一件事情交给‘工作人员’,就可以完全放心了。你当时说,任何人只要往后厨看上那么一眼,就永远不会相信有什么‘工作人员’了。你忘了?”

我晃动着脑袋,金色的酒液缓缓起伏。

“上周期末考试,我遇到了一个人。”周全的声音透过酒液传了过来,唐三藏念经似的。我调整了一下坐姿,伸出筷子,够盘子里的羊肉。羊肉残缺不全,有一些融化了,不太真实的血液涂抹在盘底。我夹到羊肉,丢在火锅里,喉咙很干。周全的声音再次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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