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作者: 燕安金沙滩畔,杀声震天,十六岁的八郎杨延顺面对一波又一波杀上来的辽国士兵,毫无惧色,胯下白龙马,手持亮银枪,一套老令公亲传的枪法使得滴水不漏,所到之处,锐不可当。突然,白龙马在冰上一滑,八郎重重摔下马来,长矛、钩镰枪瞬间架到脖子上……
常友全一个激灵醒来,又做梦了。
颈间锐利冰冷的刺痛,浑身即将脱力的酸软,鼻间的腥膻,那梦中的鏖战,好似亲历一般,少年将军的愤怒委屈重重压抑在胸口,他喘着气,瞪向黑暗。
“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宋主昏庸无德,我主求贤若渴,小英雄如此神勇,何苦明珠投暗?不如归我大辽,定有一番功业。”
说书人那熟悉的声音在静谧中迸发出来,慢慢将周围填满,他才渐渐觉得胸口轻松起来。
《杨家将》《岳飞传》,常友全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他是个孤儿,九岁才上小学一年级,中午十二点,学校广播开始播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小说、评书连播,他一听就入了迷。
一大口热乎乎的甜豆浆,驱走了常友全最后一丝寒意。老婆端上椒盐花卷、葱花炒鸡蛋,坐下跟他一起边吃边听手机里的杨七郎打擂,忽然说:“昨晚上来牌,大升子妈说,杨家八个儿子也不是都好,老四老八被辽国招了驸马。他们不是不愿意掏钱修庙,说这俩儿子不配受香火。要修啊,得把这两个投敌的,给搬出去。”
“瞎扯淡!”常友全冷了脸,停了播放,“大升子他家就是抠门儿还爱瞎嚼谷!要说忠烈满门,谁还比得上老杨家?七郎八虎,孟良焦赞,白龙马,烧火丫鬟杨排风,哪个都得在,哪个也不能少!”
常友全说了声:“吃饱了!”把筷子撂下,就出了门。
三月初的北方山村,积雪赖在家家户户房顶、粮囤、沟坎、路边,春天还远。
常友全走得很快,看见庙墙上“威镇边关”四个大字,才缓下脚步。踏上十几级狭窄的石头台阶,还差两三级就能摸到庙门时,他停下,扫了一眼那块嵌进墙角的长方形黑色石碑,上面刻着几行字:“××县文物保护单位杨令公庙/××县人民政府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日公布/××县文化文物局一九九九年十月立”。
庙门半开,常友全低头斜身跨过门槛。头顶窄小的木质匾额“杨家庙”还是原来的。春联是村里人自己裁红纸写的,刚出正月已经四角飞起,泛出粗鄙的脂粉色,远不如自家院门上的气派。
他又一次想,这庙该修了。
常友全到景区门口时,也就刚七点,别人还没来。
他抄起售票处门外犄角旮旯儿里的扫把,扫了多半个场子,才听到何红军的声音,抬头看见何红军和李大海他们一起上来,冲他们点点头,继续扫。
常友全闻到一股烟味,暗中打量,没看见谁的手里拿着烟。
“老全,还是你早。”何红军打了个哈欠,眯眼看着常友全利落地把枯枝败叶撮成一堆,把竹枝扫把放回原处,凑过来跟李大海他们站成一排,挺起胸咳嗽一声,暗地收了收肚子:“没啥特别的。一来还是要注意防火,这就不多说了;二来山上还有点积雪,留神别崴脚;三来——不要以为现在是淡季没人来,每人负责的几里路几个楼子都要转到!”
大家应了一声就散开了。等大家都走了,常友全才低声跟何红军说:“队长,下午我请假了。”
“记着呢。安排了。大升子替你半天,放心。”何红军笑着拍了拍常友全的肩膀,“又去接人?老全你这生意红火的!咱村几十个民俗户,这淡季还客人不断的也就你家了。”何红军扯着常友全胳膊一起走进景区大门,“都抢着当长城保护员,我说这是个苦差,天天爬上爬下,风吹日晒还费鞋,一个月就那点补助,哪有自家买卖赚钱多!”
常友全仔细应对:“嗯嗯,哪里哪里,不少不少,不会不会。”
何红军不放开,常友全也只能跟着他的步子往前挪动。
“网上生意都是你家大姑娘帮忙打理的?会外语,高学历,漂亮能干,又快提拔了吧?二姑娘也出息,听说留在区医院了。以前还说,你两口子人挺好就是没儿子,就俩姑娘。现在看还是姑娘好,又孝顺又贴心。不像我那两个小子不争气,干啥啥不灵。我说——那个老全,你客人多,住不过来招呼我一声啊,我给你三成。”
常友全听何红军把这话说出来了,连连点头又摇头:“领导您过奖过奖。大闺女二闺女都忙着呢,哪有工夫顾家?都是客人互相介绍。我家房少,条件也差,哪能跟您家比?您那是五星级的。有客人我一定推荐到您家去,什么三成,不用不用!”
何红军知道常友全说话算数,正好到了一个山路转弯处,停下了脚步。再往上走,路就不太好走了。何红军体胖,又抽烟又喝酒又爱熬夜打牌,底子虚,不像常友全腿脚利索。
前两年定长城保护员巡视路段时,何红军分给常友全的路段是比较远的,敌楼比较破,路也最不好走。景区归村里管,他们这些保护员每天巡视路段,也兼做向导,给游客带路可以收点小费。何红军倒也不是啥坏心思,就是觉得常友全身体最好能登高,还有常友全嘴笨不爱说话,偏远地段去的游客少,讲得不好也不会影响景区形象。
谁承想,现在的游客看捯饬整齐的长城看腻了,就想看原生态长城的真实残破劲儿,说是这样才能感受到历史的沧桑。常友全的路段反倒最火。特别是老外,三天两头来。旅行社的导游也跟常友全要好。有个小导游还投资,拿钱帮常友全翻盖老房子,搞民俗客栈。房子盖到一半小导游说没钱了,常友全含着满嘴泡到处借钱,到底把房子盖好了。小导游没钱但是很有想法,装修、家具家电都得听他的,比如坚持要订制某个品牌的床品,这上面又花了比别家多一倍的钱。等常友全的客栈开张,旺季都快过了。小导游三天两头带客人来,还教他用手机上网。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小导游不是骗子,也不是疯子,而是贵人。
要不是遇到贵人,他常友全两口子都是没根没底的外来户,闷嘴葫芦连个儿子都没有,哪能那么快还上贷款?生意好到订单太多接不过来,源源不断介绍给别家?
真是不知道上辈子积什么德了!
“这么着吧,我有瓶存了二十年的茅台,到时候给你。”何红军看常友全细长的眼睛亮了一下,知道说到他心坎里了。这家伙不爱喝酒倒是喜欢囤酒,囤了几十瓶老酒名酒,就大姑娘婚礼上开了两瓶,其他谁讨也不给。自己家里那瓶茅台,听懂行的说,也不一定是真的,是当年有人送给当村长的老爷子的,那年头,假酒多了去了。
何红军留在原地,看着穿着深蓝色羽绒服的常友全迈开双腿迅速上山,很快被树枝挡住了身影。他掏了掏兜,烟没了,啐了口痰,往景区大门走去。
下午三点,常友全已提前到达位于半山腰的古北口火车站。
小林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常友全有点不太想接单。他春节前刚满房接待了一拨摄友,足足过了十五才走,之后就准备空房到清明了。这期间没有长点的公休假,天寒地冻,除了雪景,山上没啥颜色,惯常是没什么游客的。再说这次不是一个团,也不是一家子,就一个人。一个人他们两口子也得忙活饭,也得开着大厅的暖气和饮水机、咖啡机、热水器……常友全想推给别家。小林说这老头是韩国小老板,愿意花高价雇他当向导爬长城。常友全想了想“威镇边关”那四个褪色的字,就答应了。
天阴得紧,天气预报说今天北部山区有小雪,常友全想这场雪可不一定小。他靠在栏杆上看背后的蟠龙山和远处的卧虎山,看山色苍茫中蜿蜒曲折的长城,看脚下沙盘样的村镇城堡,看冻住的潮河,看出了神。他是在长城外的村子出生的,夫妻俩参加工程队,修路修到长城以里来,路修好了,他俩就在这个村子住下来。他喜欢这个地方,第一次爬上蟠龙山山顶,俯瞰脚下,他就觉得这地方的风水绝了。
盘龙卧虎,山河表里,出大英雄大豪杰啊!
他给市里文联采风的作家们当向导,有个作家这样说。常友全懂作家那种激动,就像他当初看到杨家庙的时候:只有这种地方才配得上那样的人物!虽然杨家将是山西人,这村子既不是他们的出生地,也不是埋骨地,这庙最早还是辽人因为崇敬英雄修的,但就是般配!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小林问他韩国老头儿到了没有,问他上次叫他安装的那个App还会用吧,说那老头儿除了你好谢谢再见,不会说别的,岁数也不小了,让常友全多照顾些。
火车停了不到一分钟就开走了,只留了一声鸣笛在山谷中回响。空荡荡的站台,两三个人影。巨大的行李箱,小山一样的大双肩包,被衬托得格外瘦小的老头儿,常友全马上就确定他要接的人了,忙举着“长城山居”的招牌迎上去,笑着大声说:“您好!您是金子光?”
韩国小老头儿穿着灰色的长款羽绒服,黑色线帽和黑色围巾,黑框眼镜架在瘦骨嶙峋的脸上,眉毛和胡须全白。他看到招牌后,又端详了一下常友全,重重地点头,客气地躬身行礼,用生硬的汉语慢慢地说:“你——好,你好,我——是金——子——光……”后面常友全就听不懂了,他接过行李箱,又要接金子光的大双肩背包,金子光摆摆手,又鞠躬,生硬地连说“谢谢”。
金子光好像有点儿累,一路上都没说话,进房间就没动静了,直到被常友全叫起来吃晚饭,对着一大桌子菜发愣:皮蛋豆腐、家乡肠、炸豆腐丸子、炸咯吱盒、西红柿炒鸡蛋、小鸡炖蘑菇、芋头扣肉、桃仁鸡丁、腊肠炒荷兰豆、小白菜粉丝丸子汤、棒■粥、小锅饽饽、高粱饭。他疑惑地看看四周再看着常友全。常友全笑着摆手说:“吃吧,没别人。”
金子光笑了,褐色的瘦脸皱皱的,像没盘出来的核桃,他做了个手势,说了一句什么。常友全听不懂,掏出手机打开App,让金子光对着手机说话,他点了翻译,原来金子光说的是英语:一起吃。
常友全笑着摇摇头,也对着手机说不用客气我们自己吃,把翻译的结果给金子光看。金子光看到这个App笑了,举起大拇指,但还是坚持请常友全夫妇一起吃,理由是太浪费了。常友全只好破了自己的规矩,跟客人坐在一个桌子上开饭了。
金子光休息好了,有了那个App作倚仗,特别爱刨根纠底,皮蛋是怎么做的?常友全一家几口人?都做什么?生意好不好?常友全和老婆一一答了,三人边吃边聊,有说有笑。常友全注意到,金子光每样菜和主食都尝了都说好,除了皮蛋豆腐,其他吃得很少。
天早就黑瓷实了,常友全去关院门时,脸上感觉到了零星的雪花。他把自采暖的温度调到最高,让大厅里暖融融的。金子光洗了澡,穿着自己带的厚棉质睡衣,喝着常友全泡的茉莉花茶,在大厅里溜达来溜达去,看到留言墙上各国游客的涂鸦,乐不可支。拿手机拍完留言墙,金子光转悠到大厅一角,发出了惊叹。那是常友全一个吸引客人的法宝,他装修时特意打的一个展示柜,放的不是花草,也不是古玩,是他收藏的老酒。
常友全给金子光一一介绍:茅台、五粮液、竹叶青、西凤、洋河、汾酒、双沟大曲、剑南春……都是年头久远的中国名酒。这些老酒是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攒的,有的是别人送的,有的是托人买的。这几年他加入了一个喜欢老酒的微信群,有合适的买下,一瓶也不卖。
常友全提醒金子光早点休息,明早要起来爬长城,山路不太好走,要想多看几个楼子,得走上半天。金子光听话回房,不久就熄了灯。常友全调低了供暖,关了大厅灯,收拾茶具拿到厨房。老婆在准备明天的饭,看他进来,问了句:“睡啦?”
常友全说:“睡了。八十多岁了。”老婆惊讶:“啥?我以为就六十呢,真不像。”老婆咂咂嘴,停下手,皱着眉头望着他,“老常,我跟你说个事儿。”
每次老婆要说正事都是这样开头的。常友全把洗干净的茶壶茶碗倒扣在干净的竹盖帘上,拿毛巾擦干了手,“你说。”
老婆瞥了一眼房门,压低声音说:“小林说这老头儿是韩国人?”
常友全心里有点儿不安,“是啊。”
老婆撇撇嘴:“我觉得不像呢,别是那啥,小日本吧?”看常友全没说话,老婆索性把憋着的话都倒出来了:
“我跟你说,打一见他面我就觉得,那个子、那点头、那鞠躬就像日本人。还有还有,刚才他穿着拖鞋出来,你看见他光脚了吗?他是六指儿!都说好多日本人脚是六指儿。这不是瞎说,你别不信。不管咋地,我跟你说,咱做日本人生意,让别家知道了可不好。
“国强他老姨说,咱这村子就不接待日本人!她现在不是在村里抗战馆当讲解员嘛。你忘了?村口那肉丘坟,埋着三百多个没名没姓的兵,他老姨说,好多是南方急调来的,还穿着单衣草鞋,埋的时候,一层苇席一层尸身,身子都不全。听说啊,身子不全,魂就不认路,回不了家。可怜哪,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还有家人吗?知不知道他们死在这儿了?咱就是再亏钱,也比被人骂汉奸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