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鹿影(下)
作者: 米可【前情提要】为了追寻妻子生前的踪迹,辞职的前警察邬天来到坐落在雪域高原的小城磐城,客栈老板娘白央告诉邬天,女房客灵珑和她的同伴无故失踪。根据他多年的从警经验,在调查过程中,邬天意外翻出二十年前磐城富豪申屠家族的一场离奇火灾,这场火灾不仅将申屠家庄园全部烧毁,还致使申屠云文的妻子林珑失踪,姓名之间的谐音也让大家惊醒,现在失踪的少女灵珑,就是早年外出求学的申屠家的女儿申屠灵。这让邬天不禁怀疑,申屠灵化名潜回磐城并非是来创业,而是有其他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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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道路便是一条通途,十二道梁子后面的山涧也没有发生人们传说的山体崩塌。塔锡加足油门,省去了晚饭的时间,赶在晚上10点前,将面包车开进了县城。
当塔锡和白央看到街道两侧亮起的路灯时,他们又犯起了迟疑:毕竟这么晚了,现在去公安局反映线索怕是没有人接待。但是他们也不敢住宿,生怕会被巴西穆和他的手下发现,引来更多的麻烦。于是塔锡将车子开到了一条小吃街的街口,里面有几家尚未打烊的饭店。
可还没等塔锡下车买饭,三个醉酒的男人便扶住了车身,有呕吐的,也有对着轮胎撒尿的,好像没有意识到还有人在车里。塔锡摇下车窗,刚理论了两句,其中一人就从地上捡起半块石头,只一下,便将副驾驶座的玻璃敲碎。塔锡怒不可遏,白央却劝塔锡保持低调,不要和这些人纠缠。
塔锡瞪着三人,在一片哄闹声中驶离了商业街,在县城绕了一圈儿,最终把车子停在加油站外的一个露天停车场,准备就在车里对付一晚上。
夜晚气温迅速下降,车里冻得像冰窖。塔锡卸下罩在副驾驶座上的椅套,挡在破了洞的车窗前,接着又把暖风调到最大。寒风和暖风你来我往,各自劲吹,不多久后,后排就传来了益西的哼叫,小牛犊似的,还伴随着痉挛和抽搐,像是犯了癔症。
白央推了推益西的肩膀,益西还是紧闭着双目。白央将手背搁在益西的脑门儿上,感到一阵滚烫。白央慌了神,催促塔锡把益西送去医院。塔锡刚把车挂上挡,就看到两道光刺破了车厢里的黑暗。原来是两名巡逻警察正举着手电向车内窥探,并示意他们把车子熄火。
接下来,塔锡接受了警察的盘查。在被问到因何事来县城时,塔锡吞吞吐吐地看向了白央,白央也不确定是否要将磐城发生的一切告诉这两名路面巡逻的警察。他们迟疑的态度引起了巡警的警觉。巡警便提出要对车内物品进行检查,这一查不要紧,他们发现了两枚弹壳,还有一枚带血的弹头。加上后座一直在呻吟的益西,两名巡警便不由分说地将三人带回县公安局做进一步调查。
到达县局后,巡警试图将三人分开,准备分别带到不同的房间内询问。白央眼见着要和儿子分离,便冲两名巡警申辩嚷嚷起来。院子里的喧闹将楼上正在带班备勤的副局长给引了下来。这位副局长走上前来,眼睛眯了一下,指着白央说:“我见过你,你叫……?”
白央一愣,反问对方叫什么名字。
副局长做了自我介绍。
“我叫白央,是贡波甲派我来的,他受伤了。”
副局长恍然大悟:“对了,你的丈夫原来是巡护员,他去世后,我给你送去过抚恤金。”
白央放下心来,赶忙说:“我有紧急的案件线索要向你反映。”顿了顿,白央又说:“但是请你先把我的儿子益西送去医院,他现在不太舒服,应该是发烧了。”
副局长立即安排警员将益西送去了县人民医院,接着又把白央请进了办公室,听她把这些天来发生在磐城以及郊外西隆山的事情从头到尾大致说了一遍。
白央说完后,副局长觉得事情非同小可,在沉思中,将记录在笔记本上的若干要点用红笔画了圈,并在空白的地方写下了“占黑”这个名字。
白央问道:“你认识占黑?”
副局长点点头:“我曾经和贡波甲一道追捕过占黑,贡波甲还替我挡过一次子弹。”
白央指着桌面上那两枚弹壳和一枚弹头问:“是这样的子弹吗?”
副局长将那枚带血的弹头捏到手中,端详了片刻,接着说:“这么多年来,占黑一直使用申屠烈生前用的那把猎枪,这个子弹的口径是对的,但是不是从占黑的枪管里射出来的,送去实验室检验一下弹道痕迹就能清楚。”接着,副局长问白央:“你刚才说,和贡波甲一起出去抓捕的,还有一名警察。”
“呃,是一名辞职的警察。”
“哦?”
白央张了张嘴,但是想到邬天可能已经葬身在西隆山中,一阵酸楚从心底泛了上来。恰在此时,去往医院的警员给副局长打来电话,汇报说不知是何原因,到达医院不久,益西就退了烧,经过身体检查后,也没有发现什么大碍,只是说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头牦牛,撒欢儿跑累了,肚子里空荡荡饿得受不了。警员们被逗乐了,就带着益西去了24小时快餐店吃汉堡、喝可乐呢。
副局长将这些转告给白央,让她安心,随后又在县局内安排了一间宿舍,让白央先住了进去,还安排了两名特警彻夜守在宿舍外。过不多久,益西也被送回了宿舍。看到母亲后,益西连打了几个嗝儿,像是计划得逞般腼腆地笑了。与此同时,窗外不知何处传来了一声鸡叫,接着又是几声来自不同公鸡的回应。白央觉得很安心,就像在家一样,不一会儿,她和益西和衣沉沉地睡着了。
等到第二日清晨,在副局长的具体牵头下,一个专案组已经成立起来,其中有刑警、特警和森林警察,还有从事法医鉴定、枪爆物品鉴定等工作的刑事技术领域的专家。他们大多参与过追捕占黑的行动,对于占黑都颇为熟悉。白央也第一次正式地接受了专案组的询问,回答了他们许多问题。等到询问结束时,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
白央有些发困。她没有吃饭便直接回到宿舍,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此时阳光明媚,四下安静,半梦半醒间,白央想起了另一个女人,站在荒草滩的中央,茫然四顾,像是丢掉了什么东西。白央起身,发现枕巾已被泪水浸湿。白央心下不安,悄悄来到县局大院,看到益西正昂着头仰望大院中央飘扬的五星红旗。白央轻声唤益西,带着他离开了县局。
从县局到殡仪馆有七八公里的路途,出租、公交都可以到。但白央坚持徒步,仿佛唯有这般,才能表达自己的歉意。益西也没有吵着累,而是默默地守护在母亲的身边。娘儿俩像是一对虔诚的朝圣者,一路向西,用了快两个小时,才来到殡仪馆的门外。
过了午后,殡仪馆便没有了清晨时的喧嚣。大门处除了行色匆匆的路人外,就是些忙着接打电话的白事仪式主持人。在他们的口中,死亡既是一场送别,也是一门生意。还有一位行脚的僧人,默立在大门外,低头含胸,念念有词。
白央领着益西进入大门后,保安从门房里探出脑袋,问他们有何事。白央说祭奠一位朋友。保安有些不满:“都快下班了,为什么不早点来。”白央垂下眼帘说:“这位朋友是在日落时分离世的,她的骨灰就寄存在殡仪馆里。”保安无奈地叹口气,向她指了指存放骨灰的灵堂,便继续躲回屋里看电视去了。
所谓灵堂,实际是一个四下透风的棚屋,里面一排排码放着类似于超市货架一样的储物柜。除了数字编码外,每个小格子上还有一张黑白照片,以及一张有关逝者身份介绍的小卡片。
白央转了几转,来到了一个女人的灵位前,指着小卡片上的文字让益西读。“生于1986年10月4日,”顿了顿,益西跳过了那个不认识的字,接着说,“于2020年9月26日。”
白央说:“那个字念卒。”
“她叫什么名字?”
“乐茹。”
益西接着问:“她是死了吗?”
白央默然不语。
此时,飞机在天空划过一条白线,县城渐次亮起了灯光,远处的雪山沐浴在最后的金色当中。白央鼓起勇气,准备把所有的歉意告诉这个叫作乐茹的女人,却蓦然发现,不知何时,她的身后站着一个人影,不是益西,但又是如此熟悉。
是邬天。
白央捂着嘴,心脏猛烈地跳动。她无法确定眼前的景象。如果说是人,那么他容貌消瘦,皱纹里尽是难以言表的沧桑;如果说是鬼,他的微笑中又分明透着惊喜和暖意。
正迟疑时,益西伸出双手,一手牵着邬天,一手牵着白央。白央终于笑了出来,继而,又热泪盈眶。
邬天说:“我猜你会来这里。”
白央支支吾吾地说:“你……你都知道了?”
“也是这几天才想明白了个大概,但是细节上面的,还有很多空白。”
白央垂下了眼睑,低声感慨:“能活着就好。”
“也算是一次死而复生,”邬天的语气很庄严,“像是一段旅途,走过去了,再回头看,很多问题都会清楚。”
顿了顿,邬天又说:“不过,我的遭遇先放一边,你还是告诉我,乐茹是如何自导自演,安排你来照顾我的吧。”
白央凝视着灵位上的黑白照片,沉默片刻,找到了故事的话头:“或者说,乐茹是希望我们一同走出当下的困境。”
之后,白央便说起了两个女人间的隐秘约定:三年前,白央的丈夫阿难让被诊断出白血病后,加入了一个微信互助群,群里都是患有白血病的病友,大家交流病情,也为彼此打气。因为治疗白血病的特效药,特别是进口药的价格很高,偶尔也有人在群内赠药。当然,这也就意味着,这位病友要么就是已经痊愈,要么就是已经病逝,不再需要这些高价药,因此把生的希望传递给其他的病友。白央期望这样的事情不要发生在阿难让的身上。可是,阿难让的病情还是进入了加速期,由慢性转为了急性白血病,最后还是离开了这个世界。收拾遗物时,白央发现还有没吃完的特效药,于是她遵循了群里的习惯,用丈夫的微信号“纯净的海”发布了赠药的信息。
很快,乐茹便提出申请添加好友。双方做了自我介绍,约定好寄送药品的时间和地址,接着,乐茹便直截了当地问白央是如何接受爱人的离世的。白央不知该怎样回答。事实上,白央还没有走出丈夫病逝的阴影。但是她承诺,会和乐茹一同探讨、一同努力。因为白央心里明白,乐茹也是在为未来做着某种准备。
就这样,两人在网络上成了亲密的好友。虽然白央用的是丈夫的微信号,但乐茹却往往是主导聊天的那一个。她的活泼、乐观,还有许多天马行空的想法,都让白央看到了高原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与此相对地,乐茹也对高原产生了无比的憧憬,特别是当她的病情也开始加速恶化,且等待骨髓移植遥遥无期后,她便筹划着一场穿越高原的旅途,不仅是为了生命的告别,也是为了送给丈夫邬天一份礼物。
邬天。当乐茹第一次说起丈夫的名字时,白央想起了那句著名的诗句:月落乌啼霜满天。当爱人离去后,这个叫作邬天的男人会不会也沉浸在霜满天般的忧伤当中呢?乐茹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她告诉白央,邬天是一名刑警,出生入死的,还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不过转念,乐茹又对白央说:“邬天还是有一点害怕的,怕我会离开他。”白央默然,她明白,不管表面坚强与否,内心的柔软都是一样的。
于是,两个女人便在网上秘密商议,试图找到某种能让邬天从妻子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的方法。可当乐茹提出自导自演一出穿越高原的生命大戏时,白央在心底并不很吃得准。她担心当乐茹在前半程结束退场后,她是否能够担起乐茹赋予她的后半程领路人的角色。她感到压力很大,并一次又一次地凝视着邬天的照片,揣测这是一个怎样的男人。
突然,一天清晨,有人叩响了白央客栈的房门。开门后,白央傻了,站在面前提着几大包行李的,分明就是照片里的那个男人——邬天;而在他的身后虚弱微笑,眼中却闪现着灵光的,就是她的秘密好友乐茹。
原来乐茹提前行动,连招呼都没打,就住进了白央的客栈。
在短短几天的相处中,白央能够感受到邬天身上那种趋于自我毁灭的力量,其中有忧伤,有懊恼,也有无法表达的怀疑。
背着邬天,乐茹悄悄地告诉白央,邬天或许已经对自己沉迷于网上热聊起了疑心,但大概还不知道“纯净的海”这个秘密情人的存在。乐茹还一脸坏笑地说:“既是对他多年来只忙于工作,却疏于爱人的恶作剧惩罚,又是某种促使他内省,并开始一段新生活的契机。”不过,这个执着于追逐真相的邬天,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问过她聊天的对象是何人,大概是人之将死,不想这段感情有所玷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