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点师

作者: 赵文辉

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三年甚至四年了,许亚军早就应该把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然而他还是经常在半夜突然醒来,浑身燥热,心口仿佛压了一块石头。

就在刚才,他醒来后按亮手机瞅了瞅,还不到四点钟,天亮还早着呢。他抱着衣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卧室,唯恐惊醒熟睡中的艳玲。艳玲睡觉太轻,不能有半点儿风吹草动,只要他一开灯,或者刷抖音时不小心发出一点儿声音,她就会冲他嗷嗷吼叫,像一个不讲理的孩子一样。移步客厅,摸黑穿上衣服,还是透不过气,走出屋子,在院子里那棵树冠最大的大叶女贞下,一连抽了四五支烟,许亚军才算平静下来。又过了很长时间,他才重返卧室,掀开被子一角。艳玲睡得正香,一条光滑白皙的胳膊伸到了被子外面,借着窗外公共照明透进来的灯光,他默默打量妻子一张脸:圆润的下巴,微翘的嘴角,挺拔的鼻子一侧生了一颗黑痣,艳玲不止一次在闺密面前自喻为“老娘的美人痣”。许亚军发现艳玲的眼睫毛隔一会儿微微颤动一下,曾几何时,他对这张韵致十足的面孔如痴如醉,迷恋至极。他曾经那么爱他的妻子,但好长时间以来,他已经想不出他的痛苦有哪一样不是源于这张好看的脸庞。

一直到外边的天空开始发青,他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管头天晚上睡几个钟头,许亚军都会雷打不动按时起床准备一家人的早餐,一如既往地投入,不会有半点儿敷衍。今天也是如此。许亚军把泡好的黄豆、黑豆、大米、小米、燕麦、红枣一股脑儿投入破壁机,按下启动键。破壁机发出的声音可真够意思,许亚军觉得与他小时候听过的老驴叫、抢锅铲有一拼。许亚军开始择菜洗菜,一个凉拌一个热炒,每餐保证两个下饭菜。家里没有买过烧饼蒸馍,都是自己做的。买的蒸馍暄腾得太出格,用手一握就没了,天知道他们放了什么鬼原料;街上烧饼摊儿用的油很可疑,许亚军好像从来没见过那些油壶上面有过正儿八经的商标。每次艳玲回娘家,许亚军都会叮嘱她带一块渣头来,代替酵母粉,渣头更能唤醒馍的面味儿。

许亚军是一位出色的面点师,知道什么季节吃什么好。在饭店做不了主,在家里他可是非常尊重老辈人留下的规矩,从不与自然规律相悖。“六月韭,驴不瞅;九月韭,神开口。”一年里有那么几个月份,家里是见不到韭菜的。饭店的韭菜合子、炸菜角从没有中断过,宽大肥硕的叶片看着挺喜人,要不是味精、鸡精、十三香和高汤在发挥作用,吃到嘴里,啥味道都没有。每年一入伏,新麦上市,磨出的面粉透着新鲜,有股浓浓的面香,他会一连几天给两个儿子打烧饼。许亚军使用的手法有所节制和内敛,不像在饭店那样大勺大勺地加猪油,每一层都用猪油隔开,烤好后从表皮到内里酥松软脆,客人吃的时候要捧在手里,要不一口下去,桌子上会有很多烧饼渣。他做的掉渣烧饼无人能比,包桌客人不止一次提出要求:我们这一桌能不能再加一份?另加钱还不行吗?也有人订桌时就直接提条件:不用给我们优惠,到时候送我们十个掉渣烧饼就行。

两个儿子洗完脸坐到饭桌前,等着早餐端上来。这时平底锅里的葱油饼正好起泡,发出的焦香味饱满、坚定,二人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又咽了一下。二小子才上幼儿园中班,调皮得很,在幼儿园三天两头惹事,时不时带一个青眼窝回来,让许亚军心疼好几天。老大上小学二年级,除了学习成绩撵不上,其他方面没一样有毛病。晚上他和艳玲回来迟,老大会熬粥馏馍、拌黄瓜,像个大人一样照看老二。像无数有责任心的“80后”夫妻一样,他俩发誓不管自己吃多大苦受多大罪,也要让两个儿子进最好的学校、上最棒的补习班。他俩也像那些同龄人一样犯着相同的错误:自己从来不读书,在孩子最需要的时候不在现场。吃过饭,两个小家伙儿会背着双肩背书包爬上他的电动车,前面站一个后面坐一个。两个人都是半托,午饭在学校或幼儿园吃。

他们离开家的时候,艳玲还在睡觉,或者已经醒了,身体却不听使唤,喜欢赖在床上刷抖音。她在一家火锅店上班,有时值夜班,两点多才回来。不值班她不愿早一分钟起来,卡着点,心里算计着时间,万不得已才掀开被子。洗漱,上卫生间,化妆,时间越来越少,节奏也越来越快。最后胡乱喝两口被许亚军称为“软黄金”的综合豆浆,撕一块烙饼塞进嘴里,小跑着去车棚找电动车。有一段时间,她也觉得这个毛病不好,打算“改邪归正”,为此还在微信个性签名一栏表达了自己的决心:早起三光,迟起三慌,做一个有执行力的人。正如许亚军所料,坚持了一个星期出头,就又重蹈覆辙了。

他一直宠着她,像宠两个儿子一样。

把两个儿子送到学校后,时间也不多了,许亚军直奔饭店。当他穿着领口绣有红色镶边的厨师服从更衣间出来,融入等待点名和喊口号的队伍时,一天的职业生涯就正式拉开了序幕。

这几年小县城的餐饮业也在拼命与时俱进,动不动就从省城的餐饮管理公司聘请培训老师来提升员工素质。这些培训老师真本事有没有不知道,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班前会风暴一个比一个搞得轰轰烈烈,弄得员工个个像打了鸡血。许亚军很不习惯这些外向型过分显著的形式,尤其是互动环节,再碰上结对的是女员工,心里就更发怵。许亚军来烙馍村已经五年了,特别不爱说话,平时连个“老板”都不会喊。他的优点在别的地方。走菜高峰期,他会格外投入,几乎小跑着奔走于烤箱和面案之间,要是老板挡了路,也会毫不客气地一掌拨拉开。老板门里出身,店里就没用过厨师长。他从心里喜欢许亚军。他发现许亚军平时闲下来总喜欢琢磨点儿什么,花样更新啦,口味变换啦。不像别的厨师,一放下家伙什就去掏手机,有服务员端着客人退掉的菜进后厨,都装作一脸无辜,配菜、打荷、炒菜,一个个想方设法撇清自己。许亚军从不推卸责任,只要面点出差错,他就会一分不少自掏腰包买下来,仔细品尝,查找原因。他非常用心,出炉的香蕉派有一点瑕疵都不肯装盘。看着做好的面点被传菜员端出厨房,他的心也跟着他们一起上了餐桌,担忧着什么。

许亚军有一个习惯,每天晚上下班后都会去地摊儿上坐一会儿,一碟花生米,二两散酒,喝完最后一口起身就走。每当那个时刻,在白炽灯光的映衬下,许亚军一张脸黑得那么彻底和纯粹。他腰杆挺得笔直,仰起脖子,最后一口酒喝得响亮而从容,一天的辛劳随着酒精和烟草慢慢消散。他知道在家里,两个小淘气还在被窝里等他。他会一个个抱到卫生间,用淋浴喷头给他俩洗脚,抠他俩的脚趾缝。然后一边抱一个,扔到席梦思床上,他俩喜欢枕着他的胳膊听他讲老掉牙的《神笔马良》。睡眠会来找他们,这一天便结束了。

就在这天晚上,许亚军的正常生活被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打乱了,他第一次变得狂躁,差点儿失去理智。

像以往一样,所有菜走光后,老板扔掉围裙,洗净手,撕掉一盒香烟的包装膜——他要去几个包间给那些熟悉的顾客挨个儿敬烟打招呼,问人家吃好了没有,还需要什么。老板一出厨房门,正在卖力清洗灶台的二灶徐小胖马上扔掉手里的竹刷子,哼着小曲儿,也跟着出了厨房门。他喜欢去前厅找服务员打情骂俏,再顺便打听点儿稀罕事。老板巡台结束前他会返回厨房,这个点儿卡得很好,老板一进门就会看见一个奋力打扫卫生的小胖子。老板其实清楚这些鬼把戏,只是没去揭穿他,徐小胖有两道菜炒得不错,大葱烧海参和支竹牛腩,回头客不少。

这回徐小胖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兴冲冲的样子,像是打听到了稀罕事。他瞅了瞅许亚军,眨巴了好几下眼睛。许亚军在剁肉馅儿,用了一把老式宽背刀,刀尖朝上,刀背上下起伏。厨房有一台小型绞肉机,许亚军没有用过,按照师傅的说法,绞好的肉馅儿没魂,肉的肌理也被绞断,会影响口感。许亚军的师傅在白案江湖行走了一辈子,手艺正统,传授给许亚军一些快要失传又很难派上用场的手艺,还有这把曾为他扬名立万的宽背刀。刀有些年头了,手柄磨得光滑泛光。刀背略宽,刀刃呈弧形,前切、后剁、中间片、背砸泥、把捣蒜,功能齐全。许亚军把师傅这把刀保养得很好,平时极少用,逢重要的餐事才带上它:爷爷奶奶过寿,发小儿家吃喜面,还有就是每年初二去艳玲娘家,会让它大显身手。今天拿到饭店,是借用饭店那块磨刀石——闲着归闲着,它的锋芒一天都不能挫灭。

徐小胖憋不住了,抓耳挠腮地走过来。平时许亚军不愿意搭理徐小胖,觉得他们不是一路人。徐小胖曾经跟艳玲在一家叫作“光明家菜馆”的中餐店共事过几天,到许亚军面前总显出一副自己人又神神秘秘的样子。他把手搭在许亚军肩上说:“邬老板来了,在212房间。”声音很低,像是怕人听见似的。

许亚军没有接他的话,手中的刀却明显迟疑了一下。他想起徐小胖刚来烙馍村时意味深长地瞅着他,问他:“左边一个乌字,右边一个耳朵旁,读个啥?”当时许亚军的脸腾一下红了,他知道这个家伙的坏心眼儿在哪里。许亚军像上次一样没有搭理他。

一个人最难做的,可能就是让舌头保持沉默。

徐小胖在厨房转了一圈儿,又来到面案前。他跟谁说话都是这副神态,像说别人坏话似的。他又说了一遍:“邬老板那桌拎的可是好酒,古井贡酒20年份原浆,说不定会邀请你去喝两杯!”

许亚军眉头皱了一下,不由得握紧了刀柄。他仍然没有回应。徐小胖要是就此罢休也就算了,谁知接下来他真是贱到家了,先是到凉菜间抓了一把刚刚炸好的花生米,又顺手抽了凉菜老大一根烟夹在耳朵上。从凉菜间出来,他去找洗碗工讲了一个段子,洗碗工咯咯笑着在他肩头捶了一拳,问他啥时候去家里帮她做腊肠,徐小胖坏笑一下:“咋了,当紧吃了?”见没人注意,他伸手在洗碗工屁股上拧了一把。

闹了一阵,徐小胖又来到面案前。

肉馅儿已经剁好加了调料,面也和好了,许亚军把它们放在一起,先饧一饧,一会儿再动手包锅贴。师傅经常拍打着和好的面团说:“你得把它当朋友,尊重它才行。”许亚军受了影响,和师傅一样认为每一道面点都有自己的灵魂,在制作的过程中从来不曾使用暴力。

许亚军抽出一根擀面杖,打算清理一下上面黏附的干面,这时鼻子忽然一阵发痒,他仰起头闭上眼睛,等了半天,喷嚏却没出来。接着又一阵发痒,他又闭上眼仰起头,张大嘴,等待那一时刻的到来。徐小胖就在这时走到他身边,声音响亮地替他打了一喷嚏。许亚军的那个喷嚏到半路又返回了,他揉了揉鼻子,眼睛里好像憋出了泪。有两个厨师看见,忍不住笑了。徐小胖也嘿嘿笑了,他以前可真没少这么干。

这一次,他笑到一半却睁大了惊恐的眼睛。

老实人一般不会恼,但老实人一旦恼起来,谁也拦不住。许亚军揪住徐小胖的头发就是一拳头,徐小胖只觉眼前猛一黑,被打翻在地。许亚军跪压在他肚子上继续猛捶,徐小胖脸上很快开了花。老板正好巡台回来,和几个厨师一起上来,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许亚军拉开。

脸色发黄的徐小胖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外面跑,嘴角淌着血,口里却没认输:“你等着,有种你等着。”一转身没了影。听他的口气,像是去搬兵,或者寻找什么称手的家什去了。

许亚军承认,那几年艳玲在“光明家菜馆”得到了照顾。那里曾经一度成为他们的精神支柱和依赖。

邬光明是个远近闻名的好老板,勤劳能干,稳重得体,体恤员工,还特别和气,没一点儿架子。艳玲的娘家哥是个不太着调的人,没有驾驶证还时不时开着一辆不挂牌照的面包车来县里喝酒唱歌,被交警逮住过好几回,每次都是邬光明找的关系:最小额的罚款,不扣人。最后一回艳玲都不好意思张口了,邬光明却应承得很爽快:“我不是有个同学在那儿当中队长吗?而且他也不烦咱。”

老大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没有房产证和水电缴费条,哪个学校都进不去。眼瞅着别人的孩子都报了名,两个人急坏了,他们把双方亲戚梳理了几遍,居然一个能帮上忙的都没有。在出租屋里,许亚军把头埋在两腿之间,那一刻,失望把他压垮了。

又是邬光明伸出援助之手,在即将开学的头一天,帮他们办理了相关手续。一连几天,晚上快下班的时候,艳玲找到邬光明说:“叔,下班有时间没有?我和亚军想请你去外面吃个饭。”邬光明宽厚地望着她,一脸笑意:“可不用客气,又不是外人。以后有啥只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办不到也没办法,咱一个开饭店的小老板,没几个人看得起!”说着呵呵笑了。邬光明就是这样,喜欢帮助不如他的人,对谁都是这样。好几个员工申请廉租房找他出证明,他连句谢谢都不收。

春节的时候,夫妻二人去给邬光明拜年,提了二十斤自家加工的花生油。他们家有一块地不施化肥,不打药。这可能是他们最隆重的感谢方式了。邬光明很高兴地收下,连说几遍“这可是好东西”。临走又回送许亚军一条烟,许亚军不好意思收,邬光明撵到门外硬是塞给他。许亚军心里很温暖,对邬光明越发敬重了。一连几年,自榨花生油就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保留“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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