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人的行走与飞翔 (中篇小说)
作者: 江子辰一
时间已过去半年了,隔着一百多个鸡零狗碎的日子,我还能看到那天发生的事,就像隔着屏幕看电视剧。剧情的火药味已经被时光冲淡,但那残留的痛楚和不堪,依然令人无法释怀。
那天天气不错,一切如常。我也跟平时一样,在云中散步。
我能看见风,信不信由你。空中的风就像海里的浪,有时轻声细语,有时无端咆哮。不同的是,海浪是平面的,在地平线上起伏。风经常竖着,贴着墙面跑。我们经常泡在风中,就像泡在凉薄的日子里。
风不懂礼貌,来来去去不会事先通知,它横冲直撞,肆无忌惮。无来由地,一阵风就刮过来了,我在半空中摇晃,像老钟的钟摆。我额上、脸上豆大的汗珠,被风一吹,纷纷坠落。我不知道它们的归宿,会是哪里。
在这个半生不熟的城市,热闹冷漠的城市,我经常在半空中瞭望,脚下的道路四通八达,但在雾霾里,我总是看不清这些道路通往哪里。当然,每一次的瞭望或多或少总有新发现,只是一转眼就忘了。潦草的生活,记忆浅。
只有一点印象深刻,那就是匆忙的人流像蚁群蠕动。虽然看不清表情,听不到脚步声,但是能感觉到焦虑和慌乱。众多的焦虑和慌乱形成大磁场,磁力线甩到半空中,使我和伙伴们的磁场很容易对接上。
这天,我的目光在风中飘荡时又有新发现,我发现脚下的街区隐藏着许多八卦图,有的藏在树丛里,有的浮在路径上。活灵活现。不知是自然造化,还是人工炮制。
八卦图本是蜘蛛原创,后来被人类剽窃,蜘蛛也没办法,这就是弱肉强食。
我说:“表哥你看,那里有几个八卦图。”
表哥歪头端详,点头说:“嗯,像。”
我说:“这里这么多八卦图,应该叫八卦街才对,怎么叫真理街?”
表哥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答案被风吹走。我又问一声,表哥大声说:“八卦很真理,真理很八卦。”这回我听清了,但不太明白,觉得表哥有点高深莫测。表哥平时寡言少语,一旦开口,常有金句。
高空作业要求至少两人结伴,我和表哥是铁搭档。
表哥大名卢一松,大专毕业。我呢,是名落孙山的高中生。现在,我们干同样的活儿,挣差不多的钱。当初的纠结,现在的结果,让我暗中得意,又心生感慨,命运的节点或者全局,谁又能预测?
表哥爱看书,他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把作家梦传染给我。他的作家梦,明显呈阳性。我嘛,只是无症状感染者。主要的创作就是写日记,还有一些像诗的东西。听说知识改变命运,我和表哥都读过不少书,估计过不了多久,命运就会被改变。
这天是在时代大厦清洗玻璃幕墙,昨天干一天了,今天扫尾。这时已是午后三点多。
清洗玻璃幕墙相对不寂寞,我们擦来擦去,随时俯视玻璃窗里忙碌的白领一族,就像看水族箱里的金鱼。运气好的话,还能和美女近距离面对面。
太阳慢慢蒸腾,工作服粘上后背。看玻璃幕墙里自己的身影,像一只热气蒸腾的湿蜘蛛。又干了一阵子,表哥招呼休息,我坐稳秋千板,双脚蹬墙,双手抓牢挂绳,开始喘气、擦汗。微风像飘拂的纱巾,掠过周身,带来廉价的温柔。
我目光远眺,慢慢有点入定,远方朦胧的所在,会有什么样的风景呢?值得期待吗?或者和这里一样乏味?这城市天天都在变脸,只是不是变得丰富了,而是越来越单调,越来越没有个性。新冒出来的楼房,都像一母同胞,我这外乡人,经常迷失在相似的楼群中。谁是这城市的设计者呢?他的审美观为什么不是丰美的,而是坚硬的?坚硬得让空气都变得冷漠……
突然,一阵喧哗声浪汹涌而来,把我从胡思乱想中冲出来。喧哗声一波一波扩展,高涨,不知又发生了什么怪事。这城市人多、事多,总会发生一些让人目瞪口呆的事。生活单调清苦,怪事的发生就是调味品,只要无损自身利益,谁都乐于当旁观者。我回过神来四面张望,并没有看到什么异常。
这时,听到左边幕墙上的小纪大呼小叫:“看!看那边,那边,窗户外面挂着一个人!”这家伙凌空指手画脚,像一只被绑住正在挣扎的蚂蚱。
我扭动身子大声问:“哪里?在哪里?”秋千板胡乱摇摆。
“注意安全!”表哥轻声呵斥。
“哎呀,那人没穿衣服!哎呀是女人,女人!那个女人光着屁股!”小纪兴奋得接近失声。
玻璃幕墙上一排蜘蛛人,脑袋扭向同一个方向。终于,我看到了揪心的一幕。
距此大约五百米,一座住宅楼的十三楼,窗外空调外机上,悬挂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感觉她双手紧抓空调机架,整个人悬在机架下面,脸被外机挡住,身体无助地摇晃。在阳光照耀下,丰满的乳房和浓黑的阴毛,格外触目惊心!
那个小区叫幸福家园,我在那里干过活儿。
小纪继续一惊一乍,半空中一串蜘蛛人,都在骚动、起哄。
这时,对讲机里传来工班长陈头严厉的声音:“注意安全!注意安全!”
表哥比较安静,他皱着眉头,表情严肃。
那女子无助挣扎的样子非常可怜,我感觉胸口有点闷,替她着急、难过。
这时,又是一阵哄叫声。只见楼顶垂下一个救援人员,站在空调外机上。我一看就知道这家伙不专业,他只挂一根主绳,没有挂副绳。他半蹲着,向女子伸出手。三番五次,就是无法把她拉上来。
“蠢货,应该带根绳子先套住她,这样怎么拉得上来?”我干着急。
只见那人从外机上垂下来,在下面托着女子的脚,想把她推上去。可他自己悬空着,根本就使不上力。
周围一片起哄声。
正僵持间,突然一片惊呼,女子一只手滑落悬空,仅靠单手吊着身体,身体无助地摇晃着。不一会儿,另一只手也脱落了,她决绝地从空中飘坠而下,阳光里,一道白光闪落,坠落的地方,我们看不见。
周围突然一片死寂,随即喧哗声再度炸起,像垃圾堆上轰起一大群苍蝇。
“太不专业了!”表哥面色铁青,“明明可以救上来,搞成这样!”
中午在大楼屋顶吃盒饭时,小纪还在兴奋。“哇,那女人好白啊,好丰满!”他含着饭菜,话语含糊,把祼女就着食物一起咀嚼。
“这女人怎么搞的?光溜溜地就爬出来?太奇怪了!”
“我看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会不会是做了亏心事,警察来了胡乱躲藏?”
蜘蛛人嘻嘻哈哈,唾沫四溅,越说越来劲。表哥面无表情,埋头吃饭。我机械地咀嚼着,一缕绝望的声音在耳边回旋,是那可怜女子坠落时,发出绝望的嘶喊声。
“看,快看,视频出来了,快看快看!”
“哪里?哪里?”大伙掏出手机。
“蜘蛛人部落。”
所有的脸都贴到手机上。
视频三分多钟,记录了女子空中挣扎、有人施救、惊叫坠落的全过程。
画面加了字幕:高楼窗外惊现裸女,营救中坠落生死不明。
视频有推进的镜头,那女子凹凸可见。现场的场景声,先是一阵阵起哄,然后是惊呼声……
女子的脸虽然隐在挂机后面,但随着身体的摇晃,间或也会露出半边脸。恍惚间,我感觉有点面熟。定格一看,心脏咯噔一下抽紧了。扭头看表哥时,他已经忽地跳起来,飞快走到最靠近的一个同事,一把抢过手机,嘴里喊着:“删掉!删掉!全部删掉!”他的声音近乎怒吼,轻薄的气氛,忽地被肃杀。表哥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目光狂怒,散发出随时可以杀人的寒光!
一伙蜘蛛人被吓得鸦雀无声,面面相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转眼间,这家伙变得如此疯狂?
表哥发疯般满场兜着圈子跑,似乎带出一轮旋风,吹得在场的人眼斜嘴歪,表情惊诧。表哥从工友手里抢手机,抢过来就操作删除,然后把手机一丢,接着抢下一个。随着一个个手机砸在楼面的闷响声,回过神来的人赶忙把手机藏进口袋。表哥伸手拉扯,用力生猛。我慌忙跑过去拉他,他一甩臂膀,我踉跄了好几步,第一次发现,表哥力气这么大!
几个个子大的手机抢不来,表哥飞快解下腰间安全皮带,呼呼挥舞着冲过去,那皮带上挂着金属止锁器,要是挥到脑袋上,定是脑浆迸溅!几个蹲坐一圈的工友哗地做鸟兽散。收不住的止锁器猛地砸在楼面上,“当”的一声脆响,溅出几星火点。惊魂未定的小纪缩成一团,看怪兽一样看着表哥,说:“你、你、你疯了吧?”
陈头见表哥异常,大喝一声:“你们,把视频都删了!删了,赶快!”然后快步走到表哥身边:“一松,冷静,冷静。”伸手按住表哥双臂。陈头大名陈大力,豪爽仗义,还有一身功夫,大伙都服他。工友们互相看看,不情愿地掏出手机删除。小纪嘟哝一句:“都已经上网了,我们删除又有什么用?”
是啊,这网络比天大,比海深,一个视频一旦上了网,那就像半空中的蜘蛛人主绳副绳一起被切断,从半空中摔下来,谁还能抓得住?
表哥正抓狂,当然想不了那么多,他的抓狂,只是深深的无助和绝望,他已经失控。
我知道表哥为什么狂怒、失态,我很想把他颤抖的身体紧紧抱住,但我只是张了张双臂,又无力地放下。
看大伙都删除了视频,表哥突然乏力地坐在地上,像腰椎遭受重击。他双手掩面,肩膀微微抖动。
陈头招招手,我走过去。“怎么回事?”他小声问。
我扭头看看缩成一团的表哥,对陈头耳语几句。陈头叹了口粗气,挥挥手,示意我到表哥身边去。我坐在他身旁,不知如何安慰他。
这时,小纪又叫起来:“看,快看,视频又出来了。抖音。”好几个人又掏出手机,埋头搜索。表哥站起来,踉跄着走到护栏边,双手抓牢铁护栏,脑袋一下一下往上撞。很快,空气中飘着丝丝缕缕血腥味,表哥额上有了血痕。我慌忙抱住他。
“啊!啊!为什么?为什么?啊!王八蛋!王八蛋!”他的声音压抑、凄厉,像受伤的狼。
当晚,我在日记中写道:“乏味的日子似乎也值得珍惜,至少表明平安无事。今天对表哥来说,定是刻骨铭心的一天,他遭受的重创,恐怕终生难以痊愈!”
二
表哥是舅舅的儿子,大我五岁。小时候,他功课一塌糊涂,性急好动爱打架,常有家长冲到家里告状,他也常被舅舅修理,被竹鞭打成斑马。他的四肢好像装着弹簧,没有安歇的时候。晚上睡觉也会乾坤大挪移,入睡时在床上,早起时在床下。和他一起玩时,谁也别想说话,他手脚忙碌的同时,嘴里不断吼叫出各种声音,我都想在耳朵里塞棉团。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一次从树上摔下来,表哥不省人事六个多小时。单手能提百来斤猪的舅舅抹起了眼泪。幸好无大碍,表哥好像睡了一觉,很快就从乡卫生院回家了。
回来后,表哥看上去外壳完好,内里的装置好像被谁偷换了。他变得安定,不爱说话。从那时开始,他爱看书了,坐在桌前几个小时不挪动的样子,令人感觉很不真实。
接下来的变化,让舅舅和舅妈喜中带惊,以为是做梦。成绩一塌糊涂的儿子,每一门功课都及格了!虽然成绩只是中等,但他们要烧香感谢菩萨了。不久,表哥考上了县二中,并非重点中学,但舅舅非常满意。本来他正打算让儿子学一门手艺哩。
有时我妈看我成绩不理想,就说气话:“学学你表哥,从树上摔下来一次。”其实我学习也不能算差,只是偏科而已,我的作文经常贴墙报展示哩。
表哥还有一个细微的变化,不知别人有没有察觉到。我感觉,表哥摔一跤后,好像灵魂摔出了窍。灵魂出窍了不等于灵魂跑了,只是那个窍的盖子松开了,灵魂可以自由出入。灵魂归位时,一切如常。如果跑出去玩儿了,人就五迷三道,有时走神,有时发飙。还好大部分时间,表哥的灵魂,都待在该待的地方。
溪边那棵大柳树,好像是他灵魂的伴侣,他就是从那棵树上跌下来的。只要他情绪不对,就会坐在那树下。如果发呆,便如无风柳枝,纹丝不动;如果发飙,他便会对树干拳打脚踢。有几次我目睹了他的暴怒,却弄不清到底为什么。但他的手背和树身的疤痕是实实在在的证据。
从树上掉下来的文静表哥,开始有女生喜欢他了。此前,她们见他都躲得远远的。原来他总有一伙捣蛋鬼相随,一路上鸡飞狗跳。从树上摔下来之后,上学放学,他不许小男孩再跟着,捣蛋鬼们也觉得他不好玩了,不跟了。那年我上一年级,就成了他的小跟班。但是很快,我们的身边出现了几个女生,我觉得很开心。这些小姐姐至少干净,和她们一起走,空气更清新,有时还能闻到淡淡的香。不像那些小男生,鼻涕、臭汗、粉尘,一样不缺。表哥依然安静,对女生一视同仁地礼貌。但我慢慢发现,表哥和牛青梅总是并肩走,而且走得很慢,总落在我们后头,好像故意的。小姐姐们叽叽喳喳,好像没有察觉,我可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