怯武术 (短篇小说)
作者: 唐棣清末民初,流行过一句“练武强种、健身强国”的口号。1928年3月,国民政府拨款建中央国术馆,就是想把这股武术热在全国推广起来。这是故事的时代背景。我们都知道,习武人手脚勤快。手闲不住,指练功,脚闲不住,就是说但凡练到一定程度,就爱访高人。别的地方我不清楚,有一次翻《精武》或《中华武术》老杂志,一个形意拳师回忆说我河北老家这边,武馆林立,人人有一手。当年,最大的一家国术馆,就在离北京不远的天津。这个国术馆是拿拨款建的,他回忆说,留下的人管吃管住。那年月朝不保夕的,都去国术馆求一条生路。我说的事,就发生在一个去国术馆必经的码头。文词说得好,一个城浓缩了整个家国的历史,什么风起云涌都从这儿起!
有个叫贺强的人在码头上扛麻袋。一天下午,他在出工路上,就听说又出事了。码头鱼龙混杂,谁的事都跟自己没关系,出事就出事吧。他一个扛麻袋的,知道发生什么也不顶用,于是只顾低头向前。不一会儿,几个跟他干活儿的小老乡拿着棍子和砖头,冲上了街。一个壮汉骑着车,驮着满头是血的孩子在前面飞驰而去。他也随手在路边,抄起一根棍子,追上去……
事实上,贺强也只比身后的小老乡大一两岁。不过气质老成,不像孩子,为人仗义,平时替大家找活儿,就成了“大哥”。在码头混的都是苦命人,干累活儿,喝酒解乏,取悦自己。不论年纪大小,最后一多半成了酒鬼。
贺强那年好像是十六岁,不喝酒,从早到晚,挺着身子,秉着劲。俗话说,酒壮 人胆,对贺强来说,每天挥出去的拳,就是他的酒,既解乏又乐和。有一天,他去天津河东给大家拉生意。同乡觉得他平时爱比画,那边有国术馆,他还不留下练武?谁知人又回来,心甘情愿在码头继续扛麻袋。问他,到天津啦?他就用唐山口音说,额的!再问,那边咋样?他说,都好,就是……路,不直。又问,听说国术馆特别大,还管吃管住,白教武术?他说,跟咱好像没关系啊!练啥都要动脑筋!咱只有把子力气。说话间,麻袋上肩,已经走远了。里面有些事,贺强没全说。那时的天津分河北、河东、西头、下边几个区。国术馆在河北区,贺强去的是河东区。他本想去国术馆见见世面的。河北和河东,心想过河就到。贺强可没说差点走丢的事。天津的路,沿河而建,九河下梢,路曲里拐弯的,走着走着,前面就没人了。走到日头偏西,一边打听,一边问,赶回河东时,差点误事。谈完买卖,问对方,国术馆咋走?对方吃了一惊,打听那儿干啥?他说,说是那儿有高人。对方忽然来了句唐山话说,那知不道。就知道三天两头有人去踢馆,馆长换好几拨儿了,跟这个世道似的。我劝你啊好好在码头干活儿,比啥都强!贺强一想,听人劝吃饱饭,在回码头的路上,觉得自己动过想去真正练武的念头了,就有点心跳加速。自个儿这样的人,一步错,小命就丢了,根本没有第二步可回旋,真像人家说的,国术馆的目标太大了,世道动荡,不定哪天就倒了。后人当然可以嘲笑贺强胆小。家里人才给他取这名字,意思是让他强大一些。在学武的人看来,胆小算不算毛病?胆小的人谨慎,小心驶得万年船。练拳的人也不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有人好勇斗狠,身体倍儿棒,练几年拳反而练 了,越较力越中气不足,浑身哆嗦,抽大烟似的。贺强没遇上过这种状况。他多少年来,都是自己匀着力练,一招想半天,累了就停,得劲了就继续,风雨无阻。没人知道他练什么拳,偌大的武林更没他这么号人。他一直混码头,出了事,才逃到北京去。新中国成立后,先在纺织厂、汽车行工作,1958年又被分到西城修配厂上过班。1966年他回到原籍唐山鸦鸿桥。寻访到他,是因为宁河的形意拳后人无意中说起形意拳的特点,不在动作,还和肌肉连在一起。有人练一辈子都是招数,差口气,到处找高人“给句话”——给句话,就是练到头了,想不通了,这是不少习武之人过不去的坎。有的人,甭看人家体弱,埋着头,不像懂功夫的,却开悟了。后者的例子,就是唐山贺强。准确地说,这个贺强不算是正式弟子。透过贺强后人,我还知道自从回到唐山,他从没在家人面前练过拳,就是个干瘦的小老头儿,说他是形意拳某一代传人,吓得他的后人直摆手,怯怯地说:“咱都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由此我想象贺强在人前的劲头,可能是装出来的。他在码头上光听武林传说,自己偷偷比画,能看一眼真功夫长啥样,当然好。后来他遇上高人也是个机缘。
贺强一路追着那个比他高大的壮汉,到了城西一片开阔地。这一架,双方力量悬殊,不能硬碰硬,他奓着胆子,钻着人缝儿打,存着劲,见对方回击,力气没上来之前,一拳下去。贺强钻着空回击,每一拳都命中……仗打得惨烈,结果是壮汉坐在地上,捂着脑袋,看着这群伤的伤,哭的哭的“孩子”,摆了摆手,不打了。而贺强站在原地,壮汉走远了,他才躲到一棵大柳树下。此时,北风吹来,那一刻浑身的肌肉开始“筛糠”。这时,身后已经站着一个人,好久了。等他反应过来,那人已经来到他身边。那人拍他的肩膀,他猛地站起来,额头暴着青筋。他以为,壮汉杀了个回马枪,本能地把身体推向前,一副又要开打的架势。其实他知道,自己做什么都不赶趟了。
眼前人也就三十多岁,身材敦实,眉清目秀,也不像个习武之人。贺强大喊:“我可是五行拳、六部剑都会,你想干什么?”那人说:“哦?”贺强又说:“想见见?”那人始终笑着。
贺强和那人身高相当,拳头没挨到那人伸出的胳膊,就被弹开了,摔在了地上,脑袋嗡嗡响。想站起来,无奈却使不上劲,那人跟他摆手。地上的贺强,死活站不起来,直到那人拉了一把,才摇摇晃晃地靠在树上。遇高人了,贺强很激动,没过脑子就说:“您能教教我吗?”那人问:“你是干什么的?”贺强说:“卖力气的,我们这些人每天被人欺负,都是挨打的人,我想练点东西,将来也保着这帮同乡。”那人说:“我不教人打架,也看不惯别人挨打,这样吧,我要在这边逗留一段时日,这段时间你跟我学学,以后跟同乡也有个照应。”贺强跪在地上,师父出手比他快,拉住他的手,硬是把他拽了起来:“还早,还早。学着看,我们每天就在这儿见。”
以前,听在国术馆学过几天拳的人说,怎么练怎么打,劈、崩、钻、炮、横,还有踢馆人如何走进武馆,如何匆匆逃走。听多了,贺强也爱给同乡讲故事。说多了,好像亲眼见过一样,连自己都信了。有几次同乡早晨撒尿回来,看他不在床上。贺强故作神秘,不说。大家就传他在城西野草场,跟一武林高手练拳。
贺强不知道那人算不算武林高手,反正认识几个月了,自己一直是天不亮就跑来站桩,一站两个小时。那人说自己是收草药来的,暂住十里外的尚庄,每日往返城北开阔地,在这里等他一刻钟左右。每次,贺强都想赶在前头到,次次失败。每次在城北站完桩,师父都沿同一条土路返回,十分轻松,还跟他开玩笑说:“你要想睡,回去接着睡。我遛个早,一天还有不少事等着!”
尚庄离这里很远,贺强有点不信。后来,他在码头遇上个尚庄来的人找活儿,带着同乡几个去了,干完活儿已是晚上,同乡先回码头,他想起师父住尚庄,他问庄里有没有个收草药的,三十多岁,别人就告诉他,真有!他记得师父曾说,家里是开药铺的,出来四处收草药,比比武啥的,图个劳逸结合。
去敲门时,对方一点不吃惊,弄了点吃的,还留贺强过夜:“正好明早一块儿出发。”第二天,迷迷糊糊就出发了。师父闭着眼,两手一背,身体轻盈,飘在地上一般,一步好几米,他在后面连奔带跑,也追不上。到城北开阔地时,天还黑着,师父说:“今天少站会儿吧,站多久不是标准,要站对了。下面收紧,提起来,上面气息下沉,一提一沉,力量就托住了,走着,身体就被这团气拱着,不累。我这人坐不惯车,那玩意儿还没我走得快,天南海北就凭这双腿了!”一边说,一边在贺强下腹摸,“好了,提!就这样。”然后旁边没动静了。再一看,微亮的晨光里,师父站浑圆柱,眼睛微微上瞟。
从这次起,贺强也猜了个大概,知道师父打的,就是“形意”。他说想学,师父一笑:“已经教了啊,你学的就是。做体力的,学好这个可以省力。”
师父没想让贺强学到多高程度,将来在武林上如何,所以话题很实际。贺强从码头上听来的江湖啊、武林啊都只是说法。谁也没见过,可是不少规矩的东西,却是很多人见过的,特别是拜师这事,送礼、磕头总是必要的。贺强问过师父什么时候拜师,他愿意把身上所有的钱作为拜师礼。师父说:“先学吧。”师父不教拳,不教剑,只和他每天一起站桩。两个小时,一动不动,每次贺强的脚都是麻的,师父站完,浑身大汗淋漓,像洗了个澡。看他踉跄着,靠在树上喘气,还是笑。贺强好奇,按说师父比自己年纪大,站的时间比自己长,怎么一点儿不见气喘、脚晃?整个人越站越精神,身上“放光”。
中秋前一天,站桩结束,师父叫:“贺强,你站桩有些时日了,感觉出丹田变化了吗?”见贺强有些发蒙,又说:“今儿,给你说个故事。猎人捉熊,每次派狗先上,一群狗围着咬,狗熊块头大,力量多强,一巴掌下去,就能把狗打飞出去好几米。狗被吓得发了疯,非常兴奋,狗熊也吓得想跑……你回去想想这是啥道理。”
贺强学武,就是为了练几手,不受欺负,可师父每天让他站桩。他又不好多说什么。尤其是师父讲的故事还得费脑筋想。第一次见面的热情,三个月之后,就退了劲。
中秋节一早,贺强提上点心和酒去了尚庄。路是同样的路,不知不觉就到了师父家门口。刚到门口,门就开了。师父让他进门:“算时辰,你该到了。”贺强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赶紧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桌边。吃饭时,师父问:“狗熊的故事想了没有?”贺强说:“回去想了,来的路上还在想,头疼。您告诉我吧。”师父说:“也好,不乱猜,不易练歪喽。不少人学点皮毛,就胡乱发展,最后伤了自己。其实吧,那群狗拼的是一口气,就是我说的力丹田。”说着话,手指着小肚子的地方,“不是鼓肚子,是你和别人打仗时……拿那次你和壮汉打架来说,我都看见了,壮汉那么高大,你明显打不过。可你扑上去了,劲就起了,对方最后退了。和高人比画,不需要伸手,那东西你有了,就有了,秋风未动蝉先觉。”
晚上,贺强躺下,脑子还在转,想得头疼,他也理解不了这些话。他就觉得,可能就像“精气神”吧。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
第二天,师父和贺强从尚庄到城北开阔地。师父早一点到,贺强晚一点到。在那个初冬的清晨,师父站在黑暗中,贺强远远地,看到他人好像在微微地动,他揉了揉眼睛,来到近前。他刚想站桩,黑暗里发出一个声音:“贺强,你刚才看到什么了?”贺强说:“眼睛迷糊了,看到您在动。”师父说:“你这孩子还可以,站是为了动,练时要微动,再打拳时就会变成快的动。打法和练法是反的。你不用懂这些,我把话先说在这里,以后你有空琢磨琢磨就行。”说完打了一套拳,五行十二形。他说:“不出一个下午,准能描个样子。不给你那么长时间,能记多少是多少,一遍过。”贺强张着嘴看。接着,师父又问:“学得如何?实话实说!”贺强说:“不知道啊,净站桩了。今天才见拳。”师父说:“速成的是打法,我看你小子每天在码头上扛麻袋,早晨来我这儿站桩,时间不短了,也不烦。说明你这人不迷,是好事。”贺强说:“我只会卖力气,又跟您认识一场,知足。”师父说:“站桩别傻站,时常抖一抖,肌肉一松,关节就自如了,存在身体里的力量就会随着那个微微的晃动散出来,腿站麻了,就是因为力量散不出去,你看我什么时候腿麻过?”贺强说:“最近在码头是觉得腿劲大了,走回家去也没什么反应。您这一说……”而后,师父对贺强说:“我这边的事了了。学到多少,不都是我教的事,以后在外面多照顾同乡,有时间就站桩,没时间就在脑子里想想,练也练了,想通了,筋脉随着也就通了,招式你自然就会了。”贺强不太懂:“师父要去哪里?”师父说:“回北京,家那边还有不少事呢。”
贺强结结巴巴吐出几个字,师父问,你说什么呢?他说出了一个疑问:“您为什么教我?”感觉像个故事似的。师父说:“咱爷儿俩有这缘分,上次你打架,我路过正好看见……还有你心术正,不迷,练家子不需要耍聪明。”贺强“啪”地跪在地上:“我算你徒弟吗?”说着,把自己准备好的钱,托在手上。师父说:“真心的?”贺强点头。师父拿在手上掂了掂:“你码头上每天搬东西受欺负就是为了这些钱吧。”贺强点头。师父又说:“你如今走到街上,看到那些洋人还怕吗?看到码头上那些挥鞭的人还怕吗?看到欺负你同乡的人还怕吗?”贺强瞪大眼睛,沉默了。师父说:“你凶,我 ,你 ,我更 ,这才是我徒弟。礼我收了。世道乱啊,咱爷儿俩不定啥时再见面了。你这年纪该成婚了,我万一赶不上,这些就算礼钱。记住我走后,你不要对外人说我教你练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