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流不息 (短篇小说)

作者: 侯怡文

在白河峡谷,总有众多隐秘的溪流在无数沟谷里流淌,旱季常断流干涸,雨季则喧哗欢畅。它们无足轻重,只有经过千沟万壑后,才终于在峡谷里汹涌成奔腾不息的白河。河水奔涌而去,一切喧嚣终将归于沉寂的河底。白河峡谷曲折幽长,站在河边,人们看到的是一整条河流,却未曾注意,每一滴水都曾跋山涉水,跌跌撞撞。

父亲就是这样,很多古旧的东西也是这样。

这样想着,车已经开上了高速公路,姐姐又来电话,说他说什么都不肯去医院,执意找村里坐堂张老先生看看就行。我近乎气恼地在电话里对姐姐大声嚷嚷,你和姐夫是木头做的?就是把他捆上也得送去。姐姐沉默了一下,小声嘟囔,爸啥脾气,你不知道?

下了高速,我直接去了县城医院,姐夫正在医院门口等我。一见面就说,我把咱爸捆来了。他言语中充满自豪,好像做了惊天之举。我没心思细听,直接进了病房。病床上父亲已经睡去,姐姐悄声告诉我,刚输完液,总算睡着了,医生说,先疏通着,等检查结果出来后,看看再说。看着父亲蜷缩的身体,刚才还对他执拗的抱怨,忽然全变成了内疚,我对姐夫说,出去抽根烟吧!

这是父亲第二次脑梗发作了。上一次发作是在一年前,那时也是姐姐打来电话,我心急火燎地从城里赶回来,总算把他弄进医院,折腾了十多天,才出院,落了个口齿不清,走路歪斜。其实,上次出院后,他就执意到村里坐堂张老先生那里去,他说他没啥大毛病,让张先生配点儿药调理调理就好。没办法,只好把他送到张先生那里。起初张先生不给看,他说十三哥,你的病得去城里的大医院。

父亲就生气,当面含混不清地说,老张你是嫉妒我。我和姐姐小心赔着不是,好说歹说请张先生给开了几服药,父亲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家,出诊所时他还挣巴说,别看他嫉妒我,可人还是好的!

姐姐在县城教学,教初中语文,又是班主任,工作忙,没有时间照顾家里。那一次,我也跟学校请假在老家待了十几天,父亲病情好转之后,我才回到城里。那段时间除了每天叮嘱父亲吃医院开的药,我还得给父亲煎药。他把张老先生给他开的药看得格外重,好像吃县城医院的药只是为了安抚儿子,吃张先生的药才是治病一样。母亲就拿张先生说事,她说,连老张自己都不信,你倒是信了,这不是傻吗?父亲起初不高兴,后来忽然就笑了,他说,我不傻,我比谁都精!母亲打了他一下。我便也跟着说,我爸最聪明。然后我和母亲就把汤药喂给他喝下。那一刻,我看出了父亲的得意,一个嫉妒他一辈子的人,还得给他配药治病!

夜已经很深,病房恢复了肃静。除了护士站几个值班的护士还在配药刷手机短视频,一切都沉寂下来。我让姐姐和姐夫先回去,晚上我来看护,他们折腾了一天比我累。

县城医院病房还算宽松,俩病人一个病房,允许留一名家属陪护,可以支一张简易行军床晚上休息。姐夫出去给我买点儿吃的工夫,姐姐小声交代我,晚上要帮父亲翻身、解手,观察心率监测仪,有事情赶紧找护士,给她打电话。她越来越像母亲,总爱唠唠叨叨。

这时候,父亲醒了,他缓慢地伸出手,我下意识地赶忙把手伸过去握住他的手。那一刻,掌心好像猛然被烫到!

我赶忙说,爸,我回来了!他嘴里含混地唔唔唔说了些什么,最后一句我听清了,他说,我要回家,回半塔。

那天夜里,直到天快亮时,我才迷迷糊糊睡去。

半塔村是一个大村子,靠着白河沿河而建,河弯过村东,经年累月冲击形成八百亩苇塘。无论旱涝,苇塘年年苇草丰茂,秋天必芦荻荡漾,弥漫着满眼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半塔村人靠水吃水,祖祖辈辈编席。“半塔苇席”远近闻名。老话儿说:“十里荷香,八百苇塘,半塔苇席铺到天上!”半塔人靠编席养活了一辈又一辈人。

可是不知为何,十里八村人又都看不起靠编席讨生活的半塔席匠。过去,我们这里谁家出了铁匠、瓦匠、木匠、石匠,才被称为手艺人,才算是除去读书当官、坐堂买卖与游医以外光耀门楣的事情。村里席匠自己也唏嘘感慨,看着走街串巷寻活儿盖房造具的瓦匠木匠,常常自嘲,啧啧,看看人家,那才叫有手艺!

既然比不过人家,就自己比,半塔村从老辈就传下来王家、李家和张家三大编席样式技艺。王家格纹席结实耐用,李家三纹席精巧美观,张家花席样式繁多;各家族名堂不同,其实都是个谋生手段,比来比去,谁家的席好席坏说不清楚。于是就形成规矩,编席的都只说自己的苇席是哪一家派,并不赘述别的!这样反倒流畅,半塔村三大苇席样式就在王、李、张三大家族里流传下来。谁也不偷谁的技,谁也不仿谁的样,相安无事,各编各的!

究其原因,可能是村里男男女女都会编席,会的人多了,也就见怪不怪,成为稀松平常的事情。所以,铁匠瓦匠木匠都讲究收徒学艺,席匠则是父编子看,家族传承,无师自通。长此以往,老辈人常说我们村里的人过去出去,从来都不说自己是一个席匠!

父亲就是一个席匠!

他编的席细密厚实,纹路好看,可是费工夫,出席慢。编席技艺传到了他这儿,他已是王家格纹席的代表人物。可能是他编的席太耐用了,有些族人就疏远他,说老王家的席卖不过老李家老张家都是因为太实惠,一张席能用几十年,谁他娘的还买?父亲不屑,他有一把刀,专门用来割烂老王家族人编得不合格的苇席,他说糊弄别人,就是糊弄自己。这样,每逢他到家族里各门户串门,见他来了,常有人赶紧把院门关紧。他也不恼,站在门外督促族人记住结实美观是王家格纹席的特点,慢工出细活儿,费工费时才出匠人!十里八乡都不富裕,耐用最好!

据母亲说父亲编的席展开一铺,主家都不忍坐上去,躺在上面不用铺褥子,睡觉也不觉得硌。许多结婚人家专买父亲编的席,王席匠格纹席铺在床上炕上,那才叫新人新喜!乡下人讲究“新席”谐音“新喜”,里外透着喜庆。母亲说这话时,目光抬高,瞅着远处,她的神情让我不太相信。可无论如何,父亲都靠着苇编养活了我们一家人,把我和姐姐都供上了大学,家里出了两位教师。

输了几天液,父亲的病情总算有所好转。医生说慢慢疏通血栓,回家调养就行,但是得长期服药,要是不放心就到城里医院瞧瞧!我和姐姐商量直接去天坛医院。父亲听到后,使劲摇头。我说不能总由着您的性子,治病要紧。父亲挣扎着从病床上坐起,竟扶着床沿下了床,姐姐赶紧扶住他。他说,我要回家!姐姐明白他的心思,就说,要不让我妈陪着去城里!

“不行,你妈不能去!”这句话他说得口齿清晰,决绝地朝门口走去。医生说他这病最不能激动生气!

没办法,办理完出院手续,我们回了半塔村。第二天,他还是坚持去村里老张先生诊所拿药。这回,张先生没有拒绝,他告诉父亲,十三哥,回去现吃现煎,药效大!父亲呵呵笑了,说,老张你这就对了!

送我们出来,张先生嘱托我:“江河,回来了,就多住些日子,你在身边你爸的病就好一半了!”他又同父亲说:“十三哥,没事就过来坐,今天正好秋分!天儿凉透了利于调养!”

秋天来了!小时候,秋后收了田,白菜也收了,到霜降开始下霜,这时候半塔村男女老少都会拥到苇塘割苇,一直到落雪时才割完。冬闲了,村民开始编席,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从芦苇秆到编成席看似简单,实则很难,样式技艺全在心里装着,外人从编席劳作的小调歌声中,听不出编席匠的苦辣酸甜。

冬闲后,半塔村还会开始另一项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操练花会。老会长总会在某一个清晨,在村西菩萨庙废塔前敲鼓,这时候,人们都知道编席的间隙,还要到村西练会。

鼓声一响,人们就坐不住了。两三通后,许多人会自觉放下活计,到村头聚集,这一年练会就算是正式开始。久而久之,半塔村形成习惯,冬闲时上午编席,下午练会,晚上再编席!

城里人或许很难理解新年花会对于乡村的重要。过去日子苦,人们无所依托,只有到了年节,敲响锣鼓,人们扮上相,把自己变成另一个,在花会上尽情舞动表演,撒了欢儿一样狂浪,才能把压抑了一年的苦闷宣泄出来,在震天的锣鼓声中,除灾纳福,期盼着未来光景。

老辈人说半塔村的花会受过皇封,古时候去丫髻山庙会表演被皇上看见,得过一面龙旗,专门赐名“半塔老会”。办花会从此就成了我们村“半塔苇席”之外的另一项骄傲。

我们村的老会表演共有十三档节目,故称“十三花会”。十三花会每一档不能错了顺序,每一档都有每一档的讲究。

我记得包括门旗大筛、开路、狮子、少林、五虎棍、小车、高跷、一枝梅、地秧歌、十不全、吵子!算一下,这才十一个,另外两个我记不得了。后来母亲说父亲压根儿就没有告诉我,因为我不懂会,更不想知道,在我身上他没有看到自己的影子,所以父亲全说出来会难过!

但我知道他的外号叫“席匠十三花”。

和别的席匠不同,父亲是村里唯一愿意别人叫他外号的人。村里人叫他十三哥,村外人叫他席匠,有人叫他时,他都会停下来提醒人家,叫我“席匠十三花”!村外人不顾忌,带着戏谑叫他,他还高兴!村里人就不一样了,他越提醒,人家越不好开口,只叫他十三哥!

大人们互相给面儿,孩子们却不懂这些,我小时候因为他这个外号,没少和那些拿来取乐的伙伴们打架,每次都头破血流,一身泥土!我把怨气都撒在父亲身上,逃学,在田野里瞎转,不和他说话,在他的饭碗里埋虫,把他编席的木汆子、破篾刀偷偷扔掉。我曾经很以有这样一个父亲而怨恨羞愧!我问过母亲,他是个傻子吗?母亲给了我一巴掌。

我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何会给自己取这样一个外号,后来才知道他是半塔村最好的格纹席席匠,还精通半塔老会十三花会的全部会档绝活儿。

父亲编席的时候,总是一丝不苟,沉默不语,练会时却仿佛变了一个人。村西鼓声一响,父亲就会放下手中的活儿,抄起五虎棍朝门外走去,母亲从不阻拦,还会带上我和姐姐去看热闹。我记得父亲在练会场是最活跃的,一会儿打开路鼓,一会儿踩上高跷翻跟头,一会儿又组织耍起五虎棍来。他翻跟头的时候,孩子们总是叫喊着:“席匠十三花!席匠十三花!”我却希望他摔倒在地上不再起来!

编席不是踩得动百家门头的行当。随着乡间日子越来越好,后来人们用塑料革代替苇席,再后来不盘炕,连塑料革都不用了。从我上小学到中学,那些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最后一张席都卖不出去的时候,父亲终于承认,啥好东西都有过气的时候,编席也一样,悄无声息地就成了可有可无的行当!

编席人都没了营生,半塔村一下陷入了困顿。有其他手艺的、有力气的、机灵的去城里打工,剩下的只能叹息。父亲也去了城里工地干活儿,他发现所有工地都需要砖,于是自己干,弄了一个砖厂,给四周村子和县城工地送砖,还给北京城里送!

父亲的砖场很有声势,但给四处工地送了一年砖,到年底却没结回多少钱。又挺了一年,砖厂倒闭了,欠了一屁股债,工人们经常堵在我家吃喝,母亲就把粮食拿到我叔叔家给我和姐姐开伙。父亲忍着气开始了几年的讨债生涯。印象中他总是夹着一个破旧的公文包,那是在县城市场买的“正宗”香港货,第二天拉锁就坏了,包里面装着账本欠条,还有一包红塔山香烟,他见到欠债的和讨债的都先递上烟,然后才说话。他总是穿一身灰色中山装,尽管很旧,可母亲洗得很干净。他自己总说有账在,就馊不了臭不了,走到哪里都还是一副砖厂厂长的样子。他总是骑车穿梭在乡间的大街小巷,别人取笑他:“席匠,来了,卖席还是卖砖?”“十三哥,又去串街了,省省车轱辘吧!”

他骑着自行车,带个打气筒,风一样乱窜,成了那时候十里八村的一道风景。每当身后传来人们取乐的哄笑声,他都会在尘土里停下来,依然会让别人叫他“席匠十三花”。

后来,他不再讨债了,索性把账本全烧掉,经同村人介绍去清河一家毛纺厂当了一名工人,每月把微薄的工资交给母亲,只留几个烟酒钱。

那个年纪的我不会明白,不再编席之后,账本和公文包成了支撑他冬闲时在村西菩萨庙前踩高跷、耍五虎棍、组织村民练花会尽兴的唯一力量,如今这力量已消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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