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 (短篇小说)

作者: 孙逗

1

麦子是买菜时遇到张行的,他正背着一套钓鱼的家什在市场买鱼食。麦子说,换个爱好吧,鱼也是生命啊。

张行把鱼食放进背包,朝麦子笑笑,说,万物相生相克是自然规律。他朝麦子做了个拜拜的手势,一脚蹬车,一脚离地,赛车就蹿了出去。

麦子和张行是以前的老同事,他在设计部,麦子在总办室。张行后来变得好唱歌,常常干着活儿就吼起来,好听难听,麦子都要敲墙,提示他闭嘴。因为这毕竟是在公司里,工作场所还是要有工作场所的样子。

有一次总经理正和客户在会议室谈项目,张行的歌瘾又犯了,破嗓大唱,麦子当时正在会议室做记录,无法提示他,抬眼小心地看总经理和客户的反应,客户愣了有五秒钟,随后笑了。总经理不易察觉地微皱了下眉头,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继续之前的话题说下去。

麦子忙借打水的机会,拎着烧水壶出了会议室,三两步就到了设计部,压低声音朝张行吼,你有病啊,总经理和客户在会议室谈事呢。

张行两手拢嘴,用口型跟麦子说,你有药啊?

麦子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赶紧去接水烧水。

下午,张行就接到人力资源部电话,让他去办离职手续。

对此麦子也不好说什么。在楼道里遇到搬着东西正要离开的张行,麦子有点儿尴尬,倒是张行,大大咧咧地说,同事这么久,不祝福我一句什么话?

麦子的尴尬瞬间皆无。她戏谑地说,那祝你一路走好!

张行把东西倒到一只胳膊抱着,腾出一只手,朝麦子做了个“OK”的手势,小声说了句,算你狠!

那之后他们极少见面。彼此虽是QQ里的好友,但也不怎么联系。就是过年过节时互发个网转的图片。有时大意了,连转发原图时上面的名字都未改,直接就点过去了。有次麦子正闲着,随口故意问他,你改名字了?叫雅馨了?张行发来一串“哈哈哈哈哈哈”,说,你不也改叫“周大山”“胡金鹏”了吗?

麦子忙去看转发的图片,还真是。惊得她从那之后,再也不轻易转发别人的图片了。

一次在马路上,麦子遇到和张行以前同一个部门的徐丽丽,如今徐丽丽也已经辞职又重新找了工作,在别的公司做得风生水起。徐丽丽嘟着涂抹着厚厚紫色口红的嘴唇,愤愤不平地说,在咱们原公司,主动辞职的,要平白无故地扣罚一个月的工资,而被公司炒掉的,要补偿一个月工资。张行在公司天天成心胡闹,就是为了让公司主动炒他。结果,他白得了一个月工资,我自己辞职的,被扣了一个月工资,我比窦娥还冤!

徐丽丽的事麦子不是太清楚,因为那时她也辞职了。她的工资没有被扣,公司也没有补偿她什么,是因为她的一位远房表哥跟总经理是高中同学。他们关系不近乎也不生疏,公司老开不出工资,她跟表哥说了下,表哥给总经理打了个电话,总经理跟财务交代了下,她到财务结清了全部拖欠的工资,就走人了。

从徐丽丽口里知道了张行上班好“号歌闹事”的原因,麦子心里对他有了新的认识,逢年过节,图片也懒得发了。说不清为什么,就是从心里对张行的做法不大赞同而已。麦子不喜欢自己吃亏,但是,她也不喜欢占别人的便宜。公司的便宜她也不会占的。她想要是她,公司多给的那一个月工资,她是不会要的。况且,还是私人公司——一个开不出工资的私人公司。

有一天,麦子才申请了微信号登录上,就有人添加她的微信,信息通过后,才知是张行。他们随意地聊了几句,他说他现在无业,晚上写网络小说,白天睡觉、钓鱼、晒太阳。

麦子随意地回复,好日子。

之后,觉得无话可说,麦子就说我要去超市看看。

张行问,看谁?

麦子说看看青菜们,也顺便看看肉蛋奶、油盐酱醋茶。

张行问,你先生不跟你一起去?

麦子说,我能办的事,不用他。

张行说,好吧。

关了跟他的对话框,麦子退出了微信,躺床上睡觉了。

2

麦子知道张行和她在一个小区住是在一个午后,她在小区广告栏前看通知,看完一回头,脑袋差点儿撞着一个人的下巴,赶紧说对不起,那人说,你没戴眼镜?

麦子平时在家,出来进去不戴眼镜,习惯了。不过,外人这么说她,不像好话,她心里不舒服:我没有撞到你,也已经说对不起了,你还要咋样?

那人说,我,张行。你不认识我了?

麦子一惊,噢,我说呢。她问,你声音怎么变了?

张行说,嗓子前些日子做了手术,在恢复期。

麦子问,怎么了,嗓子?

他说里面长了个疙瘩,良性的,没有事。

麦子也就不便多问。张行说他在这个小区买了房子,上个月搬进来的。又说了楼号,原来和麦子家一楼之隔。张行开玩笑,以后做了好吃的,招呼我下,我去你家蹭饭。麦子说,好嘞。

张行拎过两回他自己钓的鱼来麦子家,见她把好好的鱼做得七零八落,好好的青菜、肉、蛋做得一塌糊涂,难以下咽,之后招呼过他两次,都说有事,没有过来。

他们断了联系。麦子有时闲得无聊,也想网上扒扒张行的小说来看,终因不知道他写网络小说的用名而没有找到。曾经问过他,他一笑而过,转移话题,没有告诉她。想必他小说里有现实人物的缩影,担心引起熟人对号入座,所以不愿叫人知道。麦子也就没有追问。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麦子和张行在各自的生活轨迹里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她很少用微信,更少发朋友圈。张行也是,极少见他发朋友圈。当然,也许他发朋友圈对麦子设置了“不可见”,麦子对此不感兴趣。她微信里有几个天天嘚瑟,一天要发很多次朋友圈的,她都给设置了“不看他的朋友圈”。麦子不喜欢看别人过得怎么样。别人过得怎么样,又搬不进她的生活。她自己的生活,又不愿复制别人、模仿别人。人生几十年,她就想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她自己的喜好过——好好爱佑祁,跟佑祁把日子过到地老天荒,白头到老。

张行和佑祁见过两面,就是张行拎着他钓的鱼那两次来她家里,他们坐在一起,喝过酒。当时他们边喝酒,张行望着餐桌上不堪入目的一桌菜,边跟佑祁说,她这手艺,你怎么不上?张行指的是下厨。

佑祁连白水煮鸡蛋都不会,更别说下厨烧菜了。平时麦子把饭菜做好了,喊他进厨房往餐桌上端都困难。麦子担心佑祁难堪,忙紧接张行的话说,他啊,一门心思画画,哪儿有工夫做菜啊?

佑祁是画家,在麦子的眼里和心里都是。他画了很多画,但是没有往外卖过一幅。佑祁从美术学院毕业后,一天班都没有上过,开始是在租住的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画,后来他们结婚了,就在家里没日没夜地画。房间里挂满了他的画,后来堆到客厅、卧室、阳台。他的画一幅都没有卖过,不是卖不了,而是他舍不得,给多少钱都舍不得。他们两个赖以生存的唯一来源,就是麦子上班挣钱。所以,当所任职的公司开不出工资的时候,麦子就得立马换工作,否则,她家就揭不开锅。

张行对麦子给佑祁的解围,不置可否地笑了。他把一块鱼肉送到眼前,仔细地看了半天,摘掉了上面的小细鱼刺,放到了地上。他脚边趴着激动着的佑祁的狗。

狗是笨狗,是佑祁在马路边上捡的,瞎了一只眼睛,残了一条腿,捡来时浑身脱毛少皮,长了大片大片的斑。应该是遭人遗弃,又遇恶人虐待的。或者本来就是一只流浪狗。佑祁跟捡到了金元宝似的,小心地抱到宠物医院,给它治好了身上的斑,那已瞎的眼睛和残掉的腿是治不好了,这使他更对狗疼不够,亲不够,宝贝得不行。

狗一般都是在佑祁怀里的,佑祁抱着它吃饭,在阳台上看窗外的风景。画画时他也喜欢抱着它,狗竟然懂得配合,他画画时,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兴许是他们家久不来人串门,狗一见家里来人,就人前疯,执意跳到地上,围着张行的脚激动地打转。张行坐哪里,它就紧跟到哪里。

狗一见鱼肉,毫不迟疑,一口吞下。佑祁急忙冲狗阻止,别吃,别吃,你别吃。但狗已经摇摇尾巴,复趴到了张行的脚旁。佑祁只好抬头跟张行说,别给它吃了,狗不能吃咸的。

张行笑着说,偶尔吃点儿,没事。

佑祁不大高兴地起身,过去把狗抱起,一手搂着,一手拿狗饭碗,去盛了狗粮,把狗关到了阳台上。狗在阳台上喊叫了半天,见无人理它,也就安静下来,吃它的饭了。

那天张行走后,佑祁不满地跟麦子说,这人有点儿二。

麦子有点儿不高兴,说,没看出来。

一天,佑祁主动跟麦子说,我去饭店订几个菜,你招呼下张行,过来一起吃饭吧。

麦子特纳闷儿,以佑祁的性格,这实属少见。她问,平白无故的,你这是怎么了?

佑祁没有看她,只顾着戴手套,拿包,装钥匙。他说,人家都带着鱼来家两次了,怎么着咱也得回请人家一下啊。

麦子扑哧一声笑了,说,你还懂这个?好吧,别忘了带钱。

佑祁弯腰低头换鞋子,说,人情世故,礼尚往来嘛。我带着了,钱在包里。

麦子说,那你还特意去饭店订什么菜啊,咱直接招呼张行去饭店吃不得了。

佑祁出门,边关门边跟她说,来家里不见外。

结果一连在饭店订了两次菜,邀请张行,张行都没有来。一次说在市里,一次说在赶写小说章节。

3

一天加完班,暴风骤雨突至,麦子没有带雨具,又舍不得打车花钱,就给佑祁打电话,说不回家了,在单位办公室凑合一晚上。

办公室有麦子的一套被褥,有时加班太晚了,或者天不好,她就会给佑祁打电话说,不回去了。

才收拾好躺下,办公桌上的电话骤然响起来。是门卫室打来的,门卫师傅说,有人找她。

麦子心下生疑,这么晚了,谁会找她?接过电话,是张行。他说,你下来吧,我开车从这里过,捎你回去。

麦子收拾好,跑下楼,张行举着伞正站在楼梯口等她。麦子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加班?张行说,你不是常加班吗?我借朋友车出来玩儿,瞎转到你单位,顺便看你在不在。

麦子说,这样啊,你怎么不打我手机?

张行说,你手机关机了吧?我打了,说无法接通。

不知是办公大楼信号弱,还是麦子手机配置太老了,出现故障也是常事。

麦子上了车,张行拉着她没有往他们住的小区开,而是拐向了一旁的路。麦子提醒他,你走错路了。

张行说,没有。那边不好走,这边绕绕吧。再说,我也想过过车瘾。

麦子有点儿紧张,说,这么大的风雨,你没毛病吧?

张行笑呵呵地说,我没毛病,我的车技也没毛病,你放心吧。

车开得不快,路上车辆也不多。麦子预感张行找她是有什么事,直接问,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张行一时没有答话,车继续不疾不慢地朝前开。

麦子打趣说,怎么了?是不是看上谁家小姑娘,要我给你保媒?

张行把着方向盘,看着前方,说,麦子,以前咱俩在一个公司里时,你对我不错,遇事老是偏袒我……

麦子忙打断他,说,打住打住,谁对你不错了?你别误会啊。那时在公司里,我们两个年龄上相仿,又都是从农村出来的,我就想能帮的帮下你,没有别的意思。噢,其实我对谁都这样的。

张行苦笑着说,看把你急的,我能有什么意思?我知道,你很善良。有时,你的善良,都能把我感动哭。

麦子说,得了,别煽情了。说吧,有什么事?

张行迟疑了一下,说,你想没想过,你的婚姻?

麦子愣了一下,问,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张行好像鼓起了很大的勇气,说,你爱佑祁吗?

麦子舒了一口气,说,爱啊,我要是不爱他,能心甘情愿地为他拼死拼活地付出?

张行问,他爱你吗?

这个……麦子还真不敢肯定。要说佑祁不爱她吧,在她倒追了佑祁整整三年后,佑祁最终跟她结婚了。要说爱她吧,自从追他到结婚后的现在,都是她在挣钱供养他。他没有送过她一件礼物,也没有为她花过一毛钱。他拿着她挣的钱,想去做什么就做什么,连招呼都不跟她打一下,如他天天抱在怀里搂在怀里的那只身有残疾的狗,弄回家收养时,连跟她说声都没有。当时麦子是反对的,一室一厅的房子,客厅做他的画室,卧室除了放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柜,其余都是堆放的颜料、画架、画布、画框等一切跟他画画有关的东西。人在这样的空间里生存转身都困难,哪里还有狗的空间。佑祁只一句话麦子就不作声了。他说,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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