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香戏外
作者: 曾瓶轩辕宫不远处,有一酒坊。
酒坊有窖池六口,掌柜和帮工,都是高明远一人。
高明远既酿酒,也卖酒。
天麻麻亮,高明远挑着两只黝黑的木桶,推门出来,去营沟头的龙泉井取水。营沟头不远,挑一担水,半炷香不到。挑完六担水,高明远吃早饭,然后酿酒。整个上午,酒坊紧闭,只有醉人的酒香,从门的缝隙飘荡出来。
到中午,太阳爬上龙透关顶。打开门,把那面写有“高家酒”三个大字的望子,插在当街的木柱上,字用隶书,大如斗,然后拉开一排遮得严严实实的门帘,阳光像酒般泼进来,整个屋子,酒香四溢。
有人劝高明远,门帘拉那么紧干啥子?拆了!怕人家看你酿酒?
高明远像碰了什么禁忌,连声说,要不得,一打开,气,全跑了。
劝的人不明白,你酒坊里,有什么气?他们进去看。和其他酒坊,没什么两样啊!搞得神神秘秘干啥子?
高明远煞有其事,说,天地之气,酒之气。
大家使着劲,用眼睛看,用鼻子闻,把酒坊的旮旮旯旯儿都看了,闻了,没有啊!
高明远得意地笑,露一排雪白的齿,如果你们都闻到了,看到了,就可以来我家酿酒了。
高明远开始卖酒。
酒在柜台上,一个黑黑的陶坛装着,上面压一个硕大的柚子。可能是吸了酒的芬芳,那个作坛盖的柚子,到第二年新柚子上市,还黄澄澄的,不烂。陶坛不大,能盛白酒三十斤。等三十斤白酒卖完,高明远收酒望子进屋,关门,冲那些没买到酒的顾客,作揖拱手,说,对不起,明天请早。
高明远的酒卖得快,时常开门不到一个时辰,那三十斤酒,就卖完了,好像他的酒坊,一天都没开过门似的。
有人劝他,干脆把旁边几间土屋几块菜地,买下,扩建成窖池。劝的人看过,算过,酒坊周边,扩建上百口窖池,都行的。这样一来,每天,能酿五百斤酒,那样,有多少钱款跑进来?你钱不够,我们投。
劝说的人,一拨一拨地来。尤其是近些时候,有一股风,传得厉害,说不远处的温家酒坊,前些年,送到海外获金奖的酒,不是温家大曲,是温家人来高家买回,装在温家酒坛,送到海外参加评奖。说得有眉有眼,温家人,在酒城,有头有脸,哪儿会去高家买酒,人托人,转几道拐,每天两斤,整整半月,才装成一坛三十斤的温家大曲。高家卖酒,买酒的,一天只能一次,一次只能两斤,少买可以,比如,半斤,或二两。多了不行,比如,五斤,或十斤。高明远的父亲喜欢对买酒的人说,喝酒,少饮,对身体好。多了,要不得。两斤酒,够了。高明远的父亲死了好几年,规矩,传了下来。话,通过高明远的嘴,时常对买酒的人说。
一位《酒城新报》的记者,觉得是个大新闻,找高明远,准备问个究竟。
高明远摆着手,说,纯是谣传。
记者不死心,说,谣传正在传。用高家酒去评奖,挖出来,对高家,天大好事。
高明远说,那我们就不要传。
高明远对扩建没兴致,推脱说,忙不过来。怕伤了脸面,对劝说的人讲,天没亮,要去龙泉井担水。春种秋收,要回高家坝,种高粱,收高粱。那些糯红高粱,从栽种,到收割,得有人陪着。
劝说的人问,你家没井?都是街坊邻居,清楚得很。高家酒坊,有一老井。
高明远说,我家那井,煮饭喝水可以,酿酒,要不得。独独龙泉井的水,才出得了那酒味。
高家酿酒,连洗涤高粱,都用龙泉井水。
劝说的人问,温家酒、舒家酒、李家酒,都用龙泉井的水,难道龙王爷,给你家的水,不同?
高明远微笑着,哪会?担水的时候,我要和水说话。
劝说的人奇了,难道你高明远会念魔咒?就问高明远和水说什么。
高明远说,哪有那么神奇,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难道你没说过话?
劝说的人说,我想赚很多银子,也给水说?一说,水就把银子,给你送到口袋里?
高明远满脸不悦,怎么能说银子?他说,从第一粒高粱种下地,到每滴酒进陶坛,从没说过钱,连想都没想,如果想钱,酒味,就变了。
劝说的人不解,那你想什么?
他说,酿酒,酿好酒。
高明远得意地谈起酿酒的高粱。他家用的高粱,来自高家坝。高明远讲,其他地方的高粱,出不了那个味儿。高家坝的糯红高粱,像孩子,得伺候。所以,时不时地,得回去。
劝说的人,没收到半点成效,就劝高明远,挑水那样的事情,该请人。使气力的,好找。用得着你使劲?
高明远说,自己担,放心。
劝说的人开起玩笑,有什么不放心?你怕挑水的人,把尿给你撒在桶里?
高明远发了怒,不许他们开这样的玩笑。他说,龙泉井的水,听得见。
开玩笑的人更加好笑,龙泉井离这里好几百步,水有耳朵?懂人话?
高明远一本正经地说,龙泉井有龙王。他从不敢乱说乱干,龙王听见了,看到了,会生气,一生气,把水收回去,还酿什么酒?连饭碗,都没有了。
劝说的人差点把口水笑出来,龙泉井有龙王?你看到过?
高明远满脸端庄认真,说,我倒没看到过,我父亲讲,我祖父看到过。我们高家,酿出的新酒,第一坛,必送龙王爷。逢年过节,最好的酒,必敬龙王爷。没有龙王爷,哪有高家酒?
劝说的人死缠扩建的事情。毕竟,窖池一多,酒就多,入了股,就有钱来。
高明远扭过脸,看龙透关那边的天,看蓝田坝那边的云。他说,我把人家的土屋买了,菜地买了,人家干啥子?不戳我背脊骨才怪。高明远酿酒的酒糟,任周边人取,不收钱。周边邻居,用他的酒糟,喂猪。过年,杀猪,给他送三两块肉。他把肉煮了,从陶坛钩舀出酒,和邻居,喝得面红耳赤。
劝的人没办法,摇着头,走了。
卖完酒,关了门,如果不回高家坝,高明远去三泸茶园。
三泸茶园在轩辕宫西,不紧不慢,一杆烟的工夫。
高明远喜好川剧,还着迷。
三泸茶园由易连三创办,刘三凤、王三品、李三纲、傅三乾等“三”字科班名角都在那里登台唱戏。
那些名角的戏,高明远也看,却不上瘾。独独陈三卿的戏,场场不落空。还时常打探演出日程,像等着盼着。
陈三卿在“三”字科班,名头,没师兄师姐响。
高明远不以为然,说,看戏,不是看名头,是看戏。
看着台上陈三卿的一招一式,高明远时常按捺不住,一边打着节拍,哼唱着,一边向旁边的玩友评头品足。他不是评陈三卿的招,也不指陈三卿的式,他是评点陈三卿这人。他说,过些时日,此人,定是三泸茶园的台柱子。她那些师兄师姐,不如她。
高明远这话,很冲。刘三凤、王三品、李三纲、傅三乾等人,不要说在酒城赫赫有名,就是在省城,名气也不小。据说,为了留住这些名角,易连三下了大功夫,单单演出酬金,就高出省城一成。
高明远继续大发宏论,说,能把酒城川剧唱响省城,唱响全国的,只有陈三卿!
玩友间都熟,对高明远的宏论,嗤之以鼻,却不好表露,又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刺刺他,就问,陈三卿,高师傅家亲戚?
高明远摇头,非亲非故。
玩友故意做出很吃惊的样子,高师傅要捧陈三卿?
高明远不悦,我一个酿酒的,怎捧?人家用得着?
玩友不解,那高师傅为何独独喜好陈三卿?
高明远说,我相信我的眼睛。
玩友故意刺高明远,高师傅没有走眼的时候?
高明远像不知道人家在刺他,说他最得意的就是眼睛。他的眼睛在两件事上不会错,一是酿酒,一是看戏。
玩友像要狠狠地刺上他一阵,说,如果没记错,高师傅的眼睛好像不是特别好,城隍庙旁边杨记眼镜行的杨老板,亲口说过,高师傅到他那里,配过眼镜。
高明远对配没配眼镜不在意,说,我酿酒,看戏,是用心酿,用心看。
玩友继续刺他,你是说,你酿酒,你看戏,不用眼睛?玩友差点笑起来,可能已经笑了,笑声,被台上锣鼓,掩盖了,吸纳了。
高明远像皮肉厚,感觉不到人家的刺,说,在用。又没用。他问玩友,你看我,酿酒的时候,戴过眼镜?看戏的时候,戴过眼镜?
玩友想,酿酒的时候,你把酒坊关得严严实实,戴没戴眼镜,哪个晓得?不过,和他看戏,倒确实没见他戴过。
高明远去三泸茶园看戏,买票,有讲究。如果是陈三卿的戏,必买一个好位子,似乎离陈三卿越近越好,不怕花钱。如果没有陈三卿的戏,不管是“三”字班中哪个名角,都花最少的钱,进园即可,找一角落,随便一坐。
相传,陈三卿七岁亡父,九岁亡母,十岁时,镇上唱“清醮会”戏,她去看,一边捡拾看客弃物,一边跟着唱。帮忙捡拾弃物,把场地打整干净,可以免费看戏。刚好班主遇见,被她声音吸引。细看,却见她脸上有几点麻子,是否收入戏班,很犹豫。正好老族长陪着班主同行。老族长向班主恳请,这娃,父母双亡,衣食无着,又爱此道,能步入梨园,等于上了天堂,何愁她不勤奋成才,虽麻又何妨?班主遂收容,每天让她踩跷挑水,胯下夹木棒走台步。此外,还教她认字识文。陈三卿刻苦认真,求解戏文时,连班主也时常为她的咬文嚼字弄得头疼,常骂她打破砂锅问到底。她好像不长记性,该较劲仍较劲。班主骂虽骂,却一脸喜色,时常拍打她脑袋,说,此女,可教!
陈三卿刚到三泸茶园演出,因相貌平平,脸上还有麻点,同行和观众,并不看好。她演的是《挑帘打饼》。陈三卿一出场,步法身段,时如蜻蜓点水,螃蟹行沙,时如电闪风掣,云行雨骤,时如垂柳摇曳,时如海棠婀娜。疾徐有致,台板了无声响。跷功之深,腰腿之活,洞见无遗。看戏的人,刚开始,漫不经心,殊不知,待几步金莲挪动,眼睛和耳朵,全到了陈三卿身上。至打饼时,玉笋伸怀,秋波荡意,香肩耸趣,媚脸输颦。场面锣鼓,丝丝入扣。潘金莲虽未得到台上武松青睐,陈三卿却让台下观众似醉如痴,掌声如雷。
那天,高明远在观众席。
陈三卿有了名气,常有人请她到家中唱戏。这种时候,都是喜庆时刻,要么家中老人或自己或夫人做寿,要么家中娶媳嫁女生子,要么是贵客到家。为了热闹、喜庆,这中间,会有一个名角献酒。名角在演唱中,根据剧情,灵机一动,增添某一情节,把一盏盏芳香四溢的美酒,送给主家的父母,送给做寿星的主家或夫人,送给刚刚拜了天地拜了父母的新郎新娘,送给前来祝贺祝福的亲朋贵客。亲朋不是来的都能喝到献酒。必是主家中辈分高的至亲,至于友人,则必在那地方有头有脸,比如,或在政府某部门当差,甚至带了某长,或在某街某巷,置有什么产业,叫作某某经理或某某老板,或在某某学堂任教,某某医院坐诊,甚至是校长、教务长、院长、某某科主任……名角献酒,另外计费。如果来的客人都献酒,一是费用多,二是人家名角也不干。都献酒,不分三六九等,和那些掺酒的师傅有什么区别?哪还有一点名角的派头?给再多的钱,也不干。
陈三卿献酒,手中酒壶,必盛高家酒。
请得起唱戏的主家,都不是贩夫走卒,自然有气,话,却得体:陈师傅,你是晓得的,高家酒,一天只买得到两斤。
陈三卿不愠不火,说,你家做事,未必今天说,明天办?
如果确实是明天,或者高明远酒坊关了门,回高家坝种高粱收高粱去了,陈三卿也松一松,献给客人喝的酒,可以是其他酒坊的,独独自己喝的,必是高家酒,否则,宁愿不挣你那个钱,找别人去。献酒时候,陈三卿喝酒,只是做做样子,想办法,都能找到一点高家酒。有主家,很困惑,问,难道陈师傅和高家,有什么渊源?
陈三卿目光泉水般清澈,说,哪有什么渊源?是独独喜好高家酒。高家酒,和其他酒坊的酒,味不同。
主家问,陈师傅喝得出?
陈三卿没正面回答,月牙般的嘴角挂满微笑,说,同一出戏,张三唱,李四唱,你们听不出?酒,一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