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别处

作者: 陈武

第一部

1

天又黑了。史汐汐完全没有察觉。

史汐汐经常察觉不到天是什么时候黑的。天突然就黑了,这是他突然会有的印象——有时候从沙发上起身,有时候抬起头来,有时候从卫生间出来,或者喝一口水,猛然间,发现天就黑了。

史汐汐看向窗外——屋里的灯是亮着的。从屋里看窗外,看到的是一片黑;再看,渐渐地,才有了远处灯光照过来的朦胧的光影。光影里,有个人站在窗外的便道上,隔着绿化带,朝他张望,两只眼睛像探照灯一样逼人。史汐汐心里咯噔一下,后退半步。

这不是第一次了。好几次了,史汐汐都会有这样的感觉——那个人在发现史汐汐看他的时候,会迅速地隐退,和黑夜融为了一体,成为黑夜的一部分。但是,真的有人在窥视他吗?有那么两三次,史汐汐重新把眼睛贴着玻璃向外观察时,发现并没有人。只有那么一次,他看到便道延伸处的绿化带旁的小路上,浊黄的路灯下,有一对情侣在相伴而行。女的身材婀娜,长发披肩,还回头向这边窗户望了一眼。

史汐汐不能确定刚才偷窥他的是不是她,或者说他们,只好心生疑惑地坐到沙发上,发发呆,百无聊赖地拿出手机,随便刷刷抖音、朋友圈、小红书。刷一圈下来,脖子酸了,手腕也酸了,再去玩计算器。

桌子上有五个发声的计算器,大小相当,一溜儿排开。

史汐汐开始弹奏。他像一个钢琴家,十根手指灵活地在各个计算器上精灵一样地跳动着。

每个计算器的音质都不一样,佳灵通7778,得力1555,还有卡西欧。有两个是弹奏好听的和弦用的,一个是弹奏多级的,另两个是普通的。网上有计算器音乐同盟,史汐汐测试过自己的水平,算不上顶级,最多算是个高级发烧友。但他喜欢弹奏计算器。每天都要弹奏一会儿。计算器的音乐和别的音乐是不一样的,有着鲜明的计算器特色。虽然他有更专业的技能——吹小号,并且自认为吹奏小号的技能够得上专业水准,至少是准专业的水准,但他依然痴迷于弹奏计算器。

此时,他的小号装在包里,就挂在客厅的墙上,已经整整一天没有摸它了。

外面雨还在下,雨水摔打在窗玻璃上,含混不清地流淌着,像极了他此时的心情,也是混沌而模糊的。

突然有人敲门。

谁会在这时候敲门?他也不认识几个人的。这个叫北京像素的小区,处在北京城区的东部,名字特别大,不过一个小区而已,为什么要冠上“北京”?不冠上“北京”,这个小区就不在北京了吗?真是莫名其妙。他才住进来一个月,就讨厌这个小区了,连带的,也不喜欢小区的人。开在一幢幢筒子楼里的各种店铺,他也不喜欢。“像素”两个字,倒是颇具象征意味,和小区的个性非常匹配,形形色色的住客真的就是某个固有的影像,体现出他们不同的“像素”,即基本的色调及其灰度的编码。听听,在这个孤独、闷热而萧瑟的雨夜,不是有人敲门了吗?他的像素也随即会产生不同的灰度变化。

门开了,几乎和他贴面而立的,是一个女孩。

女孩穿姜黄色连衣裙,很简洁的款式,没有任何点缀,也没有袖子,两条细细长长的胳膊耷拉着,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提着一把收起的折叠伞,伞柄上有一个亮闪闪的金属圈和心形水晶吊饰。湿淋淋的伞正往下滴水,在她脚边已经有一汪水渍了。史汐汐看见她光滑的小腿全湿了,脚上的人字拖也是湿漉漉的。看来外面的雨真大啊。

“找谁?”史汐汐口气生硬。

“找你。”

“认识?”

“不认识。”

“不认识……”

“我叫田菁,田地的田,草字头下放个青年的青。住本小区5号楼,就对面那幢。我是画画的,插画、漫画……说了你也不懂。我想问你一个事。就你一个人住吗?如果你不开店,我们能换房吗?”这个叫田菁的画家,说话节奏既快又平,平到没有语感和节奏,又快到一句追赶着一句似的。

史汐汐是玩音乐的,他不喜欢这样的语速,毫无韵律感。但这个盛夏雨夜的不速之客还是引起了他的兴趣。他看到她两片薄薄的嘴唇不停地翕动,白森森的牙齿一闪一闪,语气却是冷漠的,和她阴郁的深灰色的眼睛正好搭调。

“是,是一个人住……”史汐汐一时没听明白“换房”的话,问,“怎么啦?”

“好。”她的话又突然珍贵了,一个“好”都不愿意说似的,还略略皱一下眉尖。

接下来是尴尬的沉默。

史汐汐歪了一下脑袋,仿佛在问,怎么不说话?怎么就“好”啦?

她的眼睛还是那样在注视他。

“还有事?”史汐汐问。

“不是问你吗,我们能换房吗?你还没有回答呢!”田菁旋转一下手里的伞,金属圈和吊饰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声,有水滴溅到史汐汐的腿上。

史汐汐看着她。这女孩不难看,年纪不大,和他应该相仿,素颜,短发,单眼皮。她说换房。她主动来换房,眼神还这么蛮,口气还这么横。她就这么直直爽爽毫无顾忌地站在他面前。在她的背后,是已经关了门的便利店,主营韩国商品的便利店的隔壁是一家美甲店,再隔壁,是洗衣店,还有他左右两侧的酒铺和蛋糕店。这几家店老板都来找过他。他们不是来跟他换房的,他们是来问他房子租不租的。他当然不租了。这是他自己的房子,是他爸爸买给他的,一年多了,一直闲着,这才搬来一个月,就像一朵刚开的花儿,引来这么多蜜蜂蝴蝶。眼前的这只“黄蝴蝶”,胸部平平的,显得细细的腰肢也毫无意义。如果是在以往,如果不是在深夜,如果不是大雨倾盆而下,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甚至不顾情面地关门谢客。

“5号楼1106室,面积49平,上下两层,共98平,墨绿色窗帘,家具齐全,厨房用具齐全,冰箱空调都是新的,一个单开门的冷藏柜也是新的,大床,1.8米乘2米,搬过去就可以住——反正你是一个人住,住哪里都是住。你看看,这个小区所有的楼房,有住在底层而不开店的吗?”田菁看准了他的犹豫,继续用密集的语言狂轰滥炸,“我看好你这房子了,你不上班,每天都在吹小号,还玩计算器,你搬到1106,照样可以吹小号,照样可以玩计算器。我知道计算器音乐挺好听的。我的一个朋友也爱玩。也许你们还能见面成为朋友呢。反正……你不能占有资源而把资源白白浪费掉。你占有资源而把资源白白浪费掉就是对资源的不尊重,到头来会受到资源的惩罚。”

“明天再说吧。”史汐汐受不了她的喋喋不休了。

“为什么是明天?现在就是凌晨,就是半个小时前的明天。”

“那就天亮再说。”

“可你一上午都在睡觉,你的天亮就是中午……现在能解决的事为什么要等到天亮?天亮还有天亮的事,谁知道天亮和灾难哪个先到?”田菁的眼里突然蓄满了泪水,眼睛也不敢眨了,一眨就会泪流满面了,“……好吧,明天我再来,打扰啦,再见。”

田菁走了,强忍着泪走的。她应该从筒子楼走进雨中了。她的眼泪,也应该和雨一样滂沱了。史汐汐觉得这是个奇怪的女孩,和别的打他房子主意的人完全是不同的风格。史汐汐从窗户里向外望,外面依旧是狂怒的暴雨,绿化带、草坪、杂树这些能看见的物体都在雨中挣扎,发抖。路灯的光照很微弱,透视距离很近,在灯光周围是闪亮的金黄色的雨线。史汐汐看不到田菁。通往对面的路只有一条,路两边栽着齐胸高的银花地木,如果她到对面的楼里,这条路是必经之地。但是,路上并没有出现她的身影。远处那盏路灯下也没有。对面楼上的窗户,大都黑灯瞎火了,只有个别窗户里还有灯光。他看一眼墙上的电子钟,快凌晨一点了。她能去哪里?还在走廊里?

史汐汐犹疑地拉开了门。

那个叫田菁的女孩仿佛没有挪窝儿一样,依然站在原地,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正在滴水的伞,地上的水渍扩大了一圈……史汐汐把自己吓了一跳——眼前什么也没有,也不是幻觉,不过是他的想象而已。

2

史汐汐不喜欢啃酱鸭脖子。但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啃了。这是对面便利店的老板小段送来的。小段中午十二点敲他的门,大声喊道:“小史,小史,小史,给你两条鸭脖子!”

史汐汐还没有完全醒透,可迷迷糊糊地还是起来了——门被拍得这么响了,把剩下的困意震没了。他胡乱地套件T恤,趿着拖鞋从楼梯上吧嗒吧嗒地走下来,开了门。门前的女孩和夜里叫门的女孩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画风,这个叫小段的女老板白白胖胖的,也不是那种肥胖的胖,胖得有型有款的,腰是腰,胸是胸,屁股是屁股,像一幅色彩夸张的油画,交代得特别清楚,从哪个角度欣赏都好看,笑时脸上有两个小酒窝儿,不笑时也像笑的样子,T恤长裙的搭配,虽然是浓妆艳抹,也不至于俗不可耐。但见她胖手上端着个塑料盒,里面是两根酱紫色的香味四溢的酱鸭脖子。

“还睡啊,估计该起来了,拿着,趁热。”小段眼睛都笑眯了。

史汐汐把酱鸭脖子接在手里,“谢谢”两字还没有说完,就被小段接住了:“谢啥呀,自家好兄弟!吃吧吃吧,有空了过来坐啊!”

史汐汐回身,关门,把酱鸭脖子放在茶几上,这才开始洗漱。一边洗漱,一边想着那个叫田菁的瘦弱的女画家,她说“明天”再来,是指今天还是明天?说这话时已经是凌晨了,严格地说,应该是明天。但是,如果按当时的口气,就是今天。她不是就“今天”和“明天”也跟他理论了一番嘛。她要跟他换房。她是画画的。住1106就不能画画了吗?对面便利店的女老板想要他的房子扩大经营规模,他能够理解。一个画家,为什么也打他房子的主意?一年前,他刚刚大学毕业,他爸爸就让他来北京。他爸爸已经给他在北京找了一份外资银行的工作。他在大学是学金融的,这个工作正适合他。可他没有来。他留在妈妈身边了。他妈妈在深圳,是一家跨国大公司的高管,也给他买了一套房子,是海景房,得风得水得太阳,比起北京像素这种小产权的错层要高档多了。而且工作也有了着落,就在他妈妈的公司做,先从基层做起。可他不喜欢那种刻板的工作,天天对着表格和数据。表格是冷漠的,数字更让他头疼。计算器在手里,不由得就弹起了音乐。虽然是无声的计算器,手指有节奏地按着那些数字键,内心里自然就响起音乐的旋律了。他喜欢音乐,喜欢小号。音乐和小号才是有生命的,有思想的,也能够延续生命,也能够表达思想。他想做职业小号手。他理想的工作就是在一支乐队里吹小号。如果不成,就自己组建一支乐队。可他爸爸不同意,妈妈也不同意。在深圳苦熬了一年,下定决心,还是来了北京,住进了北京像素。前两天他去了位于海淀郊外的“树村”。树村这个地方,在北京特别神秘,他上大一时的政治老师(也是指导他吹小号的老师)给他讲过北京许多隐秘的特色村庄,比如宋庄,比如东村,比如马各庄。宋庄聚集着许多画家。东村是一群行为艺术家擅自修改的名字,是为了致敬纽约西村,那儿是世界行为艺术家的老窝。他们还在村头插上“东村”的牌子,很快就被愤怒的村民拔掉了,但东村的名号还是在北京叫响了。树村,那是北京地下音乐的圣殿,住着很多才华横溢、怀揣音乐梦想的年轻人,出了许多民谣歌手和摇滚乐大师,也从树村走出了一批响当当的乐队和音乐人,他们的名字金光灿灿响彻云霄。树村是他向往的地方,是他多年的梦之所至。但是,当他背着小号踏上树村街头的时候,树村和他想象中的地下音乐之都却大相径庭,既没有人在院子里练琴,也没有乐队在街边演奏,甚至传说中的迷笛音乐学校也不知去向了。他曾跟一个在村街上晃荡的年轻人打听迷笛音乐学校,对方狐疑地看看他,一声不吭地走了。但他还是有收获的,在一个陈旧的四合院外,他听到有人在弹吉他唱歌,一个沙哑的男低音,唱的歌他不熟悉。不熟悉就对了,树村的独立音乐人都在创作自己的音乐,他们把歌曲上传到网上,赢得许多粉丝的打赏。他冒着风险走进了四合院。在一间门朝西的东厢房里,他看到一个自弹自唱的女孩——没错,女孩穿加长版的白T恤,丰满的乳房处印着“果儿”两个汉字,她有着男性化的低音。她很投入地唱着,真是棒极了,吉他弹奏也非常好,有范儿。一曲终了,他鼓起了掌。他以为掌声能引起她的注意。没想到她只是扫他一眼,又重复地继续唱同一支曲子了。他不是被冷落,而是被无视。他换了个角度,朝窗前移动了半步,看到一张破沙发上还躺着一个人,分不清是男的还是女的,凌乱的酒红色长发遮住了脸,可能是睡着了。不,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他看到了三条白森森的交错的腿,和褪到大腿上的裙摆。两个人怎么会有三条腿?另一条腿呢?他未及细看,一条二哈就从“果儿”的另一侧向他傻望过来。他怕狗,退出了四合院,让“果儿”的歌声渐渐消失。他又去别的地方转了转。在别的地方,他同样发现了许多音乐的元素,比如架子鼓的噪声,还有隐约的抒情的笛音。可这些声音又不能弄清具体从哪里发出。他寻寻觅觅,一直踟蹰到下午三点多,天空阴云密布的时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树村。在告别树村的公交车站台上,也就是树村的街头,他吹了一曲小号。这是一首他自编的曲子,音节简单,深沉、低缓而厚重,灵感来自树叶飘离枝头的深秋。他给这首只有四个音节的曲子命名为《告别》。他吹奏着《告别》告别了树村,是不想再来了吗?他也不知道。总之,树村没有给他带来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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