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短篇小说)

作者: 但及

1

推开门时,玻璃闪着光泽,冷空气瞬间涌来。

这里是苏州,大运河就在边上,萦绕在市场的周边。橱窗里洋溢着东南亚风情,色彩缤纷的画像,寺庙、大象和画片上载歌载舞的人们。他戴着墨镜,外加一个口罩。进门的一刹那,他再次确认,别人应该认不出自己。

这里卖的都是东南亚产品,泰国和马来西亚的乳胶枕、乳胶垫,老挝的木雕摆件,还有越南的咖啡、拖鞋。他站在一尊木雕前,五头大象,鼻子缠绕在一起。店里有一拨人,讲广东话,是来旅游的。幽香泛起,从大班桌后面的香炉里飘逸而出。

一个女人正对着这群广东客人讲解,乳胶枕被反复地挤压、松开,又瞬间恢复原状。讲解的声音与记忆里的声音一致,带点本地腔的普通话。他把耳朵抬起,是她,的确是雁子,身子宽了,丰满了。时光在这里变得紊乱,甚至有点不真实。

“这是泰国最有名的枕头,你们试一下,保管会离不开它。它的乳胶纯度是最高的……”

她在后面,与他相隔四至五米。架子成了屏障,是他依赖的一道墙,让他随时有进退的余地。香气袅袅,飘过来,徘徊在他的鼻子周围。他使劲地吸,吸到肺的深处。她转过脸,朝向他这边,目光柔和,像月晕。他想迎上去,迎了一半,又逃了。她珠光宝气,声音清脆,一副贵太太相。胸前有串项链,闪出白炽又暗哑的光,他想,该不会是象牙吧?

“各位,不要犹豫。到东南亚一趟不容易,我这里一步到位,包邮,直接送到你家……”她的话充满鼓动与诱惑。与以前不同,那时候的她胆怯,说话吞吐,像条害羞的小虫子,连步子也是犹豫不决的。“可以躺一下,感受一下。现在就可以躺下来,尽管大胆些。”现在她口若悬河,时光真的会塑造人。他跟在这群广东人后面,警惕地保持着距离。

有人还真在床上躺下,左右滚动。那是位女士,五十多岁,像只小猫。“舒服,很舒服的。”身下是条乳胶垫,她像儿童一样滚来滚去。

“很舒服吧?我不骗人,我自己就睡这个品牌的乳胶垫。”雁子把妇人搀起,像在扶一件贵重的物品。“现在,这位大姐亲口证实了这一点。”

他以为这帮广东人会留下来,买上一两条,结果没有。他们拍拍打打,窃窃私语,然后突然走了,没有一丝留恋。屋子空荡荡了,只剩她和他,一缕在屋中央盘旋的青烟分开他与她。他背朝她,面朝一排乳胶枕,枕头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外国文字。“不识货。”她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他说。

透过玻璃的反光,看到她远离的身影,轻轻的倒水声,小口的抿茶声。她融化在玻璃的模糊之中。她还举起手,托着手机,在整理着头发。头发是烫过的,蓬松且悠长。“这位先生,这里都是东南亚的名牌产品,你可以挑一挑。我们是外商直供,价格优惠。”明显地,她在跟他说话。

面对她,应该坦然,甚至该摘下口罩与墨镜,但他做不到。今天他特意从嘉兴赶到苏州。这是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见她,他折腾了许久,托人托关系打听到了她在市场的详细地址。她的鞋跟击打着瓷砖,那股无形的气流正朝着他压迫过来。要不要面对她?要不要?他来只是为了看一眼吗?一连串的问题在问着自己。

“只要用我这里的产品,保管你满意。”

香水味翩然而至,气味大胆,挤开别的空气,独霸一方。他把手中的乳胶枕扔到了床上,枕头跳了跳,还听到自己骤然而起的心跳声。他朝着门外闯。那不是走,是逃,仿佛后面被人重重地推着。前面鼓起的那点决心一下子被冲垮了。

“要不,先生加一个微信?门口贴着呢。”

背上全是汗。那些汗啊,在屋里不觉得,一到外面,衣服全贴在后背上了。

2

“你是店里那位女店主吗?”

“是呢,亲。”

临走前,还是扫了门口的微信。发送一个表情后,对方的回复马上来了。

确认是雁子后,心头掠过一丝狂喜。你一句,我一句,他能想象雁子操作手机时的表情。在店里,他不自然,此刻他变得老练,就像个侦察兵。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

“你只管问。这里都是正品,质量有保证,放心。”

“乳胶品质如何?”

“乳胶枕的原料为纯天然橡胶树汁液,整个生产过程都是物理工艺,没有化学工艺,从根本上做到无毒无害。所以呢,这个枕头床垫一定要选好的乳胶品牌。”

“听说过,没用过。”

“不用就可惜了。天然的原料,会散发出乳香味。不仅能使人睡眠安稳,还能抑制细菌,减少螨虫滋生。”

…………

闲聊的结果是决定下一单。

这也是突发奇想,他想躺在她的乳胶垫和乳胶枕上,这不是挺好吗?他被自己这个主意惊到了。他对她还残留着情感,放不下来,毕竟是一生中最激荡人心的一页。这份感情像豪雨一样充满激情,又如白雪一般纯净。说干就干,8888元,他要买她店里最贵的一套:一个床垫、两个枕头。

“能便宜些吗?”

“亲,我们店是不还价的,标的都是实价。”

本来还想讨价还价,看到这个吉祥的数字,他放弃了。枕头是两个,他一个,另一个空着,空着的位置是为想象预留的。为了避免雁子怀疑,他没有用分水墩的地址,而是用了嘉兴市区中山路一家事业单位的地址。还报了自己的网名:大鹏。

“这样可以吗?”

“可以的。今天发货,顺利的话,明天就能送达。”

“好,期待!”

“嘉兴好地方,我以前也在嘉兴待过呢。”

“是吗?真是个惊喜。”

雁子还送了一串玫瑰的图案。看着那一束束闪烁的小玫瑰,他的心荡漾开了。

他与雁子曾经是邻居。在分水墩的东南角,两幢私宅相距很近,还共用一个院子。院子临河,古桥在旁,还有进进出出的船只。院子外打了一圈篱笆,牵牛花次第开放,太阳花迎风招展,墙角边的茶花也会在雪日里顽强绽放。院子干干净净,还有一串他母亲挂的风铃,风一吹,声音就仿佛串起了整个四季。

夏天,他们常常在院子里乘凉,听双方家长讲故事。他家靠东,雁子家靠西。风凉,两家就会把桌子一起搬出来,边吃饭,边欣赏河边正在缓缓落下去的那缕日光。雁子家的菜里常有臭豆腐,他喜欢那味道,贪婪的眼神会被人读出来,于是一块块既香又臭的豆腐总会落到他的碗里。至今他还记得那独特的味道。

他们在同一所学校,他比她高一个年级。到了高中,雁子长得越发清秀,留起了长长的辫子。辫子拖在后背上,晃着,颠着。走在弄堂里,美极了。

3

傍晚从桥上走过,他停下来,看了一眼桥下流经的河水。

店在桥东,走两百米,他在那里开了个小超市,卖日用品,卖蔬菜卖米卖油。生意不温不火,他想关了这个店,又没想好接下来做什么。店里有台电视机,整天开着,他有事没事会瞄上一眼,更多的时候是电视在自说自话。年轻时的他充满了幻想,立志干一番事业,他进过纺织厂,下过岗,也跑过生意,一次次的挫败,让他不知不觉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这也是他不敢面对的,窝囊,不争气,但又安于现状。他觉得自己生活在一潭死水里。

分水墩以前商业繁华,店铺林立,这些年互联网兴起后,突然萧条了。目前这里正在进行改造,修了草地和步行道,河边还修起了一条长长的栈道。有人搞起了民宿,还有人开了咖啡屋。他那个半拉子工程呈现在面前。底楼已建好,二楼则是几个水泥框架,顶也没有。屋子造了一半,就这样敞开着,散乱着。

暮色里站着一个老人,佝着背从竹椅上站起。竹椅是他放在门口的。“是阿迪啊,来了啊?”

老人手里捧着一个碗,上面罩了层保鲜膜。碗捧在胸前,她的手有些抖。他一把接住。“烧了梅菜肉,你尝尝。”

“你,你太好了。”

“阿迪啊阿迪,看你整天吃的啥,除了面条就是面条,不能一直这样啊。”她说的是事实。她见过几次,他在店里下面条,有时是方便面。“这样下去,怎么会有营养?你看你,脸蜡黄蜡黄,血色也没有。”她叫刘宝香,住在不远处,与母亲以前同为缫丝工。他父母早逝,一个中风,一个患癌。双亲过世后,老人惦记他,常拿着东西过来看他。这让他惭愧,此刻像个犯错的孩子,他不敢直视她。

他开锁,她跟在后面,伴着暮色一起进来。这个半成品的屋子,里面堆得像小山。衣服占据了沙发,床头还有吃剩的半个蛋糕。灯猛地把屋子照亮,那是个一百瓦的白炽灯,亮得刺眼,怪怪地吊在从楼板延伸下来的半空里。“哪有你这样的,屋子造一半。”她把他当儿子看,连说话的口气也是。

面对这样的话,他总是选择沉默。房子造到一半的时候,家里接连出了几件大事。事情一出,施工就停了。现在房子半晾着,远看就像个瘫子。

“邋遢鬼,屋里太乱了。家要像个家的样子。”

老人竟整理起屋子来。她给他叠被子,还拿出了扫帚。他去夺扫帚,结果又被她夺了回去。她佝偻着身子开始扫地,扫把摩擦着地皮,他觉得就像扫在他身上。床底下有一堆鞋子。灶台上,面汤还在,有只苍蝇刚停在那结了一层膜的汤水之上。

“你小时候聪明,还勤快。我一直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

天有点闷,没有一丝风。蝉声在暗处较劲,河对岸有人在唱越剧,声音飘忽。老人扫出了一堆垃圾,这让他很不好意思。五斗柜上放着一个镜框,里面有全家合影,他、小多,还有烫过头发的朱美。老人把镜框拿过来,拿在手里端详着。

“我说啊,赶紧把朱美找回来。好姑娘,心灵手巧,还勤劳,哪个姑娘能与她比?”老人说朱美好,他就脸红。朱美在一家服装厂里做裁缝,每天守在缝纫机前。她要从城中一直走到城东,每天走路,瘦弱的身影像一团纸。

老人说的时候,他的手机叮咚响了一下。打开手机,一行字出现了:“你的包裹正在路上,朝你滚滚而来。”手机上闪烁着冰冷的光,他想象着包裹在路上的情形。

是雁子寄来的包裹。

与雁子的恋爱,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家长都被蒙在鼓里。后来雁子他爸突然调动,离开嘉兴,去了苏州。嘉兴距离苏州只有区区的五十公里,但他们还是被活生生地分开了。雁子去苏州后,给他来过一封写着“内详”的信,她说他们已走不到一起,必须面对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信中,她也没有提供一个所谓“内详”的地址。就这样,她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雁子就像锚一样扎在他内心深处,他在埋怨原谅、原谅埋怨中折腾。他会把她想得很坏,又时不时拉回来,还她以美好与清纯。初恋,总是会跟美挂上钩的。

“朱美好是好,但没你说的那样好。”他淡淡地回了一句。

“那要怎么好?你的良心被狗叼了。”老人生气了,抬起满是皱纹的双眼,狠狠地瞪着他。

4

小韦惆怅地站在那毛坯屋前。

他上网查,查识别假货的方法,坐不住了,就去把小韦找来。小韦进屋时连咳了两声。墙上贴着《易经》摘录,还有大段大段的感想。

阿迪把一团东西放到灯下。“请你这个专家看看,是不是有问题。”

小韦是他同学,穿制服,戴硬壳帽,在市场监管局上班。小韦撕开塑料外包装,把乳胶垫拿起,挤压,反复察看。“你啊你,不该这样,不要这样整天折磨自己。”

“我挺好,没折磨自己。”

“去你的,这里快成了垃圾场了。”

小韦的话与乳胶无关,他置若罔闻。“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关心这个。

“怎么说呢?你说这是假的也可以,肯定不是正宗的。”小韦的话让他听不懂,眼里闪动着扑朔的光。“枕头和这条垫子的乳胶含量很低。含量有问题。”

他的愤怒在上升,拿到货时他就明白,手里的东西与店里的截然不同。

“奶奶的,遇到黑店了。”

“你可以申请退货。”小韦拍了拍他的肩。

“阿迪,振作些。到我们中间来,和大家一起玩。”两人站到了屋檐下,风把阿迪的头发吹得散乱。“这个周末,在农场有个野炊,你一起来吧!”小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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