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如梦 (中篇小说)

作者: 黑铁

来了?

来了。

他站在昏黄的灯光下,对面阴影中烟头儿的红火一张一收,照亮她抿紧的嘴角,以及两侧绷起的筋肉,星火随风流散,掠过隆起的颧骨。

褪去布套,露出黝黑的乌木,长一尺二寸,尾覆漆钢,刻有云纹,虽已细细擦过,但握上去依然有些黏腻,掌心一点儿冰凉,那是打磨光滑的铆钉。拇指抵着暗黄色的挡格,抽出精钢锻打的三尺八寸,细长、冰冷、尖锐,形如禾苗,带着暗纹,流溢着光彩。

他并步站立,左手抱刀,刀身横于胸前,小臂托着刀背,右掌斜倚,两臂外撑,目视阴影处,说了声请。

她走出暗影,叼着烟卷,双手拢过发丝,脑后扎紧,发根拉扯皮肤,细小的青色在额角下蜿蜒。她解了围裙,从前兜里掏出个塑料短棍,身前一甩,长如小臂大小,按下嵌入手柄的红宝石,咻的一声,棍中亮起粉色的光。她同样并步抱刀,双臂外撑。只是说“请”时,嘴角向上牵着,似笑非笑。

他收了势。

啥意思,不比了?她问。

你当这是小孩过家家?他说。

别瞧不起光剑,带着原力呢。她说。

半月后再比,帮你定把钢刀,钱我出。他说。

光剑抵住刀身,她说,这就够用了。

他盯着她说,这刀没开刃,但是纯钢的,二斤六两,万一有个磕碰损伤怎么办?

先操心你自己吧,她说着,侧身而立,剑尖斜指向下。

他随手挽了刀花,虽不及当年的表演剑轻灵,却刀身持重,携风有声,他很满意。

摆好弓步,双手持刀,左手后,右手前,汗水沁进木柄,轻轻绞劲,预备突进下斩,一扑之势,双足发力,带动腰间,驱使上身,牵引双臂,这一击她是格挡不住的,若侧身躲避,便左手推刀背,横搅,侧身,斜刺。抢攻之下,她的缠头裹脑再难施展,只能败于长刀之下。

这一切,静夜中他已推演过无数次,长刀置于膝头,许多年前落败的场景重现,再逐一分解,渐次应对,直到心中生出热切,抵消了颈侧时常泛起的一丝冰冷。那是她当年的制胜一刀,表演刀抹过脖颈,刀刃轻薄圆润,在绷紧的筋肉血管上划过,像是带着哗哗的轻响。

不过今日不同往昔,这亦刀亦枪的长刀占尽优势,况且是钢刀对塑料玩具。或许因为胜利唾手可得,他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念兹在兹,旧事重提。但心被割了刀口,只待击败她的一刻,方可愈合。

况且形胜势起,一切已由不得他。

他盯着她持剑的手,弓身含胸,意沉双足,堪堪要发力时,不远处几声脆响,牵走了她的眼神。

她喊了声等等,便跑了过去。

吵嚷声在楼宇间炸开,此起彼伏,起的是她,伏的是老太太。先是质问和反问,之后是说理和辩理,最终理所当然地只剩叫骂和更高声的叫骂。他听得尴尬,摆好的架势也懈了。

伴随着骂声,她捧了几个易拉罐走回来,随手扔在地上,逐一踏扁。刚走一会儿就出来捡剩,骂多少回都不长脸。远处的骂声还在,铿锵有力,几句脏话往复循环,仿佛永不止息。

她把易拉罐踢到一边,复又持剑而立。

赶紧的吧,完事还能再划拉一圈。她立了剑指催促着。

他重又弓步持刀,意随刀走,可刀尖上上下下,怎么都稳不下来,颈侧凉意渐胜。

他见她右手一扭,心知机不可失,踏步劈去,她果然向右侧身,于是横搅,侧身,一切如他所料,之后便是致命一刺。

她半明半昧的眼睛忽而瞪开,撑起眼角的褶皱,眼中的光直射而来,他眼神一晃,一口气也随之涣散。身侧有缺,她盯在那里。他心意先觉,身形却已难追,只得冒险一刺,手中一震,刀身晃动,竟刺偏了。

她弓身闯入,粉红色的光从他腋下划过,剑尖回点在腰间。

若是真剑的话,他已脱刀在地,腰腹洞穿。

咻的一声,光剑熄灭,连同易拉罐一起被扔进小拉车的布袋。

走了啊,她打过招呼,拉着小车走了。

小车的梁架不时立在柏油路上,发出轻响,接着是翻动垃圾箱的声音。

声音渐远,直至消散,于是只剩他,托着长刀,立在小区昏暗的一隅,不知所措。

师父来电话时,已是第二天下午。

他被敲门声惊醒,昏头涨脑地打开后门,有个发型蓬乱的头探进来问,还有没有龙干?临期的。

封控早已解除,尽管小超市前门挂着锁,但依然阻止不了主顾敲开后门。越是要歇业盘点,越是客流不断,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事其实也怨他,既然有了出兑的心思,利润什么的也就不那么上心,许多库存都以临期之名甩卖了。因为酒水居多,所以引来不少酒徒,老宋就是其中之一。

他随手往角落里一指,五十一箱。

老宋凑过来,猫腰挨个找着印在箱上的出厂日期。

电话铃声响起,他说着都是好日期,随手接了,听出是师父的声音,后悔该先看一眼。

师父问昨晚的胜负如何,他当着老宋不好直说,只说刀镡以上两寸薄了,发力时走了偏。师父没再追问,让他抽空带刀来一趟,一起参详参详。

等他撂了电话,老宋已选好酒,手里捏着一沓皱皱的钞票:临出门没带手机,兜里就四十,你说咱这都是老邻旧居的……

他有些不情愿,还是接了钱,只盼老宋快走,好清静清静。老宋不是第一次忘带手机了,还老邻旧居,从他接手小店到现在,也不过一月有余。

老宋抱着纸箱,却没走的意思,探头探脑地往阳台踅摸,那里戳着一摞纸箱,用玻璃丝绳捆得结结实实。

老宋说,这几个破纸箱子我帮你扔了吧。他说有用,推开了后门。老宋念念有词,不就是几个破纸箱子吗,老邻旧居的……他嘭地关了门。

声响在四壁回荡,嗡嗡的。他刚搬进来时,这里的货架上被塞得满满当当,木色地板满是残留的胶痕和划痕,肮脏不堪。出兑的小老板跟他说,边哥,这是存货的,收发快递都在外屋。小老板推开隔壁的木门,除了一张床一个布艺折叠衣橱,余下的空间摞着大大小小的纸箱。他透过窗子看见小区里不时有人走过,路对面是一排平房,铁门上刷着门牌号。小老板说,自行车库,每家一个,咱家的在那边。小老板指了指,铁皮门,上面有红漆刷的312。隔壁一间门框上挂着两副线手套,用得已经发灰了,洗过后被冻了个结实,随风轻摆,撞出轻响,像是风铃。这个小区原来是7503厂的宿舍,为照顾本厂职工,特意在外边修了库房。他虽然不是7503厂的子弟,但他从小也是在大厂长大的,和这里的子弟相差无几。

小老板说这些时,手头一直没停,一直在帮人找快递。他尽量想放松些,可却不自觉地在心中默默估算起人流量来,毕竟是干过销售的,对这些事敏感,观察与计算几乎成为本能。他问,生意这么好,怎么就不干了呢?小老板双眼在货架上逡巡着说,我家妮上初中了,她妈管她,管老人,还得管家里的地,一直就念叨着让我回去。再说这几年疫情闹得凶,每次想走,就赶上封控。这次我彻底想开了,过完春节就不回来了。

他给小老板递了支烟,又帮着点上。两支烟渐渐燃烧殆尽,小屋里淡蓝色的烟雾升起又消散,烟草味混合着纸箱散发的味道,闻着很亲切。他从南方回来,心思其实和小老板无异。累了,也不愿意总在外面漂着,虽说在那里工作了十多年,但骨子里还是舍弃不了本乡本土。一荤两素三十元一份的便当他始终吃不习惯,那里的街头也没有这里随处可见的酱骨头和熏鸡架,只有板面和猪脚饭。在那里,工作时在工作,不工作时却算不上在生活。他去时两手空空,回来时形单影只。账面上多了十几万,可身边却不见了小梅。他没想到一向谨小慎微的小梅赌性这么大,而比赌性还大的是她的胆子。一切的根源或许是那次周末的澳门之行。当小梅说出一切,为时已晚。打拼十年的积蓄,买房定居的梦想,依旧不足抵扣公司账上的亏空。老板大度,答应只要还上,便不会诉诸公堂。尽管他并不知情,可毕竟小梅出了事,他再难留在公司了。老板给了笔离职金,十分丰厚,其中有一起创业的旧情,有不舍他离去的遗憾,也有帮衬他们一把的怜悯。亏空终于补齐了,他忽然感觉很累。他知道小梅需要他的理解和抚慰,但他感觉自己已经摇摇欲坠,再也支撑不起一点重量。他走得悄无声息,只带走了个拉杆箱,还有一纸欠条。薄薄一张A4纸,几行字,还有小梅的签名与手印,却压得他双手微微颤抖。梦想、爱情、事业,都随着这张纸化为灰烬,伴着咸腥的风飘散于海水中。无意间,他踩塌了某个孩子精心构建的沙堡,海水一点点将沙堡抹平,重归于平坦的沙滩。之后的一切都交给了惯性,买机票,回家,蒙头大睡,吃饭,换电话号,刷论坛,来看店。

开放式小区,没有公摊面积的福利房,7503厂的职工宿舍,一楼,临街一侧的卧室开了门,是取货区,临小区一侧客厅里摆上货架,是存货区,留了间空屋,储物兼卧室,外加每天朝九晚九的忙碌生活,这一切无所谓满意与否,他只是需要而已。

他原本没想在经营上多下心思,可心中的念头一直蠢蠢欲动。他终于还是没忍住,找了工人简单装修一下,临街的外间摆上了货架和收银机,货物种类不多,啤酒饮料外加面包方便面,花花绿绿的小食品和小玩具最多,门口还专门布置了冰柜,装着速冻饺子和各色雪糕冰激凌。东西虽然不多,但都是经他逐一考量的:驿站每天人流量不小,下午三四点钟最大,姥姥姥爷和妈妈们接了孩子顺便来取快递,大人们看不上小超市的货,可孩子不管,每天不买点什么就哼哼唧唧地不走,积少成多,小东西一件两件看着不起眼,收入却不少。女人们会精打细算,男人们却喜欢简单直接,取快递的工夫顺手拎一提啤酒,或者来袋速冻水饺对付一顿晚餐,几乎是常态,老宋就是这样。唯独可惜的是申请烟草专卖许可证太麻烦,否则挣得更多。

因为临近过年,生意很好,他两面兼顾,屋里屋外地忙。原本想再雇个帮手,可年根底下找人不容易,他乐得一个人,也是信人信得怕了。于是他在外间加装了摄像头,显示器通到里间,小超市啥样,在里间看得一清二楚,有手欠的,来两回知道有摄像头,也就不敢伸手了。

小老板又来了一次,取个人物品,临走还夸他会做生意。他在门口目送出租车远去,得意地挥手。他仿佛重回旧时光,顶着营销总监的头衔,动辄飞到迪拜或者巴格达,带着最新研制的样品和当地经销商谈铺货和返点。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把他拉回到小店门前,他见她正在门口麻袋里翻着纸箱,旁边还停着辆小车,不由得呵斥着,怎么还捡到门口来了?也不问问有用没用,伸手就拿。

他是后来才认出她的。他们的厂区随着新城区的扩张而被规划为大学城,工厂要整体南迁,于是在厂区住了一辈子的人们如同失了大树的猢狲,四散而去。他随父母去了铁西,那里原来一望无际的工厂渐次搬离,在一片工业废墟上重建了住宅区,铸剑为犁,欣欣向荣;她在前清老城的大北边门外买了房,动用了大部分家里的积蓄,想着远离厂区,做个地地道道的市里人。她当然知道位于北海街、东北大马路与联合路交会处的新兴楼盘兴建动工前是省女子监狱,上溯若干年,还曾关押过盟军战俘,可谓历史悠久。可她不在乎。那时城中大兴土木,四处拆迁,钢筋水泥吞噬了低矮平房和垫着炉灰渣的土路,并以此为养料,疯狂生长着。所谓阴气太盛的种种传说抵不过迅速上涨的房价。可过了许多年后,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他又遇见了她,在这破败的厂区。

门口那次偶遇,他和她都戴着口罩。他呵斥着,她并未说话,拉着小车走出栅栏围成的小院,留下一地已经拆开展平的纸箱。他心里有气,还想理论几句,被老宋拉住了。老宋说,为这点破烂儿犯不上,也没几个钱,都是老邻旧居的。他想说不是钱的事,这是素质问题,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拿,知不知道什么叫物权,什么叫私有财产。可话冲到嘴边,却收住了。他看着门口来来往往穿着天蓝色棉制服的人们,感觉到了异样,那异样来自陌生。同样的老厂区,同样的厂里人,可他不再是那个在厂区长大的少年。当着厂里人唠这套嗑,未必能显出什么素质和高明,只能引来讥笑。他向地上指了指说,你要你拿走。老宋迟疑着,不好吧,都是你们店里的东西。他说,我说了算,你不要我就给别人了。老宋把装着散白酒和花生米的塑料袋放在台阶上,摞起硬纸板,捡了截绳子捆扎着。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泛起些许悔意,感觉自己有些小题大做。

小老板留下了两个纸箱,说是让他帮着扔了。他大概看看,是一件棉外套、一条运动裤和两双运动鞋,还有一双雪地棉,灰绿色,高腰。全都蹭着污渍,散发着汗味。看来它们一直伴随着小老板进进出出,搬搬扛扛,也算是小超市的元老重臣,可惜如今江山易主,也只能弃之如敝履。

小区里有垃圾箱,铸铁的,四方形。每天清晨都有小车把垃圾箱吊上后斗运走,过一会儿又会运来空的,摆在相同的位置。垃圾箱旁有绿色的铁皮小屋,漆着衣物回收和慈善捐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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