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水鱼(上)(长篇小说)

作者: 卢一萍

是日已过,

命亦随减,

如少水鱼,

斯有何乐!

—— 《普贤警众偈》

引章

作者

那还是我先来说吧。看来要听你们说,我就得先起个头。

还得从新唐皇帝李宗羲第一次死而复生的事说起。那样的床帏之事,让德高望重的新唐皇帝和狂野雅致的艾莉娅王妃自己来讲,也不合适。这种故事,自然是我这个旁人来说最好。

李宗羲出身于一个贫苦的皇帝家庭,他父皇李能曾有过短暂的帝王生涯。而这一切,在他的灵魂正挣脱他那副已用了一百多年的臭皮囊,即将获得自由的弥留之际,都已不重要。因为所有人的死亡都一样。但在那个时刻,当他叛逆不羁、波澜壮阔的一生在他眼前快速闪现时,他深感欣慰,也难免遗憾。他最大的遗憾已不是他未能实现父皇遗愿,一心要建立的新唐最终依然只徒有其名,而是不能陪伴年轻的艾莉娅王妃终老,这使他不由得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哀叹。

就在那个时刻,他无比难堪地发现,当他听到艾莉娅王妃为他而哭的娇柔之声时,他的身体竟然有了生理反应,他的小腹开始发热,它赫然勃起,把他崭新的、用丝绸缝制的寿衣裤裆顶了起来,如青春期少年晨勃一般,在他身体的正中撑起了一个明显的、高高的凉棚。但他已没有心力来控制身体的原始欲望。人生一世,没承想最终还是为了这点■事。他不禁感到悲哀。是的,如果有人在那个时候问他有何遗愿,他肯定只是希望能和艾莉娅王妃继续刚才的鱼水之欢,沉溺于令他深深迷醉的爱欲之中,永不自拔。

当时,新唐的遗民们都聚集在他周围,面带无限悲伤地盯着自己无限崇敬的皇帝,来为他送终。他们关注着他身体每丝每毫的变化,特别关注的,自然是代表他还活着的那口气多久会断掉。而他,虽气若游丝,但依然顽强地、吃力地、断断续续地呼吸着。

他那声长叹虽然很低,但在那个因肃穆而显得异常寂静的时刻,却响若惊雷,让跪在大床周围的每个人都听见了。他们心里自然有些恓惶。有人开始低声呼唤他,想把他的灵魂像唤一条离家老狗一样唤回来;有人开始悲泣,想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曾随石达开征战的太平天国圣军右军帅、新唐第二代皇帝,后来实际跟一村之长差不多的传奇男人即将死亡的悲痛和不舍。

因为他一直心存念想,对人世无限留恋,他那缕白色的灵魂与苍老的肉体难舍难分,以至灵魂不能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地飘到它应往之地。它好几次飘到了屋顶上,又沉落到床上,与肉体合为一体。它像条刚孵出的鱼苗,在水中不停上上下下;像只机灵的麻雀,不断在枝丫与地面间起起落落。这让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可那个时刻,哪个是他的灵魂,哪个是他的肉体,他一时也搞不清楚了。所以,人世里的羞耻之心顿时少了许多,漫长的一生中属于人本性里的东西很明显地浮现在了自己的臣民面前。

当然,在那个时刻,他还是想尽快咽下那口气。他想,只有那口气断了,他的身体才会无欲无求,彻底平静,他也才能尽量少地丢人现眼。

他的灵魂脱离肉体像炊烟一样袅袅升起的时候,他眼前的世界变得格外清晰,连艾莉娅脸上泪水里映着的人影都看得一清二楚。而灵魂一旦沉落到肉体里,眼里的一切又都变得模糊了,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画面,如雾里花、水中月。

已经有人找来了摊尸的柏木板。他一见,顿时慌了。他喜欢这张雕花大床,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在这张床上和艾莉娅戏耍、云雨,他是在两人同登极乐之境的那个瞬间一口气上不来的。但在艾莉娅娇喘吁吁地按压了他的人中,同时对他进行一番人工呼吸后,他呼出了那口带着死亡气息的浊气,又吸入了一小口人世的清新空气。但慢慢地,他呼出的气多,吸入的气少了。艾莉娅感觉他即将走到人生的尽头,连忙给他换上她亲手为他缝制的早就备好的绸缎龙袍寿衣。但他舍不得自己创建的这个小小的龙兴之地,舍不得这片来之不易的乐土,更舍不得艾莉娅。

见他老咽不下那口气,有人已劝他勿要挂碍,放心地走。他知道他们都是好意。但他的那口气就是咽不下去。他也着急,但一点办法也没有。就在孟金榜准备高唱丧歌愿他早登极乐的时候,他猛地睁开了眼睛。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目睹的,是他闭着眼睛看到的,也就是说,是他灵魂所见。他两眼放光,示意重孙蜀王李寥。蜀王马上意识到了,以为皇曾祖要留遗诏,忙俯身过去,把耳朵靠到他的嘴边。

他的声音虽低,但很清楚,他说:“不要……把我……从床上……移走……”

大家听了这句话,都以为是回光返照,这使他不禁有些着急。好在蜀王答应了,他又放心地闭上了双目。那个时刻,他的心跳虽然缓慢,但异常平静。

有人说:“看来圣上还是心有不舍。”

“能不舍的,也只有……”有人欲言又止,把目光投向了艾莉娅。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的确令人怜爱。

而艾莉娅在那个时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半个时辰之前的情景,不禁有恍然如梦的感觉。

当他们熟悉的鹩哥的第一声清脆鸣叫从一棵枫香树上传来,其他鹩哥正要群起应和的时候,他们同时醒来。他没有把枕在她脖颈下的左臂抽回,而是顺势把她揽入怀里,她在他怀里那么青春、温软,他闻到了她如兰的气息,立马春情勃勃。她知道,他总喜欢在群鸟齐鸣的时候临幸她,她也喜欢在那个时候承受他雨露的滋润。他用一生积累下的爱的经验来待她,令她每个最细微的体验都是销魂而又美好的。次次如此。但这个清晨,他们的感觉尤好,两人翻云覆雨,颠鸾倒凤,再次达到了水乳交融、浑然忘我的境界。她浑身酥麻,声音颤颤地说:“我跟你同登极乐了!”

他像被雷电连着劈了几次,也浑身颤抖地说:“鱼水之乐也!忘生忘死也!此时若死,死而无憾,死而无憾矣!”

说完这句话,他在她身上不动了。他的下巴支在她的肩胛处,她可以感觉到他下巴上的胡须很浓密。

这场情爱的风暴使她用尽了所有的气力,除了那颗怦怦跳动的心,身体的其他部位都感觉不到了。所以,在她的身体没有苏醒、复活之前,她并未察觉出他有什么异样。

先是她的手脚醒来,接着是五脏六腑,然后是皮肤、头发,再然后是眼耳鼻舌身意……她突然警觉,她的肩胛没有感觉到他的呼吸。

“莫装怪了!”她以为皇帝又在憋气吓唬她。但他还是没有动。她身子一颠,把他从身上颠下来,又去胳肢他,却仍无反应。“圣上,你莫装怪了,莫要吓我。”艾莉娅有些害怕了。

但皇帝只是安静地躺着,带着心满意足后的平静与安宁。他的脸色已慢慢变得苍白。她把手放在他的嘴鼻前,没感到一丝呼吸;去听他的心跳,也没听到身体里的任何声音,她这才慌了,说:“圣上,你这个样子驾崩,可真就变成风流鬼了!”

就在艾莉娅悲伤不已、慌乱无措的时候,皇帝即将离开人世。但因为快乐带给他的迷醉,他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其实呢,他的灵魂已经脱离肉身,飘浮在距他胸口三尺高的地方。他看到了自己,看到艾莉娅依然一丝不挂,用嘴吸着他的嘴,他以为她还想戏耍,就说:“你看你这个丫头,真不知足啊!”但他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他的手想去抹一把她优美的脊背上的汗水,但他的手并没有动。他这才隐隐意识到哪个地方不对劲。他的灵魂又往上升了三尺,看得清楚了一些,他才晓得,躺在那里不动的,原来是自己刚用过的已是人瑞的皮囊。他虽然才被激情燃烧,但的确老了,老得他自己看着都有些厌恶。他顿时有了解脱之感。但一看到艾莉娅,却又顿生悲情。他从上往下把她细细打量了一遍,然后不由得赞叹道:“你真美啊!”

可能已认识到自己无力回天,艾莉娅便穿了衣裳,出来通报。

“难道,我真的死了?”皇帝忍不住大放悲声,灵魂直向肉体扑去,有那么一瞬,他的灵魂又回到了肉体里,但非常短暂。心只轻轻地跳了一下,那口气呼出了一半,又噎在了喉咙里。就这样,他的灵魂像一只蜻蜓,肉体则如水面,蜻蜓一次次点水,却不能沉入水中,更不能融为一体。这让他更加难过。肉体会衰老,但灵魂一直是那个样子 —— 青春年少,有些调皮。对于灵魂,肉体不过是他的一个梦。他所寄身的不同的肉体——不同的人生,就是不同的梦而已。但他这个梦只与艾莉娅有关,而与艾莉娅在梦里的无数时刻,如他之前与景芳在一起时一样,是那么美好,令他很难舍弃,他忍不住悲伤,像小孩一样哭泣起来。

艾莉娅去叫居于一侧的景芳。景芳虽为皇后,但早已知趣地退居旁室。听艾莉娅那么说,顿时慌了,进去看了,确认圣上已经驾崩,她强抑悲伤,整理好表情之后,通报给了其他人。太子李绍谋已出门去向臣民报丧。人们都赶来了,围拢到皇帝跟前。

见他们悲悲切切的样子,皇帝深感悲哀,有些生气地大声对他们说:“我的灵魂离我的肉体才六尺远,我还没有死呢,你们就这个样子!”但没有一个人理他。

开始气氛还有些压抑,每个人的表情都还肃穆,但随着人越来越多,就变得越来越热闹了。一些长者已在与他的后人商议怎么办他的后事。

他觉得有些可笑。他大声说:“你们莫要那么急嘛!急啥啊!”但阴阳两隔,没有一个人听得见,说也白说。想到“阴阳两隔”这个词,他的灵魂在虚空里被吓得往上跳了半尺高。难道我以后再也见不着艾莉娅了吗?提出这个问题后,他自己马上难过地回答,那是肯定的。悲伤再次把他紧紧包裹起来。

艾莉娅换了一身黑白衣裳,坐在他的身侧。她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样子更令他不舍。他的灵魂不想再是一只蜻蜓,而是一尾少水鱼,他不顾一切地从搁浅的旱地挣扎进水中,再次与肉体结为一体。回到肉体,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虽是一栋老房子,很是破旧,但还是保留了他的气息和所有的梦境,所以他很激动。他想再次对艾莉娅说,我又可以爱你了!但他还是没有一点力气,所以他的声音低得自己都没有听见。奇怪的是,他心中无限的爱意激起了自己的情欲,使他的身体再次有了反应。它似要屹立不倒。

艾莉娅似乎感觉到了他受的煎熬,悄悄地握住了他的右手。他的手已寒凉,但她觉得它却仍像清晨抚摸她时那么温热。想起这些,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伤心欲绝,跌倒在地。他一见,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死亡或者悲伤,其实只存在于相爱的人之间。其余的,都只是死亡和悲伤的旁观者。有两个妇女要过来扶起她,但她自己抓住床栏站了起来。也只有在那个时刻,所有的人才感受到了她深切的悲伤,才感受到了她对他的爱。世界宁静,没有一点声响,只有她的绝望,如惊雷般轰然滚过。只见她站起来,俯身下去,勇敢地在他耳边说:“我要为你殉葬!”

那个时刻,他的听力格外敏锐,听得一清二楚。挨近她的人也听见了,他们一下子呆住了。外围的人忙悄声问怎么了,有人便悄声传话说,她要为他殉葬!他们就这样次第把话传下去——她要为他殉葬!她要为他殉葬!她要为他殉葬!她要为他殉葬……最后,每个人都吃惊地僵立在原地,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

世界重归初创时的寂静……

他的灵魂也僵直在了空中,好久没有动。悲喜在瞬间化为乌有,化为空明,化为天地间的澄澈境界。虽仅瞬间,却如永恒。然后,悲伤重回他的心中,渐为大悲。他用尽愿力,扑向自己的肉身——在那个时刻,他下定决心,即使肉身如同沸腾的铁水,他也要与他合而为一。

他的灵魂被自己的肉身灼烧得伤痕累累,但他做到了。他呼出了那口一直噎在喉咙里的浊气,然后又吸了一大口人世间带着甜味的清新空气,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圣上的眼睛睁开了,看来他还是死不瞑目啊!”有人见了,这样说。

“看来还是有不放心的事。”

新唐另一长者,巴州侯、亲勋翊卫校尉兼符宝郎成文昌走上前去,显然是想让更多的人听见,所以大声说:“圣上啊,我已经把您的谥号都想好了,到时会在您的墓碑上铭刻,这谥号是:承天隆运圣德神功先觉体元肇纪立极哲肃敦简仁孝睿武端毅钦安弘文定业神圣高皇帝!你就闭上眼目,安心地走吧!”说罢,就伸出手去,要把皇帝的眼目合上。

“你们……让老子往哪里走啊?”皇帝突然有些生气地说出话来。

成文昌的手像被蛇咬了一口,嗖地弹跳起来,然后僵在了空中;本是跪着的人也吓得站立起来,直往后躲闪,连艾莉娅也一下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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