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台戏 (中篇小说)
作者: 曾皓1
一九四二年春天。确切时间是农历二月初二凌晨,鸡刚叫过头遍。
一支十多人的队伍从河北平山一个小村庄出发,星夜赶往山西定襄、崞县。那里是敌人控制最严、斗争最残酷的地区,被称为敌后的敌后。
从头年秋天开始,华北敌后抗战进入最艰苦的岁月。日军不断向晋察冀根据地推行“吞食”政策,在根据地四周,建起无数碉堡、封锁沟和封锁墙,把根据地紧紧包围,又步步为营向中心区逼近,企图割断党和军队同人民的联系,困死共产党和八路军。
同时,日军在华北的宣传口径也从“努力扩大反蒋气氛,彻底打倒国民党专制”变成了“防共反共”“于剿共灭党旗帜下,参加反共战线”。为了宣传所谓的“强化治安”运动,日军随军宣抚班依托各地汉奸组织新民会拉起戏班子,频频出现在其殖民统治下的乡镇,召开群众大会,用精心设计的节目,有针对性地对共产党和八路军进行抹黑宣传,同时诱骗老百姓参加他们标榜的所谓“王道乐土”。
根据党中央“敌进我进”的指示,晋察冀党政军民齐动员,组织起一批又一批武装工作队冲出“囚笼”,向敌后展开全面攻势。抗敌剧社积极响应晋察冀军区“开展政治攻势,向沟线外出击”的号召,组成四支文艺宣传队,深入敌占区展开“政治攻势”,与敌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带队前往定襄的是抗敌剧社副社长老杜,再加八男两女和一个十来岁的小同志毛豆,一共十二人。一行人昼伏夜行,经过重重关卡于三天之后到达地方。
落脚的地方叫李庄。安置妥当之后,负责接应和保护他们的当地武工队胡队长望着眼前这支队伍,心都凉了。包括老杜在内,个个面黄肌瘦,身上背着背包、米袋,手里拿着写标语画壁画的桶子和一些能演出的简便道具。要不是每人腰里挂着两颗手榴弹,让人乍一看还以为是逃荒的。
胡队长将老杜拉到一边不相信地说:“你们真是来打鬼子的?”
老杜说:“不打鬼子我们来干啥?”
胡队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描淡写:“上面通知说来的是武装工作组,你们这……也不像啊!”
老杜说:“我们是工作组,至于武装嘛,主要靠你们武工队,咱们合起来,不就是武装工作组嘛!”
胡队长恍然大悟,脸上随即露出一丝沮丧,摘下油乎乎的黑棉帽,露出一颗冒着热气的大秃顶:“敌后的老百姓太苦了,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盼军区首长派大部队来和我们一起打鬼子,嘿,倒好,你们人手两颗手榴弹,怎么打?关键时候还得留一颗给自己呢!”
老杜解释:“我们的主要任务是配合政治攻势,发动宣传,到各村各户给老百姓演戏……”
“演戏?演啥戏?”
“演戏就是演戏,当然还有唱歌跳舞……”
老杜话没说完,胡队长就不客气地说:“杜社长,虽然你们是上级派来的,别怪我说句不该说的,鬼子正到处‘扫荡’,你们这时候来不是添乱吗?”
“我的同志,”老杜亲切地拍了拍胡队长的肩膀。“你这个话说得有些武断,军区首长让我们来,怎么是添乱呢?”
一旁盯着胡队长秃顶的豁子眼里发光,忍不住插嘴道:“社长,你看胡队长这脑门儿,这发型,一看就不是好人,像什么呢……像汉奸,这跟我们以前见过的汉奸还不一样,看起来要更坏!”
“砰”,胡队长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说谁是汉奸?你……你们首长机关来的,怎么这样侮辱我们地方同志……”
胡队长气得脸红脖子粗浑身发抖,连手都下意识地摸到了腰间,要不是还保留着最后一丝理智,估计当场就要拔出枪来。
“你瞎说什么呢?闭上你的臭嘴!”老杜喝退豁子,又连忙向胡队长解释:“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说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他不会说话,对不住,你别介意。”
“我耳朵又不聋,他说什么我还不明白吗?”胡队长说完气冲冲地走了。他准备向上级反映,马上送这支队伍离开。
剧社的同志在根据地人见人爱,各部队各地方县大队区小队都争相邀请他们,轮都轮不上,没想到在这里不受欢迎。老杜并没在意。斗争形势严峻,他理解地方同志的难处,但自己的任务也要很好完成。狠狠批评一通豁子之后,从房东嘴里得知敌人的戏班子头天下午刚在村里演出完,连戏台子都没拆,老杜当即决定,利用现成的戏台子,马上组织演出。
胡队长的心情很糟糕,他在上级那里刚碰了一鼻子的灰回来,就听老杜说要立即开始演出,他极力反对,理由很充分:敌人刚在这里活动完,就连他们武工队都不敢公开露面,何况军区来的人?
老杜并不听他的,让武工队去动员老百姓观看演出。胡队长没办法,上级命他全力配合并保证他们的安全,只好硬着头皮去挨家挨户请。老百姓们反应平淡,有的甚至连门也不开。等到戏要开张的时候,台下仍然没人。剧社的队员们情绪不高。老杜戴着墨镜,披着一件美式军大衣,拿着他的大烟斗,站在台上就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一样威风八面。他对着戏台前空荡荡的黄土丘,大手一挥坚决地说:“没人来也要演,先把场子热起来。”
老杜身上三件宝,大衣墨镜烟斗翘。除了那个像小鸟一样翘着尾巴的烟斗是在上海时就随身携带的以外,其余两样是一位美国人送他的。那是一九三八年,因为他会说英语,上级派他护送一位美国将军千里挺进黄泛区进行考察,分手时美国人为表感谢,把腰里的手枪取下来送给他。没想到老杜对手枪不感兴趣,跟美国人也没客气,指着他身上的大衣和墨镜说,你要真想送,就把这两样东西给我。美国人也干脆,当场就把衣服脱了下来,并把墨镜戴在老杜眼睛上。从此,这两样东西就像长在老杜身上一样,尤其是那件大衣,哪怕到了天热的时候,不是身上捂起了痱子,他绝不脱下来。
老杜这样一说,毛豆立即上台。别看他岁数不大个子也不高,并不合身的花棉袄外面扎了一根牛皮腰带,腰带上挂了一只他捡来的驳壳枪盒子,倒显得有几分威武,张口唱了起来:
走出来呀小兄弟
拿起我们的枪保卫晋察冀
举起我们的手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毛豆一亮嗓门儿,如干豆子炸锅,干脆清亮。一侧的老杜禁不住叫了一声好,双手打着拍子,跟着唱了起来。
老杜以前在上海时是奔忙于各大片场的电影导演,真实身份是一个地下小组负责人,身份暴露后撤回延安,代理过团政委,就因为他身上的艺术气息太浓重,上级首长害怕他把部队带偏了,才让他到了剧社。虽是资深艺术家,唱歌却跑调。他这一唱,就把毛豆带偏了。女演员王吉她和男演员豁子装着不知,跟着老杜唱了起来。毛豆挠着头,转身对老杜等人皱了皱眉。老杜意识到自己跑调,立即住口。豁子和王吉她等人哈哈大笑。老杜板着脸说:“笑什么?艺术是我们的枪,舞台就是我们的战场,战场上能嘻嘻哈哈的吗?”
毛豆接着唱,王吉她等人打着拍子,轻声和了起来。豁子故意跟毛豆较劲一样,突然提高嗓门儿:
我爱大平原,辽阔平坦
像绿色的大海一望无边
我们的马活泼勇敢
我们的枪坚决如山
我们在大平原坚持游击战……
本来是毛豆独唱,豁子的声音却盖过了他。毛豆回头瞪了一眼豁子,也放开嗓门,声音越唱越大。
台前的土丘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玩泥巴的小孩,先是离得很远张望,接着一步一步向前,最后一张张沾满泥巴的大花脸就贴在了戏台边。唱歌就在这时戛然而止。
一个大点的孩子问:“你们是什么人?”
毛豆向前一站,拍了拍腰间的枪盒子,举起手做了个开枪动作,神气地说:“我们是专门打鬼子的八路军。”
“你那盒子里有枪吗?”
“当然!”
“给我们看看呗!”
那个大点的孩子带头就往戏台上爬。毛豆说:“哪来的野孩子,懂规矩吗?这戏台子你们也爬得?”
豁子上前挡在毛豆身前:“不给看,除非……”
“除非啥?”那个大孩子问。
“除非你们去叫点人来,听我们唱歌、演戏,我还会变戏法呢。”
豁子说完伸出双手,接着在空中一抓,一只手里瞬间多了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一个孩子好奇地伸手摸了摸,麻雀扑腾着翅膀。豁子接着双手一合,吹了口气,摊开手后,麻雀不见了。
孩子们惊奇地瞪大眼睛,见豁子转身要走,围着他要求他再变出麻雀来,豁子说:“你们要想再看,就回去叫人,越多越好,谁叫的人越多,就教谁。”
孩子们麻雀一样忽地散了,没过多久,成群结队的孩子们跑过来,身后则是撵孩子的大人。老杜兴奋地挥了挥手,对台前台后的队员说:“同志们,来人了,打起精神,准备上菜,上硬菜!”
队员们个个铆足了劲,挤在上场口,也不按节目单顺序来,上一个节目刚完,抢在前面的一个就率先蹦了出去。王吉她先前没抢过其他队员,这时该她上场,见老百姓离得远,就放开嗓门儿唱起来:
中国今天有两条路,
问你愿意走哪条路?
抗战才是生存路,
妥协只有死路一条。
你愿生还是死,
生存只有抗战,
妥协就是灭亡。
中国今天有两条路,
你愿走哪一条?
…………
一趟演下来,老杜感觉有些不对劲。就是吃席的话,这会儿也到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的时候,台上这么卖劲,台下咋一点没反应呢?
台下观众分两拨,往台前凑的是一群孩子,个个仰着脖子看得如痴如醉。大人则三五成群,有的站在树下,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坐在随手带着准备干农活儿的锹把上,眼睛朝这边瞅着,就是不往前。
老杜没等王吉她下场,走上台张开他的大嗓门儿,手一挥,气场十足地对台下喊道:“乡亲们,中国今天的路有两条,咱们要走哪一条?”
台下冷场了,没人回应。
老杜马上明白,王吉她这歌唱得不是时候,她出来与观众互动早了。都怪先前队员们急着表现,没按节目顺序来。以往演出时都是歌舞开场,活跃气氛,俗称热场子,再循序渐进将演出推向高潮。老杜望向上场口的豁子,豁子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只见他一转身,回过头后,双手朝头上一拢,原来的蘑菇头就变成标准的汉奸式中分长发,嘴巴上边也神奇地多出了两撇八字须,手扶腰间的王八盒子,上来就朝老杜脸上来了几巴掌,嘴里骂道:“你们的,通通地死啦死啦的!”
跟随豁子上场的还有四个日军打扮的人。台前的小孩有人高呼一声:“鬼子来了!”
孩子们个个面露惊惧之色,抱头朝远处的大人跑去。
这出名为《侵略》的短剧,以一座村庄为背景,开场时,汉奸领着日军来到村里,在一个农民家里撵鸡宰羊大摆宴席,还坐在中国人身上,把他们当作椅子,酒足饭饱之后,开始调戏他们的妻女。
跑开的孩子围到大人们身边时,原先四散坐着的老百姓也是满脸惊惧,起身欲走,抬眼望向村庄大路方向,并没发现鬼子。同样紧盯着村庄大路的武工队胡队长摆手说:“你们放心看吧,这是演戏,鬼子没来。”
老百姓又重新坐下来。这时台上的戏也进入高潮,受了欺凌的农民怒不可遏,发动邻居,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儿童,都抄起农具和菜刀,高喊着“跟日本鬼子拼了”,将日军赶出了家门。
扮演受侮妻子的正是王吉她,她没有卸妆,眼里含着泪水唱了起来:
中国今天有两条路,
问你愿意走哪条路?
抗战才是生存路,
妥协只有死路一条。
…………
“对,抗战到底,决不妥协!”
一曲还没唱完,老杜走上前台,直接从戏台上跳下去,一边向老百姓走去,一边用他极富磁性和感染力的嗓门儿振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把小鬼子赶出中国去!”
台下的老百姓被突然跳下来的老杜吓得直往后躲,听了他喊出的口号,个个脸露惊恐之色,唯恐避之不及地赶紧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