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姥爷你们好

作者: 韩银梅

座机铃声响了,打破了下午三点多寂寞无聊的时光。八十四岁的姥姥紧走几步,熟练地拿起了电话喂了一声,立刻,一个温柔的年轻男子的声音问候道:“姥姥姥爷你们好啊。”姥姥愣了一下,家里外孙多,喊姥姥姥爷的居多,可这个声音却是陌生的,有着明显的南方口音。姥姥刚想问你是谁呀,男子继续说道:“姥姥你好着吧?姥爷在干吗呀?”姥姥没有追问对方是谁,明明人家问的就是他们老两口,追着问是谁,显得她老糊涂了似的。对方和姥姥寒暄了几句后就提出,他要跟姥爷也说几句话。姥姥回头望了一眼八十七岁的姥爷,他正窝在他的圈椅里,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盖在这只手手背上,脑袋歪垂着,昏昏欲睡的样子。其实姥爷没有睡着,他对于房间里任何细微的动静都有敏锐的察觉,只是行动迟缓罢了。姥爷意识到电话里的人问到了他,便抬头望向姥姥,只见姥姥扭脸看了一眼他便对电话里这么说道:“姥爷他行动不便,不方便和你说话。”“姥爷怎么啦?他受伤了吗?”对方又关切又焦急地问。这确定了不是家里的孩子,姥爷得脑梗都快十年了,谁不知道呀。她继续回答他:“不是,姥爷得过脑梗……”姥姥喜欢聊天,对对方的感觉又不错,他是不是家里的孩子有啥要紧的,就把前因后果对电话里的人说了一些。“噢。那姥姥姥爷多保重哦,你俩先好好休息吧,改天我回家里来看你们。”

挂了电话,姥姥就把这个过程又给正等待着详情的姥爷转述了一遍。通常姥姥接过的电话都会这么给姥爷转述一遍的。姥爷略有埋怨地说:“那你总得问一声他是谁嘛。”姥姥的脑子突然闪过两个字“骗子”。最近社区关于电信诈骗的宣传可不少,年老体弱参加不了活动的居民,居委会就上门来做讲解……姥姥毫不犹豫地就给儿子拨打了电话。他五十六岁了,在单位里是个大忙人,在他家里也是个大忙人,他儿子的婚事也临近了,此刻他不知道正为哪一头忙着,看见老妈的来电他接通了说了一句:“妈没事吧?待会儿我给你打过去。”就挂断了。姥姥想给大女儿打电话,一想到已经六十岁的大女儿总是被她的两个孙子弄得晕头转向的就算了,转而又拨通了小女儿的手机。小女儿也接近五十岁了,她总是像个中学生一样不知道在学习着什么。她接通了姥姥的电话,压低了声音说:“妈我听网课呢,没有急事的话等会我给你打。”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小女儿电话来了,姥姥就把刚才发生的事给她重复了一遍。小女儿有点急,又有些无奈地说:“这明摆着是骗子嘛,你挂掉就行了跟他啰唆什么呀……”“骗子”两字更加重了姥姥的忧虑,她挂掉电话呆了片刻。姥爷听见了她俩的对话,就对她说:“怕啥,有我在呢。”他把时刻不离手的拐杖在地上捣了一捣。姥姥看了姥爷一眼,越发不安起来,似乎一个人高马大的骗子已经顺着电话线朝他们家里摸来。这事儿不是没有可能发生,前不久就有一个小伙子光天化日之下走进他们的房间里。当时姥姥和邻居们都在门口的长条椅上坐着聊天呢,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个人走进了屋子。

小伙子长得高大帅气,使得拄着拐杖站在他面前的姥爷显得那样的矮小、弱不禁风。原本姥爷是站在窗子跟前听姥姥和邻居们聊天呢,小伙子一掀门帘就进来了,他给姥爷指了指自己胸前挂着的工作牌,上面是一张他本人的免冠工作照,他说:“爷爷,我是管道检修员,你家最近管道方面没有什么异常吧?”姥爷对他出示的证件和自我介绍都是混沌的,他的一只眼睛几乎看不见了,靠另一只眼睛支撑着。小伙子说完径直走到靠墙的一排柜子前,他像在自己家里那样拉开柜门打量着,翻看着。这组墙柜显得和八旬老人一样,老旧而失去了光泽。柜门里除了一些束之高阁的书,还有一些陈旧的摆件。他又拉开抽屉看看,也是一些本子盒子之类过了时的东西。小伙子一边扒拉着一边遗憾地说:“你这里一样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啊。”姥爷对眼前的一幕没有一丝戒备,他旁观着,有一点好奇,又有一些茫然。突然小伙子从一只盒子里抓出一个金色的奖章来,奖章沉甸甸的,拴一条红色的缎带,这也是快半个世纪的东西了。小伙子掂了掂它的分量说道:“这东西还有点意思,老爷子,我给你五块钱你把它给我行不?”恰在这个时候姥姥进来了,姥姥问着是谁呀,小伙子又是一番自我介绍,举了一下胸前的工号牌。姥姥的反应可比姥爷强多了:“你管道维修工怎么翻我们家的东西呀?”姥姥一转身就招呼了一帮老太太,有人叫来了保安,保安报了警,两个警察很快到了,盘问了一番,小伙子是某管道公司的维修工不假,他说自己工作之余只是顺便收购一些老物件而已。因为没有偷盗证据,姥姥姥爷家也没有受到损失,警察批评警告了一番就放小伙子走了。这件事后来成为姥爷的笑柄,姥姥想起来就笑他,说他那么平静温和地看着别人在自己家翻箱倒柜,这样的奇葩老头儿也再没谁了吧。姥爷反驳她说:“你好,一大堆人坐在门口都没有看见一个大活人走进屋里。”这个姥姥认可,事后门口聊天的老邻居也都特别纳闷儿,难道他有障眼法吗?一两个人没看见也就罢了,大家都没有看见他,还能是天兵天将?

想起这些事,姥姥生出了格外的恐惧感,仿佛电话里那个南方口音的小伙子也像上次那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小伙子一样,忽然就会降临在他们的面前。姥爷说不可能,姥姥又想起来不知听谁说过的,凭着电话号码是能够知道所住区域的。不好,他天黑以后有可能会摸来的……听姥姥这么一说,姥爷似乎也紧张了,但他还强硬地说着:“他来了又能怎么样?大不了把枕头下面的一万块钱给他去。”姥姥顿时绝望了,这说明这个人真有可能在半夜时分突然站到他们的床前来,钱当然算不了什么了,但是她会被吓晕过去的。此时她多希望有哪个儿女前来把他们接走,接到谁家都行,她会收拾一些简单的东西立刻就带着姥爷跟他们走的。但这个可能性几乎没有。这怪谁呢,之前,无论儿子还是女儿都有过表示,想接他俩去他们的家住住,或者干脆就在谁家住下来养老吧。这些年来儿女们的房子都越住越宽敞,越住越漂亮了,可姥姥姥爷打定主意,谁家都不去,最多在他们搬新家的时候去参观一番,给送个厚厚的大红包,和他们一块儿去餐厅吃个饭就得了。回到自己家里感叹着还是自己的老窝舒服,自在。别人家再好也是别人家,儿女长大了就算不是别人那也多少有了客人的意味,去到儿女家也有着做客的感觉。就这么着,儿女们也不再与他们客气,而是习惯了每周每家不定期地来父母家看望一下,替他们采购一番,再力所能及地帮着干点家务,仅此而已。院子里的老邻居们却都夸着、羡慕着说他们怎么教育出这么孝顺的儿女来,走马灯一样出现在老两口的面前,而他们自己的儿女却像失踪了似的很久都不见一面。姥姥姥爷总是听在耳里乐在心上,嘴里却谦虚地说着:“哪里哪里,他们就是那样,我们还真的没有怎么教育过。”

天色暗了下来,再没有哪个儿女打电话过来问上一声。姥姥一会儿到阳台张望一下,又走回到沙发上坐一坐,姥爷还是坐在他的圈椅上看电视,却感受着姥姥的坐卧不宁。姥姥终于说话了,她说想去跟保安小李说一声,还想跟隔壁的邻居老楚说一声。姥爷就用拐棍磕磕地说:“你打搅人家干啥?人家都不睡觉啦?姥姥想了一下也对,老楚是个七十多岁的独居老太太,胆子本来就小,这三更半夜给她说这个不是吓人家嘛。给保安说就更是麻烦,他会立刻给110打电话,然后会弄得整个小区都沸沸扬扬的,人人自危。那就算了。姥姥拉上窗帘,铺了床,床头柜上有安眠药,姥姥习惯性地一掐两半,两个人一人半片,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清晨的窗外总有喜鹊或麻雀叫着,特别是拉开窗帘,晨阳照进房间,使昨晚的阴霾不见了踪影。“活着真好啊。”即便是到了姥姥姥爷这样的高龄,他们仍然对“活”有着充沛的喜悦感,尽管沮丧的时候也不少,姥姥偶尔也会说“真是活够了啊”,但只要是到了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一切都像新生了似的。每天早上的忙碌都是一样的:滚牛奶,煮鸡蛋,蒸或烙着一些馒头和饼,姥姥的厨房烟火缭绕,生活的气息是浓郁的。那种“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来过”的话在姥姥这里践行着,从不感到厌倦。姥姥和老邻居们聊天的时候会说:“现在的脑子里像是安装了删除键,不管好事还是坏事分分钟就被删掉了。”邻居们都夸姥姥说话新词儿多,有意思。姥姥说:“嗐,都是网络语,手机看多了自然就被传染上了,没用的都记住了,有用的一样也记不住。”姥姥还不无自豪地对邻居们说,姥爷行动上虽然迟缓,可他的脑子好使,家里的大事都有他给记着呢。其实姥爷的脑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每天起床后的他拄着拐棍配合着姥姥洗漱、上厕所、吃早餐、吃药,然后挪至客厅的圈椅上看电视,现在这一切都离不开姥姥的帮扶了。央视13台的新闻联播永远循环着,他看一会儿,不觉便入梦了,一会儿被什么动静惊醒了就又看一会儿。当姥姥干完了一上午的活儿,姥爷不知道已在爪哇国里穿梭几回了。

老邻居们都夸奖着姥姥,说她完全就是姥爷的贴身护士,不仅是护士,干脆就是个带工资的高级保姆。姥爷每次听到大家这样说都会频频点头,他完全认可。姥姥得到鼓励似的,竟然越发能干了。可她毕竟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了,不管哪个孩子回来,总是要劝姥姥雇个保姆,老两口的退休金加起来不少呢,雇个保姆利人利己,多好。可姥姥也总是一口就回绝了,说那可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放一个陌生的人在家里比装个监控器还不自在,上厕所了,洗澡了的多不方便啊。儿女们就说,雇来的保姆年轻能干,就把人家当成自家孩子,时间久了就习惯了。姥姥说:“得了得了,我现在还能干呢,等真动不了再说吧。”姥姥现在越发明白一个硬道理,对老伴好就是对自己好。就拿昨晚这件事来说吧,儿女们再好,可他们在哪里呢?关键的时候哪一个能在身边给你撑劲壮胆呢?老伴再不济也是自己的靠山,是自己的精神支柱这一点是不用多说的。

对姥爷来说就更是如此,他靠着拐棍虽然还能在自己的几间屋里来回挪动,但一天三顿饭是完全要靠人的。不仅仅是一天几顿饭那么简单,还有一天几顿药,那可是都需要姥姥细心分配好、再兑了温水送到他手上的。姥爷半边身体麻痹着,半个面部及吞咽系统都不好使,比如看似简单的药片或者胶囊,他头一仰一仰的,水不知喝下去多少,药片或胶囊就是不肯下咽,它们在他的舌头底下、牙齿中间躲猫猫,等到他终于制服了它们的时候,他简直累坏了,尿也憋了一肚子,又得频繁地去厕所,这些都离不开姥姥的耐心帮扶。

姥爷也有告姥姥状的时候,如果有一天哪个儿女回来了,姥爷会突然义愤填膺起来,指责姥姥的种种不是,比如说姥姥对他已经缺乏耐心了,大早上他睡不着了要起床,姥姥会极其恶劣地训斥他,不让他起来,说睡不着也得躺着。姥爷诉苦地说躺得他皮肉都疼,可是没办法她不让他起来呀。姥姥就叫苦不迭地说着:“哪里是早上呀,是大半夜两点钟好不好。”姥爷懵懂地问道:“怎么是半夜两点啊?”姥姥说要不是大半夜的,她怎么可能不让他起床。姥姥现在也觉少,常常连午睡也不能,夜里就更难了,索性就依赖上了半片安眠药,在夜里两三点入梦正酣时,姥爷摸着黑把衣裤都穿上了身,摸到了拐棍往客厅走去。被吵醒的姥姥知道姥爷不是上厕所,为了减少半夜如厕的危险性,姥姥给姥爷在床边准备了夜壶,他早都习惯了这样起夜。姥爷半夜穿好衣服拄着拐棍走出卧室的情况可不是一次两次了,而是经常性的。

姥姥欠起身,压低声音叫住他:“去哪儿呀?”姥爷停住了脚步说:“我看电视去。”姥姥说才半夜两点你看的哪门子电视呀,快回到床上来。她又怕他摔倒只好自己爬起来将他搀扶到床上来。重新回到床上后,他们两个都睡不着了,于是就聊起了天。姥姥和姥爷两个算得上夫妻间能聊得来的,从年轻的时候就有共同语言,也闹气,也干仗,但和平起来却总有说不完的话。这夜里他俩的话题是这样的,姥姥说:“……你说,等咱们两个都动不了了去他们谁家住呢?”姥爷回答:“谁家还不能住?你提出来,他们都得用八抬大轿来抬。”姥姥嗤之以鼻:“真是老糊涂了,还做梦呢,你以为你是香饽饽呢?”姥爷又说:“你不是早就说好了去老大家住嘛。”“那是从前说的,你看看现在,她都六十岁了,两个孙子都把她绑架了,等她孙子上了大学她自己都快八十岁了,哪里还顾得了咱们呀。”姥姥这么说。姥爷就又说:“那就去儿子家住呗,儿子给老子养老送终是天经地义的嘛。”“你那老一套快拉倒吧,那两口子整天都忙得脚不沾地,他儿媳妇娶进门也就快有孙子了,能每周来看看你送点吃的就不错喽。”“那就去小女儿家。”姥爷对小女儿是非常有信心的,她不仅长得像他,脾气性格都像他,从小姥爷就格外偏爱小女儿,她也一直与他亲近,比如他的茶杯子她从来拎起来就喝,他正吃着的东西她也总是抓过去就吃,她从来没有嫌弃过老爸。黑暗中的姥姥撇了撇摘掉假牙的嘴说:“老皇历喽,人家早都变啦。”“没变,她变什么变。”姥姥怕姥爷伤心,没敢告诉他。其实自从姥爷患了脑梗以后,就算女儿没变他自己也变了,从前的姥爷算是个讲究人呢,可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他能怎么样呢?小女儿从他手里抢吃抢喝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如今五六十岁的儿女们不管身体还是心理都添了很多的毛病,常常自顾不暇的,虽说对姥姥姥爷保持着温和的态度,可小时候的亲近感却不觉地退去了。有一次,姥爷竟然将自己碗里的剩饭要拨给小女儿,姥姥赶忙把自己的碗伸过去接住了,说给我给我。姥爷怎么能看出来小女儿皱着眉头躲碗的样子呢。再说小女儿家收拾得一尘不染,讲究得过分。她搬了新家把姥姥姥爷接去看了,也在一间卧室给他们布置了床位,姥姥心里明白,人家就是客气一下,就算是真心的,那么精致的房间可不适合又老又病的人住。氧气机、药罐子、吐痰盒子、尿壶之类的一堆东西怎么好意思拎进去嘛,还有,他这半夜起床看电视的毛病谁受得了呢。有些话姥姥能说,有些话她不说,反正姥爷也是难得糊涂,聊天归聊天,他们态度明确,人只有住在自己的家里才自由,谁的家也不去。聊着聊着他们就睡着了,一夜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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