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娜与我

作者: 君婷

1

刺目的白光迎接我来到醒来的世界。我知道窗外依旧是暗夜,但却无从判定究竟是凌晨还是黎明。

我的位置最靠近走廊,而走廊里明晃晃的白炽灯向来是整宿整宿地亮着,坚定地扰乱一切人的生物钟。说一切人也许并不精准,屋内另外九个女人似乎还都纹丝不动地陷落在各自的酣眠里。

我很想掌握时间,但屋内唯一的一块钟表却高悬在我身后的那面墙上。我若想看表,必须最大限度地坐起来。

然而,那不可能办到。

我的四肢全部被麻绳质地的约束带紧紧捆绑住。我每次想挪哪怕一寸,皮肤都会被约束带勒得生疼。在我短暂的睡眠里,我只能老老实实躺成一个“大”字——我不能屈膝,我不能枕手臂,我不能左侧躺,我不能右侧躺。当然,我最不可能的就是坐起来。

我想着那块表上昭然若揭的分秒,胸口有种百爪挠心的焦躁。死死锁住我的约束带,如欲将我五马分尸的刑具,而楼道里最明亮的光源却带来最黑暗的绝望。我很想尖叫。

从今天起,我的名字再无用武之地。我不再叫“卢娜”,我叫57床。

2

卢娜39岁了。请不要误会,这并不是表明39这个数字很老,而是,在面对一些特殊语境时,显得为时已晚。比如“婚”,比如“育”——卢娜就是个39岁的未婚未育的姑娘。她住着父母早年单位分的一居室公寓,父母则在几公里外住的依然是单位分的两居室。当初,单位要给她家分个崭新的三居,但父母坚定地要了两处旧房——虽说加起来依旧是三居,但腾挪起来自由度要大得多——父亲尤其为自己当年的决策感到得意。然而最近,卢娜我行我素的自在日子宣告结束了,年过七旬的母亲和父亲闹分居,前者隔三岔五就要到卢娜家里和她挤在一起。

“我见这个人的时限不能超过两天。”母亲说。

“看见这个老头儿,超过两天就要爆炸。”

父母在这个年纪要决绝地丢弃彼此,背叛“老伴儿”这个词所暗含的一切含义,这让卢娜深深地伤心。且父母在最近的这个阶段,异口同声说的最多的,除了“我这辈子婚姻失败”,就是“我这辈子教子无方”。卢娜只能臊眉耷眼地听着,没有一句可辩解与安慰的,回天无力。因为自己无论是在事业上还是婚恋上,都拿不出像样的成绩单给父母签字。

三年前,卢娜供职的影视公司因涉嫌欺诈而退市并倒闭。卢娜在就业的汪洋中,乘桴浮于海,一直在挣扎与呛水,唯一的一段再就业经历还没有能通过试用期。就这样,她三年没有工作,每个月不情愿到“肝儿疼”地自己给自己缴纳着数额逐渐攀升的社保。

婚恋这道人生命题更是难上加难。难到卢娜和自己唯一的闺密马雅,这两年都有了不再去涉及相关话题与人物的默契。其实,卢娜有时候是很想聊一聊的,哪怕就是再提起前男友的名字,让那庸常的两个字再在舌尖滚动一遍。因为寂寞,或仅仅是因为她还想他。想他,有错吗?卢娜很想问马雅。但马雅面对这个话题却似乎只想让卢娜自欺欺人——未来几十年,就稳穿铁裤衩,稳坐尼姑庵,稳健地进行自己的养老规划。

前男友的概念也是三年前的老皇历。一个比卢娜小五岁的男孩,方方面面没毛病,可就是一个不婚主义者,而且还铁了心此生不育。所谓不婚不育。可结婚生子明明就是卢娜脑袋里超100分贝、可损伤一切人听觉的最强音啊。他们恋爱谈了半年,分手却用了一年。在那一年里,卢娜体内所有积极向上的细胞几乎全部精尽人亡了,她坠入了焦虑、躁郁、痛苦的深渊。隔三岔五她便感到胸口发紧发酸,那种慌张恐怖感,犹如自己下一个小时就要宣誓就职美国总统,或是在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上发言,再或者就是高考交卷前三分钟才发现没有涂机读卡。就这样,卢娜被诊断为“惊恐发作”,一犯病就要吃一片叫作“劳拉”的天蓝色小药片。

“这是神经病。”医生说,“就是说你自身的神经调节能力很弱、很差。”

自从得了神经病以后,卢娜想起恋爱这事就觉得怕,怕得要命。在恋爱的擂台上,近二十年来,她频频、无一例外地被一拳放倒。然后恨不得裁判数一百下都不起来。放倒她的男人有和她动手的,有出轨的,总之,每每被问起为何依旧单身的问题时,“遇人不淑”是卢娜觉得最烦心却也最好用的答复。

每一位把卢娜当小三轮一脚蹬、摩托车一脚踹的男人都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卢娜单纯。这是因为卢娜依旧怀揣炽热的梦想。也许,这也是为何总有人夸赞卢娜的眼睛漂亮的缘由。卢娜长了一对又细又小的丹凤眼,可眼球却十分晶亮,看上去有种一直在闪烁也一直在闪躲的样子。

首先,卢娜想当一名在舞台上演出的演员。然而,就连“演员”这两个字她都不敢触碰,只感到审视与讥笑已从四面八方涌来。十年来,卢娜一直在各类民间爱好者组织的话剧社学表演,然而却连一个在正式舞台上跑龙套的机会也没能争取到。她利用之前在影视公司工作的机会,结识了一名副导演,而对方却首先要求她去照一套照片,最终,一套明明标价三千的艺术照,收了她一万二。其次,卢娜还想成为一名剧本作家。只可惜,虽身在一家影视公司,做剧本作家的梦想却远在天边。原因是她的本职工作和内容创作毫无关联,她是一名公司总裁的行政助理,翻译成直白的话,就是给大名鼎鼎的公司老大——方总当保姆与跟班。为了照顾好方总,她连轴转并失眠,根本无暇顾念“剧本作家”这个梦了。那些年,她常常觉得自己已原地变身成一个“衣架”。方总的Hermès手拎包最重,其次是Chanel的单肩包,以及LV的斜挎包—— 每每方总将这几个包一一挂在她身上后,她能感觉到自己已经几乎不是人类了。而后还要在身体保持精妙平衡的间隙,掏出小本,殚精竭虑地为方总的会议、演讲及一切场合做笔记。

人到中年,梦想碰壁,恋爱落败。多么俗套的故事——如果,没有后来的五十天。

3

斜对面床的“大块头”还在睡—— 你知道她根本就不是闭目养神,而是真的呼呼大睡。之所以叫她大块头,是因为四十六岁的她躺在床上就像一条搁浅的巨鲸。立冬在即,她依旧光着干燥皲裂的一双大脚。医生查房的时候,她要是高兴,兴许会套上一条行将融化的破秋裤。其他时候,她下半身只穿一条几乎要耷拉到膝盖的肉色裤衩。据说,她七个月前住进医院后,一直在不间断地睡觉。这点我可以部分证明,至少在我入院后,她除了必要的摄入与排泄,一直是散着脏拖布一样的长发,身穿同一件严重起球的深棕色松垮毛衣,长眠不醒。

我将目光收回。我躺着跷起二郎腿,将双手交叉放在脑后—— 这应该是我能想到的最放松的姿势了。而我用这个姿势在报复,报复那曾捆我三天三夜的约束带。今天一早终于“解约”。“解约”带来难以言表的、排山倒海的幸福感,以及一种终极的唯唯诺诺——只要别再把我捆起来,你让我干吗我都乐意配合。如我这般院区里的新面孔,若是吵闹,若是踢打,若是没完没了地哭爹喊娘,总之,只要你的行为举止恰恰像个疯子,就会被约束起来。继而所有“解约”的新人都对再度自如活动而感恩戴德,且宁可去品尝大便也不想再被“约”起来。

手脚得到自由之后,能做的事很多。比如,整理我那仅有90厘米宽的逼仄床榻。核心的问题是:被罩和被子二者根本过不到一块儿。严格地说,是双方尺寸上存在巨大差异。总之,我稍微翻个身,上述二者便解体,各奔东西。当然,和被捆起来相比,这根本算不上我住院生活的主要矛盾。我如是奉劝着自己。

屋中十个人,每个人床畔都有一个小小的灰色铁皮柜子。那柜子上,无一例外摆放着一个塑料脸盆。在这所医院,盆,非常重要。对于我来说,几乎住院所需所有家当都在盆里。盆是存在感很高的所在——洗漱要拿盆,洗澡要拿盆,有朝一日走出医院,依旧得抱着盆。

我凝视着自己那淡粉色的小塑料盆,里面无论是洗面奶还是洗衣液,瓶身上都被医院工作人员用深黑的马克笔写上了“卢娜”——我的名字。

我要把它们都扔掉。我对自己立誓。心说只要出了院,这些写着我名字的日化产品我都要扔干净。那些笔画黑漆漆的“卢娜”,看上去就像监狱犯人的编码。我必须和它们一刀两断。

这样想着,我的胸口又是一阵发紧,惊恐感再次来袭。我脑中的念头失控地狂奔——如果现在八级地震了,如果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外面的世界一旦发生任何巨变,我便会完蛋在这张90厘米宽的床上,永远不可能出院。

我的身体速度企图反超思维速度,我迅速从铁皮柜里拿出药盒,将一粒淡蓝色的药片含在口中,飞快地用水吞咽下去。

药片被冲下食道、落入胃中后,我几乎是瞬间有种缓释的感觉。就像被他抱在怀里。当然,我们才刚刚开始,拥抱的桥段还未发生呢。

就在蓝色药片开始发挥功能的那几分钟,我突然很想他。但是,我没有手机。新病人的手机一律被没收,而归还的时间则在一周或两周后,视表现而定。

大块头竟然翻了个身。而我试图掐算起手机归还的时间来。

4

卢娜从手腕上挂着的玫粉色小水桶包里掏出手机。她和马雅对接着时间。两人讲好要一起在餐厅吃晚饭。

“艾荣老师很快就要走了,你要是到早了,就直接来咖啡厅吧。”马雅还陷在上一局里,而她口中的艾荣是个不够出名的小说家,在马雅供职的文学期刊频频发表作品,有自己的工作室,做自己作品的影视化项目。

卢娜径直来到咖啡厅,马雅对面的男子在与她从未谋面的情况下,轻轻冲她挥了一下手。她打心底喜欢他的亲切。

“你喝什么?”他主动问。

“我喝不了咖啡——没事,您不用管我。”

可艾荣已经起身去了柜台,不一会儿端回一块奶酪蛋糕。

他将蛋糕递给卢娜,“让自己有点幸福感。”他打趣地说。

艾荣既不高大威猛,也不英俊耐看。卢娜觉得他长了一张间谍脸,会随时淹没在茫茫人海里无从辨认。他胸前交叉着暗条纹的围巾。卢娜喜欢戴围巾的男人,觉得围巾让他们看上去很温柔。艾荣讲话的声音低沉和缓,没有任何迫切,仿佛是在邀请前来打断自己谈话的人,仿佛随时准备做倾听者。

当晚,艾荣便约卢娜次日去郊游。

艾荣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显得睡眠不足。卢娜自告奋勇开车。驾车开往郊区的路上,卢娜妥帖地将车速控制在60迈,她能感到艾荣在她开的车上沉沉地睡去。每一次刹车、每一次转向,卢娜都如操控精密仪器一样温柔又精准地驾驭着这辆不属于她的、男性化十足的黑色轿车。

一个半小时后,艾荣才醒来。他俩在郊县的小馆子里吃午饭,在大桥上看野湖畔钓鱼的男人。卢娜因咽炎发作而不停地咳嗽,艾荣递给她绿色小铁盒装的喉糖。

“我有对象了。”卢娜在那晚握着母亲的手亢奋地说。

那是在她与艾荣共度一天中的十小时后。原本,还可以是十二小时、十四小时、二十小时—— 一切都因傍晚时分,艾荣说自己必须回家吃片药。卢娜依旧像个女童一样坐在车里不想离开。

“这年头谁不吃药啊,我也得回家吃个药。”

那晚开始,卢娜又听到“结婚生子”——自己灵魂深处那超过100分贝的最强音在颓然数年后再度激越地响起。

卢娜的世界在一夜之间全部变成玫粉色。晚上,她轻趴在自己卧室的床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绿色的小铁盒,感到自己如同心形的一半,而另一半则是艾荣,仿佛后者也与她一起轻趴在床上,凑成一个心形。

她的玫粉色幸福变得越来越不合比例的巨大。喉糖早已吃完,但小铁盒却一直在她身边。某天,母亲要将小铁盒当成垃圾扔掉,卢娜一把抢过来,“那是我男朋友给我的”。

她开始很少睡觉,对睡眠的需求微乎其微,但精力却上百倍的充沛。

人生头一遭,卢娜感到自己生龙活虎,甚至无所不能——不知惧怕为何物,不知分寸感为何物。她仿佛突然活得明白了、清晰了;又仿佛仅仅只是陷入一场漫长的酒醉,酒精让一个“■人”感到舍我其谁。

“艾荣要做的那个网剧不是就缺两千万投资吗?我给他找,打几个电话的事儿。”这是卢娜能清楚记得的自己和马雅说的最后一句话。

原来人可以活得这样扬眉吐气。卢娜发现,当“害怕”两个字从她生命中被彻底划掉后,所有老掉牙的俗套年节祝福语都真实不虚。她心想事成,她万事如意。

5

办理住院手续那天,父母和马雅都来了。

他们每个人都对我柔声细语、无比亲切,像是在哄,或者说哄骗一个小宝宝。我发自内心地觉得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我沉浸在自己高昂的情感世界里,根本无暇顾及,也无兴趣顾及“住院”这两个字的含义。父母和闺密的眼神,让我觉得等待我的将是更加美好甚至令人惊喜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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