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的魅力

在新作《抠绿大师Ⅱ·陨石》里，孙睿将小说的人物聚焦从卑微的“抠绿”一族，转移到了更为悲切的顾客这边。于是从一开始，小说就设置了一个惊人的悬疑：那个来路不明的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的古怪举止背后，意味着怎样的生活绝境？带着这样的疑问，我们随故事一道，开始观看这落魄的“抠绿大师”与他神秘莫测的客户之间的“精彩表演”。

小说中的“我”，那位能文能武不拒绝吃苦的“抠绿大师”，守着老板的摄影棚，有一搭没一搭地经营着“各种制作”。面对不景气的行业，他只能苦苦支撑，除了“相信未来”，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于是当那位不速之客倏然而至，二话不说扫码付款时，这不合时宜的“阔绰”，想必让读者暗暗捏一把汗：此人恐怕来者不善。因为我们的“抠绿大师”从来就没遇到过这么便宜的事。果不其然，小说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作为《抠绿大师》的续篇，这篇《陨石》与前作一样，小说包含的行业见闻，早已揭开了一个人们并不熟知的领域——影像制作行业，这势必激起读者的诸般好奇。如小说所呈现的，在“我”与那位神秘客户的接洽过程中，故事不经意间透露出摄影棚里的实践法则和工作原理。在作者这里，丰富的行业经验，不禁让这个略显神秘的工作被充分“祛魅”了。与视频制作有关的诸多秘密，如此轻易地展现在读者面前，由此我们得知，那些光鲜的画面究竟是如何生产出笼的。在此，诸如露脸与抠图，拍摄与合成，绿色紧身衣的神奇用途，变戏法式的AI换脸，乃至一键完成的图像效果，这些行业性的内部秘闻，被极为自然地透露出来，这想必正是小说吸引力的来源之一。

小说有意思的地方还在于，随情节展开，叙述人与读者一样被蒙在鼓里，一切都是未知。我们只能通过有限的场景和对话，仔细聆听其间蕴藏的弦外之音，判断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因此，直到“我”与神秘顾客的拍摄活动已然开始，我们才一点点捋清楚，这位突然拜访的不速之客的目的所在：他要拍摄一段留给孩子的最后影像，或曰临别赠言。这是一位绝望的父亲留给孩子的最后的话，因为这位悔之晚矣的男人，刚刚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孩子的母亲。大概正源于此，他留给孩子的励志“谎言”中，极为复杂地包含着天体干扰与行星脱轨，人的善变和宇宙失控这类幼儿园的孩子尚无法听懂的人生哲理。这位可怜的男人不仅要制造自己漫游太空的假象，也祈求在不远的将来获得孩子的原谅。在这个意义上，他执意地认为自己有着清理星球撞车爆炸之后的残骸，以及疏通太空交通的重要任务。毕竟，即便是那些骇人听闻的人间悲剧，在其社会影响的消极意义之外，也终究会成为人们引以为戒的警示材料。

小说以拍摄的艰难完成，警察的突然造访为终结。故事戛然而止，这里省略了通常小说结尾一定会出现的诸如“事后揭秘”或“现身说法”的环节。这种海明威式的简洁风格，让人有些难以适应。也使得我们不得不猜测，这个男人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让他的妻子再也没法回来。“冰山”之下的部分，我们大概能猜出一二：他们的婚姻出了问题，当然是因为出轨，愤怒的丈夫杀掉出轨的妻子，这是人们常见的戏码。这里显然存在着暴力和死亡，死者很明确，就是豆豆妈妈，凶手也不用说，正是这位已然报警，并不寻求藏匿的绝望丈夫。问题是，这是怎样的一次杀戮？想必他果真制造了动静极大的爆炸，以至于需要不断用宇宙爆炸理论作为说辞来安抚年幼的儿子。然而，所有的猜测似乎都并不重要。因为，所谓的“冰山理论”恰意味着只需表达事情的本质部分，而将细节和背景留给读者去自行想象和理解，就像冰山的一部分在水面上，而其余的部分则在水下……这种并不明确坐实，只是召唤读者自行想象和理解的小说机制，恰是“冰山”的魅力所在。

当然，对于小说而言，重要的可能不是故事的显与隐。所谓简洁也好，繁复也罢，只是讲述故事的不同方式。真正重要的还是小说中的人，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关系。既然小说仍旧以“抠绿大师”来命名，那我们有必要再回到故事中的“我”这里来。在此，“我”的共情，其实值得一提。在明知对方身背命案，并被警方追捕之时，“我”依然情愿出手相助，甚至从一位旁观的拍摄者，主动化身为剧中人去达成这略显烦琐的拍摄工作，由此得以让那位悔恨的父亲去完成他最后的心愿。这卑微者的仗义与惺惺相惜，其实是更加难能可贵的人伦情感。

作者简介：徐刚，北京市文联签约评论家，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