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远镜与青春之舞
作者: 女真1
九月初,她被拉进一个五百人大群。
像往常一样,她准备在新群里潜水几天再决定去留。大概率还是退出。以前的工作群和现在的亲友群里,她言语金贵,非必要不说话。她不发朋友圈,不转发任何链接,因为什么由头被拉入各种名目的新群,基本上很快退出,“潜水”在她已经是最大的忍耐。被命运捉弄过的人了,这么多年熬过来,过了天命之年,身体健康、心情平静最重要。眼睛早已经花了,得珍惜着用。无止无休的海量信息对她来说绝大多数相当于楼门口垃圾箱里的垃圾,她不会去翻看。她不在小学、中学同学群里,大学群她短暂停留过也退出了,这次念在拉她入群的是室友冯笑梅,她没马上退出去。先待几天再说,哪天不耐烦,随时退出也方便,一键之劳。
说念在冯笑梅的面子上也不完全确切。校友回首群,是一个考古专业热心同学张罗建的,纪念入学四十年对她来说有意义。入学母校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轨迹。本科四年,她遇到过知识渊博、至今难忘的好老师;认识了一些成绩优异的牛同学——她很少主动跟这些牛同学联系,却一直默默观望,为他们取得的成就骄傲;毫无疑问也学到一些至今还在享用的知识和方法。母校名气大,毕业分配时她可以拣选,不像后来的年轻人要到处自己找工作。疫情的原因,大规模回母校聚会不现实,建群搞点纪念活动成了共识。毕业以后她跟大学同学基本不联系,逢年过节顶多跟笑梅互致问候。上次跟大学同学见面还是纪念入学三十年,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同学近一半聚到一起,在北京潮白河边热闹了一宿,又去见几位曾经任课的老师,一起去学三食堂吃饭。学三食堂是当年大家经常去的,离著名的三角地近,距离男生、女生宿舍都不远,饭菜味道不错。重回学三食堂让她五味杂陈。其实不想去,因为那件事,这么多年过去,她心里还有阴影,但多数同学决定去吃玉米面粥,她不能坦然说出拒绝去的理由。当年入学以后,天气不太冷时,同学们在学三食堂打完饭菜,经常边走边吃,有时会在三角地公告栏前停留,看看有没有讲座或者演出。那时学校里各种活动特别多。毕业三十年聚会时,潮白河边那个点燃了篝火的夜晚,大家讨论回母校时最想吃什么,一些同学说想念学三食堂的玉米面糊涂粥,说离开学校以后再没喝过那么美味的粗粮粥,记得念书时一些同学的前襟上经常留有喝粥的痕迹,听说西语系有个办了著名英语培训学校的校友,名字跟“玉米糊”谐音,又特别爱喝玉米糊,绰号就叫“玉米糊”,想想也是趣事。玉米面糊涂粥的确很好喝,但学三食堂是她的伤心地,她不愿回忆,不愿意再一次去触碰。幸好是随大流,同学们大都在兴奋中,没人注意她的脸色和心情,喝了粥她赶紧出来,食不知味,一点没品出玉米糊有什么特别的味道。距离那次见面一晃又十年过去,过五奔六的年纪了,不知道同学们变化几何,借此机会在大群里跟认识的人打声招呼、说句话也行。但进群以后,她很快发现这个群过于庞杂,文理科各个院系的都有,除同系、同班同学,四十年前一起入学的校友她压根儿不认识几个,千奇百怪的各种网名和头像让她眼花缭乱,即便原本认识的她也不能很快识别出来谁是谁,像进入了假面晚会。幸好群主很快出面,让校友们标注真实姓名、系别、现在生活所在地,为方便大家认识,也预防别有用心的人鱼目混珠。那些实名的校友她基本也都不认识。当年一起入学的新生有两千多人,不认识也正常。散居世界各地的校友因为时差和生活习惯不同,永远有不入睡的人,二十四小时随时有人在群里发言或者转发链接,七嘴八舌,话题繁杂,信息爆炸,早晨醒来她会发现总有几百条甚至多达千条新留言在等待她,多数话题她根本插不上话,当然也没太想插话。那些陌生的名字和不断开拓的新话题,让她开始怀疑自己从前真念过这所多少人羡慕的著名学府吗?有点恍若梦境啊。最近几年她的记忆力确实越来越差,但已经差到如此地步了吗?
正当她犹豫是否退群时,在群主引导下,大家开始讲述入学、报到经历,一波集中回忆小高潮吸引了她的注意。一位四川籍国际法专业男生讲,自己其实是被一场洪水冲进母校的:那一年全国统考,各地报考方式不同,有的省考后估分报志愿。那年四川有地方发洪水,现在定居深圳的法律系校友说,他平时成绩不太突出,根据考试估分填写的第一志愿是四川本地的大学,没想到那场大洪水让当地考生的志愿表滞留县城,分数出来,校长找到他,让他改写没来得及提交省里的志愿表,他的分数超出估分一大截,可以报考更好的大学,一个四川偏远县城普通人家的孩子,就这样有了来北京读最高学府的机会。还有一位来自山西的地理系男生,动情地讲他从永定门火车站一路步行到母校的经历:那一年他从山西老家乘坐火车到北京,终点站是永定门火车站,大概在永定门下车的学生太少,学校没安排接新生车辆。一个降临人世十七年从没去过大城市的外省年轻人,背着行李,从永定门步行七个多小时到达中关村,中间拐弯去了他梦想已久的天安门广场。年轻人没有北京地图,没有现在方便的手机导航,他说自己甚至压根儿没想过跟路人打听公交车路线,就是一路问一路走,相信自己一定会走到学校。他讲完报到经历,一个住址标注为多伦多、看样子并不认识他的化学系校友隔空调侃他:“敢问老兄你当年是不是一路走一路哭鼻子啊?毕竟第一次出远门,人生地不熟的,还背着那么重的行李!”现在的某大学博导一本正经而且充满激情地回答那位化学系校友:“没有啊,我平生第一次进大城市,从每一座高楼大厦下面经过,看到那些声名显赫的牌子时,我仰望加激动,北京的马路那么宽阔、平坦,所有的路都横平竖直,比我老家的沟沟坎坎好走得很,一路走来各种新奇景象让我兴奋不已,一点儿都不觉得累!现在回想,当年那种特别经历,花多少钱都买不来,让我铭记一辈子!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真还想再走一次!可惜现在走不动了!十年前我从拉萨出发跟一个考察团去新疆,路上发生了车祸,身上几处骨折,腿受过伤,现在脚力明显不行了!”
五花八门的各种入学、报到经历很快吸引住她,让她回想当年自己的报到经过。帮她扛行李的那个人,她后来暗恋过、在宿舍楼上用望远镜观察过的那个人,他还好吗?他现在在哪里?有些年没想起他了。他给她带来过伤害,他知道吗?多年来,她努力让自己忘记他,但这次她忍不住反复仔细翻看数量庞大的群成员名单,试图在那里看见他的名字。她在那些已经实名的群成员名单里没看见他,还有些成员没按群主要求及时更改为实名,也许他在那些手慢的人群里?那就再等等,万一在这里能看见他或者从别人那里知道他的最新状况呢。这么多年过去,曾经的心痛已经慢慢变得麻木了。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她觉得自己好像也不必那么急着很快退群。
2
他是她在大学打交道的第一个人,是在母校照亮她心灵的一道光。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相貌平平,身材比哥哥姐姐都矮小,大概是挨饿年代孕育、出生的缘故吧,胎里营养不足好像是题中应有之意。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她一直不是太出众的孩子,命运之神打在她头顶最初的高光是高考出分数、收到母校录取通知书的时刻,平时全校排名稳定在前二十但从来没进前三名的她,高考发挥出色,考出市里文科第一的惊喜成绩。幸好那一年她老家省份是出分报志愿,否则她是没有勇气报考母校的。好成绩给她带来光环,从出分到填写志愿到接到录取通知书到买火车票、离家来母校报到,她的人生好像一下子进入了宽敞快车道,周围到处是灿烂的笑脸,未来、前程可以大胆畅想,直到不期然遭到人生第一次打击——这是后话。
报到那天她从接站的校车上走下来,新奇、懵懂地观察校园秋色,特别注意到人行道两旁的柿子树,树上结着肥嘟嘟的大柿子。柿子在她老家是珍贵水果。老家城市街头的绿化树多是杨、柳、槐,没有一棵果树,如果结柿子肯定不等果子熟透就被人摘光了,而学校的大柿子居然安然无恙站立枝头,让她感到新奇,自豪感油然而生。正被柿子感动时,一个穿蓝色工装裤、戴蓝色套袖的青年工人热情迎上来,问清系别后,一路带她办手续、取行李,送她爬上三十一号楼四楼。青年工人牙齿洁白,浓眉大眼,身材高大,说话声音里有一种吸引人的磁性,跟她经常听到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的声音既相像又不完全相同。在他面前,她感觉自己异常瘦小,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小矮人。不比较就没有伤害,听他侃侃而谈,她从小习惯了说和听的东北家乡土话变得无比别扭,让她不好意思及时回应他。一路上听他介绍正在经过地方的名字和用途,她紧张地一一默记。他把行李扛到她四楼的宿舍,告诉她学三食堂应该还有留给新生的餐食,饿了可以先去吃口饭,然后他说还要去接别的新生:“你先休息,祝你新学期一切顺利,再见。”他迅速从她宿舍消失,等她想到自己至少应该说一声感谢,青年工人已经消失在楼梯拐弯处,让她感觉自己又蠢又笨。几天后开始上课,她在阶梯教室古代汉语大课堂上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认出那张面孔属于开学报到那天东奔西跑、帮助自己扛行李上楼的青年工人,经过他面前时,她冲他用力点下头,小声说出憋在肚子里好几天的“谢谢你”,说完话感觉自己的脸竟有些发烫。她不好意思。开学那天在校园里帮助多名外地新生报到、扛送行李的青年工人,其实是北京当地新生,而她竟误以为人家是学校派来的青年校工,连句感谢都没说,太没礼貌。他是她同系不同专业的新生,每周他们都会一起上大课,但挺长时间内她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作为一个初、高中阶段没怎么跟男生说过话的外省女生,上了大学她仍旧没有胆量主动跟男生交往。那时候学生上课都非常认真,没有人逃课,老师上课也并不点名。她不好意思跟同学打听他的名字,不好意思主动跟室友说到他,直到她在大礼堂新生献艺演出舞台上意外看见他——他演奏钢琴,她记住了他的名字:温宝杰,来自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晚会表演者都是各系新生,有人唱歌剧咏叹调或清唱京剧青衣,有人跳民族舞或芭蕾独舞,有人演奏乐器——弹钢琴、拉小提琴、吹长笛,能够考到这里的各地同学不但文化课分数突出,看上去各种才艺也非常了得,人才济济。跟他们相比,她自己什么才艺都没有,真是丑小鸭。大家议论最多的正是温宝杰,他的形象、才艺都让人赞叹。那是她第一次在晚会现场听钢琴演奏,《梁山伯与祝英台》旋律优美感人,优美的带一点凄凉的音乐之声,竟然来自帮她扛行李的男同学的妙手,他身着黑色燕尾服,在舞台上偶尔自然甩头的帅气身姿从此经常出现在她脑海。每周两次在阶梯大教室上课看见他,她仍旧不好意思主动跟他说话。他很快被女生包围,有人主动给他留前排的座位,他一出现在教室门口,就有人冲他招手,而他在课间的侃侃而谈,不但吸引周边的女生,一些男同学也愿意凑近跟他一起侃大山。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任何一个话题都能让他讲个不停,一直到上课铃声蓦然响起,神仙侃谈才暂告段落。毕业于101中学,同样是北京当地人的室友吕珊珊说,温宝杰是本校教工子弟,从附属幼儿园到附属小学、高中一路走过来,他父母亲都是本校教授。她母亲是留美回来的,在生物系任教,人长得相当漂亮,钢琴弹得也很好。哦,怪不得,遗传基因这么好,想不出众都难吧。
很快他就有了绰号,温宝杰变成温宝玉。有人当面喊温宝玉,她看他笑呵呵答应,一点儿都不恼。因为他变成“宝玉”,她开始认真读“宝玉”的出处《红楼梦》。上古代文学史课之前,她没读过《红楼梦》。在她以钢铁闻名的东北家乡城市,她自己家里没有,也没听说哪个同学家里有《红楼梦》这类藏书,她家乡城市读过大学的有文化的人,绝大多数是研究采矿、冶铁、炼钢的工程师。读《红楼梦》时,每当贾宝玉出现,她读得都格外认真,在心里拿小说中与大观园小姐、丫头都能打成一片的贾宝玉和现实生活中的男同学温宝杰做各种比较。她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他的舞伴,被他拥进怀中。
3
舞会在学三食堂举办。不知道从哪个周末开始,晚饭过后,刚刚还用于吃饭的桌椅靠边集中堆放,播放舞曲的是砖头录音机。冯笑梅说食堂舞会男多女少,她被地球物理系老乡邀请去过一次,那个老乡还动员她回宿舍代邀中文系女生,因为地球物理系女生实在太少。笑梅问她想不想去学跳舞,她坚定地说“不”。跳交际舞吗?她不会,也舍不得时间去学。她自认为笨手笨脚,除上幼儿园时随帮唱影跟大人比画忠字舞,她再没学过、跳过任何舞蹈。入学后,她很快认识到自己读过的书实在太少,文学史课提到的名著多数她没读过,有些篇目甚至没听说过。要读的书、补的课太多,应接不暇。晚饭过后,她通常不回宿舍,背着饭盆袋子直接到图书馆找自习位置,如果图书馆没有位置,就近再找一个可以自习的教室。刚入学时她跟大家一样把用过的餐具放到食堂餐具架上,听因为肝炎休学降级到本班的一个男同学说,放到食堂架子上的餐具可能经常被人“借用”,导致他休学的肝炎应该就是这么得上的,她警觉起来,动手做了餐具袋子。新毛巾对折缝上两边,留下第三边穿上抽拉绳,搪瓷缸饭盆和羹匙、筷子都放在袋子里。校园太大,上课教室不固定,多数同学随身携带餐具袋,赶上饭点,距离哪个食堂近,就到哪个食堂。到饭点老师如果压堂,会有淘气的学生故意把袋子弄到地上,不锈钢羹匙、筷子与搪瓷缸的奏鸣曲让同学会意,渴望进食的表情自觉不自觉浮现在一些同学的脸上,多数老师体恤民意,讲课戛然而止,也有个别极认真的老师意犹未尽,继续讲完自己计划的内容。出生于三年困难时期的同学们十七八岁,正处于成长的年龄,无论肉体还是精神都饥饿难耐。她不会故意把饭袋子弄出响声,但对那些同学,主要是男同学的淘气举动不反感。肚子咕咕响让人心慌,大脑反应也迟钝,很难再听清老师在讲什么,书香抵不过饭菜香。学校食堂的硬菜,比如让男同学津津乐道的红烧肉、煎带鱼、扒肘条、干烧肉,晚去就打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