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镇的中国女人
作者: 沙石1
时光要追溯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那年夏天,我即将从美国内华达州的雷诺大学毕业。由于主修的新闻专业要求在报社实习三个月才能获得文凭,所以我必须找个愿意接纳我做实习生的报社。经过一番努力,总算有了着落。雷诺市以西四十英里以外的一个叫法兰的小镇有家叫《勒哈顿山谷消息报》的报纸,他们收留了我。
到报社报到的那天,迎接我的是总编兼社长,一个叫安妮的白人女性。她立刻召开了全体职工大会,把我介绍给我的同事。两名记者、一位排版工、一位送报工,外加秘书兼出纳一人,包括我在内一共七位同事。安妮说阿Jay(我的英文名字)是新来的见习记者。寥寥无几的掌声过后,叫索菲亚的秘书小姐带着我巡视报社的各个部门,为的是让我熟悉公司情况。办公室、会议室、编辑室、暗房、排版房、厨房、厕所,不到两分钟就走遍了。我这人不管走到哪儿,总对厨房特别感兴趣。这里的厨房不过是在走廊里摆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个电咖啡壶,一张纸条贴在上边,写着:“喝完最后一杯咖啡的人要负责煮好下一壶,违者会被拉出去枪毙。”看完这两行字,我立刻喜欢上了我们的报社。
上班的第二天,我一大早来到报社,打开当天的报纸一看,简直吓了一跳。只见我的一张大头照,附带着一块豆腐块大小的文字图解,刊在头版次头条的位置上。一条醒目的标题写着:“欢迎中国留学生加入《勒哈顿山谷消息报》大家庭”。我的照片、我的名字,加上我的简历,登在报纸次头条的位置上,可以说明两个问题:第一,美国小地方的人要比大城市的人纯朴,把一个外来人当作自家人看待,这是乡村情怀。第二,像法兰镇这个针鼻儿大小的地方实在找不到什么像样的新闻,连一个实习生上任都可以上头版,可见要实现报道特大新闻的志向是何等的渺茫。
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通过这篇用来填充版面的报道,我结识了那个叫刘莉的中国女人,也引出了后续的故事。
名字见报的当天下午,一通电话打进报社,要找的人竟然是我。
当时我正为找不到新闻线索而五脊六兽,秘书索菲亚突然大声呼唤我,说有我的电话,还特别强调打电话的人是个女的。周围立刻传来一阵哄笑。我感到难为情,但更多的是窃喜。作为报社的新人,我必须证明自己有人脉关系,因为只要有了人脉,才有新闻来源。
电话里传来的果然是个女性的声音,微弱而又羞涩,说着蹩脚的英语。从她的发音语调里可以判断出她的母语是中文,心里的喜悦立刻得到升级。想想看,在法兰镇这个在地图上都不够画一个点的小地方,竟然有中国人存在,这本身就是新闻。果不其然,两句问候语过后,对方开始跟我讲起中文来。她说在报纸上看到了我的照片,也读到了我的简历,知道我也是从中国来的,所以才冒昧地打来电话,希望我不介意。我赶紧说不介意,当然不介意。
我的脑子开始快速转动,本能地根据她的声音判断着她的原籍、年龄和长相。我一直相信一个人的声音代表着这个人的相貌。我摊好笔记本,拿起圆珠笔准备记录。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犹豫了一下,说,你就叫我丽莎吧。
就这样,我以“丽莎”这个名字认识了她,尽管我更喜欢“刘莉”这个中文名字,不过那是在我们混熟了以后她告诉我的。
她说话声音仍然很低且缓慢,每句话都显得很犹豫,好像在担心泄露出什么秘密。神秘兮兮,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不过这不足为怪,到美国来的中国人都各自有着不一样的背景,彼此戒备,也属自然。而我一个穷留学生,没有什么避讳,对她的问题我有问必答。她问我来美国几年了,是从中国哪个城市来的,然后又夸我英文水平高,能在美国报社工作,能用英语写新闻报道,实在了不起,不像她,基本的阅读还可以,可是听说还没到自如的程度。我隐约感到她有些柔弱,甚至有点儿自卑倾向。好像是为了印证我的判断,她突然哽咽了,电话里传来她的哭泣声。这让我不知所措,连忙安慰她,问她是不是我哪句话说错了,让她如此伤感。她带着哭腔说不是,只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说中文了,也没有听到中文了,所以才这么激动,不过你别担心,我这是高兴,是为终于找到一个中国人而高兴。说着,更是泣不成声。
我是属于“不怕天不怕地就怕女人掉眼泪”的那种人。男人的眼泪很好解读,不是悲伤就是愤怒。而就女人而言,她们的眼泪可以是悲,可以是喜,也可以是悲喜交加。当然还有一种现象更为普遍,就是她们的哭可以没有原因,也说不出道理。不过电话里这个自称丽莎的女人却哭出了不一样的意境。想想看,我们认识还不到三分钟,话还没有说上两句,她就哭出声来,看来她的眼泪已经积蓄了很久,这背后一定有什么隐痛。一个中国女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吃的是汉堡包,喝的是冰水,放眼望去,都是文化上的“异己分子”,可见她的孤独无助已到了难以承受的程度。后来发生的事情验证了我的预感。
正当我想找些话来安慰她的时候,电话悄然挂断了,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我的心往下一沉,随之而来的是莫名其妙的惋惜。是牵挂也好,是同情也好,反正心里七上八下的,更何况她的声音确实好听。我这才意识到没有来得及留下她的电话号码,这是一个不小的疏忽。我马上找到索菲亚,问她总机是不是可以查找到刚才打进来的电话号码。她根据时间查了一下来电显示,发现那通电话用的是不可追踪的号码,这下我更加疑惑起来。
2
正像我前边说过的,法兰镇是个不丁点儿的小地方,四周是荒山沙漠,人口也就是七八万的样子。在美国,像这样的小镇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将穿过镇子中心地带的那条街道称为“Main Street”,译成中文是“主街”的意思。据说从华人修铁路的年代开始,那些被称为“苦力”的华工都习惯取其发音,把它叫成“妹街”,听上去有点儿烟花柳巷的意味。
法兰镇的妹街不长,从东到西也就一英里左右。当地人常开玩笑,说在妹街上开车打个喷嚏的工夫就从这头开到了那头。妹街上到处是美国西部片里的场景:尖顶的教堂,老式的酒吧和各式各样的店铺,还有几家赌场分布其中。妹街上有一所不起眼的民宅,院门上挂着一块四四方方的木牌,上面印着“勒哈顿山谷消息报”的字样。
自从接到那通电话之后,那个叫丽莎的女人就成了我的一个念想。无论是出于记者的敏锐,还是因为是同祖同宗,或是由于异性相吸的化学反应,反正她对我有种特殊的吸引力。每当办公室的电话响起,我都会竖起耳朵,盼望电话是丽莎打来的,但一次次的失望过后,我学会了面对现实。
焦虑的情绪没有逃过索菲亚的眼睛。她摇晃着略显虚胖的身子走到我的办公桌前,递给我一块挺大的巧克力,说在美国巧克力代表着爱情,所以我们习惯把巧克力送给失恋的人。我的脸涨得通红,说,索菲亚,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没有恋爱,怎么会失恋?索菲亚嘴里嚼着口香糖,嘿嘿直笑,说看把你急的。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渴望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丽莎却打来了电话。
当时我正埋头在键盘上写当日的报道,就听索菲亚大声喊道,阿Jay,你的电话,是那个叫丽莎的女人打来的。我赶忙抄起电话,但立刻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便转用轻松的口吻说了声Hello。
就是这次通话,奠定了我们的关系基础。
我和丽莎开始经常联系。她隔三岔五地给我打来电话,少则说个两三分钟,多则说上二十分钟到半小时不等。我们逐渐热络起来,谈话内容也从最初的简单问候开始涉及一些个人情况。她告诉我她中文名字叫刘莉。我说,是吗?这个名字好听。她说,好听又有什么用?在美国没人理会。我说,怎么没人理会?我就理会,我不但理会,还非常喜欢。我的话虽然没有越界,但多少有点儿打擦边球的意味。我确实想试探着向她表达一点点亲近。我说,从今往后我就叫你刘莉吧。她笑了,笑得十分开心。真的从那天起,我们开始彼此用中文名字称呼对方。
一次我问她祖籍是哪里,她说她是山东人,出国前家住泰安。我说,真的吗?泰安我很熟悉,在国内时常和朋友一起去登泰山,还顺便去过济南、青岛、兖州、营口等地,总之山东是个好地方,给我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印象。我说我曾经有个错误概念,一说起山东,就想到“山东大汉”,其实在山东到处可以看到窈窕淑女,特别是在泰安,无论是公交车上的售票员,还是商店的收银员,哪哪都是漂亮姐姐。刘莉果然兴奋起来,开始跟我数落起来山东的名胜。泰山就不用说了,还有济南的趵突泉、曲阜的孔庙和蓬莱的海市蜃楼等等。言谈话语中,她流露出对家乡的留恋,还有一种自豪感。这一点儿都不奇怪。一个人离家乡越远,心就离家乡越近,这也是我的亲身体会。她终于告诉我她是嫁到美国来的,丈夫是个白人,深眼窝,黄头发,大鼻子。我体会出她的语气中有点儿难为情,但似乎又在炫耀。先前遇到过的嫁给美国人的中国女子大多是这样,说到她们的跨国婚姻,总是貌似扭捏地显摆一下。说什么好呢?只怪人类是有思想的动物。
我无法解释听了刘莉的婚姻状况后的感受。本来作为同胞,作为日渐亲近的朋友,她有自己的家庭,可以享受安顿的生活,应该为她高兴才对,可是我为什么如此沮丧呢?显然,刘莉从我的语气和态度中觉察出了我的情绪。话里话外,她不停地强调她的年龄比我大,还总提醒我是个小毛孩子,还没完全长大。一次她干脆跟我说,你就把我当姐姐吧,不管发生什么,我一定把你当作弟弟看待。听了她的话,我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悲伤。看来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和异性交往,混来混去,我总会和对方结交成朋友,或者她是我的女哥们儿,或者我是她的男闺密,现在我又成了刘莉的弟弟,这真令人哭笑不得。姐姐和弟弟,是多么高尚而又超然的男女关系。而最可气的是,对她的这个建议不管心里多么不情愿,嘴上我却要一个劲儿地叫好。
3
别看索菲亚在我初次和刘莉接触时时常开我的玩笑,可自从刘莉的电话开始频繁起来之后,她便小心翼翼地照顾我面子,给我报电话时也不再大呼小叫,而是细声细气地告诉我,是丽莎的电话,她在线上。还有周围的同事,对我用中文讲电话从来不闻不问,就连老板安妮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他们来说,过问我的私事要比我在工作时间内打私人电话还不能容忍。
在他们的影响下,我也学着尊重别人的隐私。比方说,刘莉总是避开说她的婚姻生活,除了她的老公是白人,其他方面她总是避而不谈,我也不好刻意追问。还有就是她的电话号码,我曾经问她是否可以给我,为了方便联络,而她总以各种借口婉言谢绝。虽然我要大度为怀,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想法。她不给我电话号码,就说明对我存有戒心,对我缺乏信任,一般朋友之间可以这样,可是我们都是互相承认的姐弟关系啦。起码的信任总该有吧?这多少也解释了在我们越来越亲近的时候我内心为什么时常感到缺憾。
内华达州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区域是沙漠,因此法兰镇的气候像抽风一样。夏日的中午,气温可以高达华氏一百多度(近四十摄氏度)以上,可一早一晚却会吹起沙漠的凉风,人们非要穿绒衣绒裤不可。据说,这种忽冷忽热的天气特别适合一种叫鼠尾草的针叶植物生长。
我和刘莉终于见面了。
那是一个午后,气温刚从中午的酷暑变得清凉,我按照电话里事先的约定走进妹街上的那家星巴克。一进门就看见刘莉坐在靠窗子的座位上。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她是大堂里唯一的中国人。而一张中国男人的脸,也让她一下子认出了我。原本互不相识的两个人,现在以姐弟相称,在远在天边的异国他乡见面,是同祖同宗的血脉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刘莉从座位上站起来,给了我一个拥抱,然后小声说,弟弟,我们终于见面了。挂在她鼻子尖的泪水在两张脸碰到一起时润湿了我的面颊。拥抱时,可以感到她身上的体温和松软的前胸。刘莉看上去也就是三十来岁,大约比我大五六岁的样子,可她一再强调,说她的实际年龄要比她看上去大,但具体大多少,她没有说,我也不想多问。她确实是山东美人,比起当年在泰安公共汽车上看到的女售票员还要漂亮许多。
姐姐,见到你我真高兴。我如此这般地说道,激动的心在上蹿下跳。
此刻看到她的美貌,我才意识到她从一开始就把我们界定为姐弟关系,是有她的用意。她在和我亲密的同时又为我们划了一条界线。由此可见,她不仅美丽,还很理智,还有自己的操守,这反倒让我对她更加敬重。不过她也确实享受当姐姐的感觉。她给我点了一杯大号拿铁,外加一份巧克力蛋糕。进入谈话不久,她便问我有女朋友了没有。我脸上一阵发烧,说还没有。她说那可要抓紧点儿,你要什么样的,告诉我,我来给你物色。我又傻笑了一下,说眼下还在上学,拿到文凭后先争取找到正式的工作,等稳定下来再考虑感情方面的事情。这样的对话更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真的像分别已久的姐弟一样聊起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