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那些事儿

作者: 杨中标

此地实为宝地。

清顺治进士、周庄古村人氏严翼王著有《古牳山记》,他料定自己的游记会流芳千古,又补写了一篇《再登古牳山》。两篇都没指明山的具体地名,但这个做过山东滋阳县知县,后被皇帝罢官归田的老学究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古牳山就在长江南岸,黄州以南,鄂州以西。严老学究到底是科举考试制度中功名等级最高的人,他知道山不变,地名会变。果然,以古牳山为中心,方圆五十余公里的这个地方,先后有过“神山乡、新界乡、卸甲乡、红星公社、红光公社、葛店公社、葛店镇、左岭公社、左岭镇”等名称。

现在叫“左岭新城”,人称武汉的“小浦东”。说是“小浦东”,这个牛皮就吹得有点儿大了,据说规划图纸上写的是“左岭新镇”,走下图纸的左岭新镇,官方和民间都称之为“左岭新城”。

新城人不新,新城故事多——

“撵兔子”的人,撵不上自己的影子

高泥刀一脚迈出自家的门,人还没有来得及闪进电梯,别在腰间的手机就“喔喔——”叫开了。他把信息铃声设置成了公鸡打鸣。掏出手机一看,是条短信:

“欢迎您来到吴王古都鄂州!”

噫——高泥刀拖腔拖调,举起手机瞅了瞅,然后对着空气自豪地说,我本武汉人,人未离家,咋说我就到了鄂州呢?

高泥刀的疑问是有道理的,他居住在武汉市东湖高新区左岭新城的农民还建楼第三十三层顶楼。不怪高泥刀站得高,手机举得高,要怪就怪武汉的左岭和鄂州的葛店相距太近。两边的基站比赛功能谁更强大,信号互相覆盖,你喊我一声,我叫你一句,几乎是常态。早在三百六十多年前,严老学究不是说了嘛,“东望寿昌……”,寿昌,就是今天的鄂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武汉的左岭和鄂州的葛店这两个小地方就像两个小兄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行政区划上,也是几分几合。

高泥刀是个“撵兔子”的。他在武汉这边“撵兔子”几近不可能,武汉光谷东扩,托管了左岭这个最偏僻的乡镇,农民全部“农转非”,城镇化率达到了100%。鄂州的葛店镇大部分还是农村,“兔子”喜农村,喜乡野。刚才鄂州市文旅局群发的短信提醒了高泥刀,他出门就是奔着“兔子”去的,他这就“撵兔子”去,撵到鄂州去,撵到葛店去。

说高泥刀是个泥匠更好理解一些。“撵兔子”是土话,大概是从“守株待兔”这个寓言故事里衍化出来的一个乡间俚语,通俗地讲,就是“打零工”。现如今泥匠的活路越来越少了,武汉这边不允许私人用黏土红砖建房,也鲜有私人建房的。高泥刀派不上用场,但鄂州那边还有机会,三天两头还可以逮几个零工干干,赚点零花钱。

高泥刀拿了泥刀和灰桶,蹲守在短咀里湖桥上。跨湖大桥的中线,一边是武汉,一边就是鄂州了。他在这个“一脚踏两市”的地方等人,等鄂州这边的人叫他过去打零工。如果有人叫他的话,工钱一天一结,今天的“兔子”就算撵到了;如果没人叫他,那从清晨开始蹲守的“兔子”就不曾出现,这一天就白等了。

高泥刀和严老学究同是周庄古村人,只不过比严老学究晚生了几百年。自打高泥刀出生记事时起,他一抬头,就能望见村后的古牳山,但不见严老学究在《古牳山记》中描绘的“竹石凹、古峰寺、蔡道人庵、受月亭、读书轩”等人文景观。这些最能代表周庄古村文明的地表物证,都随历朝历代的战乱和自然灾害销声匿迹了。但村后有一处建于明代的书院旧迹让高泥刀印象深刻。虽说年代久远,内庭早已废毁,但门厅和厢房还在,残存的青砖墙体和雕花石门泛着幽幽的青光,仿佛能映射出严老学究当年埋头读书或拈须沉思的影子。

青砖是扁平的长方形,按照房屋的进深方向,竖砌为顺,横砌叫丁,一顺一丁,砌起来的墙体整齐美观,结实牢固。由门楣、门框与门座组成的石门,更是美轮美奂。门楣正中为长方形横匾,阳刻颜体楷书“鳌峰书院”,门楣四角石刻“琴棋书画”浮雕,表现的是几个学人也许是官人,或站或坐,正在评论书法,观赏绘画,对弈,抚琴。两门方柱体的边框中部阴刻有“品天下文章,阅人间山水”的正楷楹联,大约是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意。

童年和少年时期的高泥刀徜徉在这些残垣断壁之间,用一种清澈且高远的眼神眺望石刻里的生动风景,而最能亲切感知的是他常常用一双小手去擦亮砖面和石面的青光,把自己也一同照进历史的深处,他就想问一问严老学究,你除了读书,做官,也还食一碗人间烟火,饮几杯人生悲苦吧?

十四岁不到的高泥刀跟随村里的大人四处打零工,先从和泥浆、提灰桶做起,后来又学会了砌砖墙、抹墙灰。人家问他的师傅是谁,他说是老学究严翼王。人家就大笑,说你师傅是鲁班还有人信,说你师傅是严翼王则无人信。严翼王是谁?那可是个左岭人尽皆知的清朝进士、知县。一个古代的文人、官人,难不成还和你娃儿玩泥巴?

高泥刀说,不信拉倒!严翼王每天半夜托梦给我,教我造房的诀窍。人家就不笑了,说你娃儿的脑壳被母猪拱了,脑细胞被疯狗舔了。后来,高泥刀不仅耍得一手好泥刀,还对石匠、木匠、瓦匠,甚至风水师的活路同样精通。造一幢房所需的各门技艺,只要与高泥刀一商榷,都能珠联璧合。二十一岁那年,高泥刀给自己造了一幢房。就凭这幢房,他迎娶了葛店镇上的小美人吴姑娘。别人家造房,无论是土砖墙还是红砖墙,都是千篇一律的全顺式单墙,唯有他家是两顺一丁的侧砖“灌斗墙”。他把墙体砌成交错的空心,墙中灌以红土泥浆,待泥浆干涸后,房子既厚重结实又节能保温,是个冬暖夏凉的王宫。高泥刀和吴姑娘住在王宫里造娃,一共造出了三个王子、两个公主。

一大家人,就靠高泥刀的手艺过活。其时,他已是十里八乡知名的手艺人了,没有人不信他的师傅就是严翼王。因为高泥刀就是泥匠中的“进士”,瓦匠中的“知县”。

拥有好名声的高泥刀长处多多,短处就一个——怕女人。不仅怕老婆,还怕女儿,更怕儿媳。怕老婆怕女儿,那情有可原,因为他爱她们,像糖果,含在嘴里怕化了;像宝石,捧在手里怕碎了。但怕儿媳就说不过去了,外面盛传高泥刀“扒灰”,被几个儿媳群殴了。其实是无稽之谈,他怕的是几个儿媳从他口里夺食,骨头里榨油。在三个儿媳当中,数大儿媳的行为最为过分,三天两头变着花样使唤大孙子找他要钱。学费、资料费、医保费、早餐钱、理发钱、上网钱……不一而足。

有一年冬天,一家人还没搬迁,还住在周庄古村。高泥刀没活儿干,就坐在自家屋角晒太阳。三儿媳带着小孙子走过来了。小孙子找爷爷要钱买雪糕,爷爷说大冬天的,咋能吃雪糕?小孙子说买回来在火炉里烤一烤就能吃。爷爷笑了,从右边口袋里掏出五块钱给了小孙子。这一幕被二儿媳看见了,急忙将孙女推了出来,对爷爷说要钱买小人书。爷爷笑了,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五块钱给了孙女。大儿媳和大孙子也适时冒了出来,伸手就找爷爷要钱买电脑。这回,高泥刀的一张老脸定住了,既笑不起来,也拉不下去。这不是钱的问题,是良心的问题。他僵在墙角,思考了半天。不怪几个孙子辈,他们背后有人,这人就是三个儿媳;细想起来,也不全怪儿媳,儿媳背后有鬼,鬼在推磨,钱在作祟。

每每这时,高泥刀是多么希望他的三个儿子能及时出现,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去制止媳妇们的行为,但大儿子高一、二儿子高二总是装聋作哑、视而不见。还好,小儿子高三还算有点儿正义感,只要他知道了,他总会大声吼媳妇。高三在市内小学当老师,这天是周末,正好回家休息。他听见一众人等正在找老父亲要钱,马上冲出来,喝止了他们的胡作非为。钱钱钱,你们就知道钱!

提到钱,高泥刀认为自己对得起三个儿子和他们的三个家庭。在周庄古村,高泥刀给三个儿子每人砌了一幢灌斗墙的砖瓦房,加上他们自己抢建的房,等到后来拆迁,每家都在左岭新城分了好几套还建房,手里还多了几十万的补偿款。俗话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三个儿媳就是三条细腰小蛇,总想吞掉高泥刀。高泥刀五十九岁半了,大清早还得起床去“撵兔子”,指望能赚些小钱,以应不时之需。

五十九岁半的年龄是令人鼓舞的。再过半年,高泥刀就能领到退休金,听说有一千八百多块,以后每年还有递增。他曾扬扬得意,身为一个左岭人比隔壁的葛店人要幸运得多,自己当了一辈子农民,做了一生的泥工,想不到人到晚年,政府要给他颁发一个和城市人一样的小红本本。等到六十岁,拿到退休证,不干活还拿钱,那真是神仙一样的美日子。

六十岁是值得期待的。但今天,高泥刀还得凭借一把泥刀、一只灰桶,去挣葛店农村人的钱。想到这儿,他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因为他是葛店的女婿。长久以来,他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吴姑娘的娘家人。

高泥刀的老伴儿现在不叫吴姑娘了,叫大喇叭。因为她喜欢唱楚剧,跟人讲话还喜欢大嗓门咋呼。这爱好这习惯都是从小在葛店农村养成的,农村地域空旷,心情郁闷了,喊两嗓子,也就舒坦了。嫁到周庄古村,后来又搬到左岭新城,楼房逼仄,人口集中,再像从前那样咋呼,别人就直接喊她大喇叭了。

二十岁刚刚出头的高泥刀那时正在葛店农村帮人建新房,东家正是吴家。他在吴家做工半月有余,其间认识了吴姑娘。吴姑娘每天给建房的师傅送水送饭,总要偷偷地朝高泥刀多瞅几眼。有时候,高泥刀在不经意间挑起一双剑眉,星目与凤眼就不期对撞了,还撞出了燧石火花。吴姑娘能强行收回自己的两束慌乱的目光,却按捺不住一颗小心脏在逃逸的路上狂跳不止。她是吴家的独生女,吴老夫妻建新房是准备招个赘婿,将来养老的。近年来上门的媒婆倒有不少,但都被吴姑娘拿着竹篙子赶跑了,她说对象要自己找。新房上梁的头一天,正赶上镇里唱大戏。吴老夫妻为了犒劳大家,提前收了工,提前吃了晚饭,相约大家一起去看戏凑热闹。唱戏的班子是武汉楚剧团,一晚唱两本,一本《葛麻》,一本《打金枝》,主角都是祖籍葛店人氏、当红名伶吴昭娣。

吴昭娣在台上唱一句,吴姑娘就在台下小声跟唱一句,搞得旁边看戏的人很烦。人家说关在家里“现苕”(卖傻)就算了,跑出来“现苕”就是你的不对了。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告诉她,你丫是个傻×,你爹妈也是个傻×,在家没教好,跑出门来丢人现眼。吴姑娘的爹妈就站在一旁,哪能饶了这歹毒的话,于是和人家对骂起来,还差点儿动了手。是高泥刀挺身而出,像一堵灌斗墙横在对方面前。他怒目圆睁,两道剑眉竖起来像两把利剑,剑锋闪着寒光,冒着怒火。不多时,这气势压倒了那气势。戏毕,班师回营。第二天中午喝完新房上梁酒,吴家男主人给师傅们结账付工钱。这算计时工,不算“撵兔子”。吴家男主人有意无意多算了高泥刀一天工,还将他拉在一旁说,只要你愿意,这新起的房就是你的了。说这话的人是有底气的,头天半夜看完戏回家后,吴姑娘要死要活,非要爹妈第二天白天把话给高泥刀挑明了。高泥刀毫不客气地接过工钱说,房我会造,回去就造一个。如果你郎家(老人家)同意,那我来年就把吴姑娘领走了。

吴家的本意是招赘,并不想将女儿外嫁。但思忖再三,还是退了一步,答应让高泥刀选一个黄道吉日提亲,再选一个黄道吉日迎娶,吴姑娘就是高家的人了。

一年后结婚,吴姑娘千般好万般好,就有两桩不好。一是把唱楚剧当成了生活,二是把钱币捏出了水分。唱戏这个事儿暂且不表,先说钱。

吴姑娘的吝啬和高泥刀的手艺活儿一样,在左岭是出了名的。高泥刀每天“撵兔子”回来,人一落屋,以前的吴姑娘,现在的大喇叭,都要麻利地帮他脱衣服。外人见了,都夸她爱清洁讲卫生,还心疼体恤老公。只有高泥刀明白,大喇叭惦记的是他口袋里的工钱。她把丈夫每天挣来的工钱收集在一起,积少成多,也不存银行,就放在自己的手上攒着。谁要想从她手里要到钱,那比登天还难。亲爹亲妈、儿子儿媳、孙儿孙女概莫能外,只有高泥刀每月能从她那儿领到三十元的烟酒钱。这三十元的“特殊津贴”还经常被孙儿孙女盘剥,他就只好宣布戒烟戒酒。这辈子,他戒烟戒酒的次数是他年龄的N次方。

那一年,大喇叭的亲爹亲妈节衣缩食、劳累奔波一生后,先后寿终正寝了。高泥刀念及泰山泰水之情,亲手为岳父岳母建造了一座拱形合葬砖墓。他有一种负疚感,觉得娶走了老人的女儿却没有为他们养老,对不起岳父岳母。所以,在一般情况下,高泥刀是不会去葛店那边“撵兔子”的,怕葛店人取笑他。幸好,今天没有一个葛店人叫他过去打零工。

“8+1城市圈”“武鄂同城”等新名词时不时从报纸上、电视上蹦出来,挤进高泥刀的眼睛里耳朵里,不看不听都不可能。实打实的事例就是武汉地铁11号线,已经从左岭地铁站延伸到鄂州那边的葛店镇去了。最不靠谱的传言是武汉还要摊大饼,要把整个鄂州市都划进自己的版图。如果城镇化的一把火最终烧到葛店,那他的泥工手艺就要彻底丢掉了,再过几年,老人一老,泥工恐怕就会绝种。想到这里,高泥刀心有不甘,站起身来,伸伸胳膊,踢踢腿,悻悻然地往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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