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落在高山顶 (中篇小说)
作者: 李新勇一
盛夏清楚地记得那个冬天,午后透明的阳光从碧蓝的天空中一丝一丝地喷洒下来,绵暖细腻地浇透了印拂晓、周牛皮和他三截瘦得像柴火的身子。他们仨穿着薄薄的土布棉袄躲在一堵矮墙下的干草堆里烤太阳。烤暖身子,印拂晓要回家读书写字,周牛皮打算去钓鱼,盛夏是读书写字还是钓鱼都没想好。他们仨同庚,他们的娘从他们出生开始就有意识地把他们放在一起玩,盛夏娘的奶水最旺,她经常像在胸前吊两个冬瓜那样同时奶两个孩子,一边是盛夏,另一边是印拂晓或者周牛皮;后来除了晚上睡觉,他们都待在一起,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割猪草,一起下河摸鱼。此时,他们一起烤冬天温暖的太阳。
盛夏无意中往远处的高山顶看了一眼,他发现从前光秃秃如同刀削出来的山顶,正被一层银白包裹,那是最近几天落在山顶上的大雪在阳光底下闪着银色的光芒,跟碧蓝清澈的天空和山腰以下黑苍苍的松林相互映衬,仿佛谁在苍山顶上放了一锭尖溜溜的白银。
盛夏指着那锭白银说,看,山顶上的白雪真好看!
印拂晓和周牛皮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阳光那么温暖,温暖得让他们半饥半饱的意识只顾得上品咂那份温暖,顾不上说话,或者根本不想说话。盛夏这句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俩懒得搭腔。盛夏的爹挑着一担大粪从旁边经过,听见儿子这么说,他立住脚,一双手一前一后稳住扁担与粪桶之间的吊绳,朝儿子所说的那锭白银眺望了一眼说,那也就只是好看,除了好看,没什么卵用。盛夏的爹是个要面子的人,他见儿子欢快的声音没有得到另外两个伙伴的响应,觉得另外两个小家伙不够义气,而他的宝贝儿子又太没面子,因此站住脚,跟儿子搭个腔。
盛夏没有想到爹会出现在面前。盛夏喜欢对感兴趣的事情刨根究底,比如他会问黑瓦寨的冬天为什么不长蘑菇而夏天漫山遍野都是,比如山上的野兔为什么上坡跑得比下坡快,等等。有爹搭腔,盛夏刨根究底的习惯又旧病复发了,他反问爹,为什么说除了好看没什么卵用?善良的黑瓦寨人民喜欢说粗话,他们觉得粗话骚气,有骚气的人有活力,盛夏的爹也不例外,但盛夏的爹只准自己州官放火,平时不允许盛夏说一句半句。盛夏逮着个机会,用爹的粗话过过嘴瘾。
盛夏的爹没有想到儿子竟然连高山顶上的白雪也要问个究竟,看来真是无可救药了,索性让他病入膏肓。他想,到儿子每根汗毛都是毛病的时候,便啥毛病都没有了。盛夏的爹就这么开明。他又一次往远处的山顶看了一眼说,你看哈,高山顶上的白雪没有融化的时候,它不能像麦地和菜地上的积雪给麦苗和蔬菜盖上被子,啥作用都不起,融化以后,等不到流进庄稼地早被太阳晒干了。一句话,除了还有一点点儿好看,实际上没啥卵用。
说完,盛夏的爹挑着大粪继续向自家的庄稼地赶。印拂晓起身拍拍屁股底下的灰土对盛夏说,你爹太不像块爹了!印拂晓喜欢用“块”来作人的量词,跟一块腊肉的“块”同理。这是他一生最大的创造发明。
盛夏知道,印拂晓在羡慕他有一个愿意跟自己像朋友那样相待的爹,可他明知故问,你认为什么样的爹,才像爹呢?
不等印拂晓回答,周牛皮坏坏地模仿印拂晓的爹的腔调对印拂晓吼道,别他妈给老子东想西想,你龟儿必须给老子好好念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懂不懂?你个杂种要是做不到,就给老子回家来担粪下田,使牛耕地!
印拂晓在周牛皮的屁股上回敬了一脚,算是对周牛皮占了他便宜的回报。周牛皮嘻嘻哈哈笑着,就着草堆顺势一滚,一个鹞子翻身站起来。周牛皮站起来,其他两个也跟着站起来,意味着三个人拢做一堆烤太阳的美好时光结束,接下来各干各的事情。
印拂晓对盛夏的羡慕是由来已久且无法改变的。黑瓦寨的人向来简单,他们自己用“一根肠子通屁眼儿”描述自己的简单。印拂晓的爹则在简单的基础上,再加上粗暴,他对印拂晓和印拂晓的娘从来不会轻言细语,动不动就像吆喝牲口那样扯开嗓门儿吼叫,回应稍稍慢一点点儿,他的大耳刮子就会从天而降。
高压之下,印拂晓打小就学会了不挨打、少挨骂的生存智慧。他很乖地替他娘做家务,很乖地打猪草,很乖地读书。正因为乖巧,他不但不挨打,还处处受到大人的表扬。那时候印拂晓是黑瓦寨的范本和骄傲,也是同龄孩子的噩梦和痛苦的根源。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他的成绩不仅是寨子里那所小学的第一名,也是黑瓦寨人民的眼睛和耳朵所能抵达的地方的第一名,他的所有功课都是满分。他爹原本不打算花钱让他读书的,可印拂晓实在是太优秀了,以至于学校的老师和整个寨子的男女老少见到印拂晓的爹,都夸他有个好儿子,将来必定有大出息,夸得印拂晓的爹不但认为在印拂晓读书这桩事情上花钱值得,还学会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之类寨子里一般人不会说的句子。
刚才周牛皮的话让印拂晓很难堪,但他的难堪也就仅限于在周牛皮的屁股上象征性地踢上一脚。盛夏冲着棉裤明显大一号的周牛皮说,把裤裆拍拍干净,满屁股都是灰!周牛皮迈开大步,潇洒地甩着两根细瘦的胳膊走出草堆,往前十几步,俯身捡起地上的钓鱼竿说,河水里的鱼又不会嫌我屁股脏!一句话把三个人都逗笑了。
周牛皮离开后,盛夏尾随在印拂晓身后,跟他一道回家读书写字。几分钟之前,他还打算跟周牛皮去钓鱼呢,但印拂晓那句“你爹太不像块爹了”,让他觉得他也有令印拂晓羡慕的地方,这让他感觉特别有面子。是的,盛夏的娘经常骂凑在一起玩儿得没大没小的盛夏的爹和盛夏,老娘真搞不懂,你俩是父子还是兄弟?爹没个爹样,儿没个儿样,乱套了!
盛夏的爹跟周牛皮的爹是好朋友,他俩希望他们的儿子也是好朋友,为此两个并不算老的老家伙还在两个小家伙穿开裆裤的时候就替他俩规划了未来。他们商量说,让周牛皮将来做泥瓦匠,盛夏做木匠,或者两个人调一个个儿,周牛皮做木匠,盛夏做泥瓦匠,反正二人合作,就能替人建造房子。黑瓦寨每年都有人结婚,有人结婚就有人出生,有人出生就有人长大,有人长大就有人砌房子,子子孙孙,绵绵不绝,他们这一辈子就有造不完的房子,有造不完的房子就有一辈子用不完的钱。
两个小家伙全然罔顾两个老家伙的良苦用心,尤其是盛夏跟印拂晓走得越来越近,最后竟然形影不离,整天在一起读书写字。两个老家伙又说,他们爱咋整就咋整,只要将来相互有个关照,彼此不嫌弃就成。周牛皮的爹说这话的时候,心头不是滋味,仿佛提前就把印拂晓和盛夏的马屁给拍上了,他儿子周牛皮捧上书本不是打瞌睡就声称脑壳儿疼,实在装不下去便换一个招数,五分钟上一趟茅厕,裤带不解下来,在蚊蝇飞舞、臭气熏天的茅厕一蹲就是半天。丢开书本魂就回来了,立即活蹦乱跳。周牛皮七岁那年到他外公家拜年,外婆给了他十块钱的压岁钱。他转身对别人吹牛说,他外婆给了他五十块钱的压岁钱。前来给外公外婆拜年的表兄弟表姐妹十几个,一听不干了,围着外公外婆要补齐短款。气得外公大年初二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周牛皮”。随着年龄增长,周牛皮瞎吹牛皮的事越来越少了,但他对只要他认为能帮得上忙的事情特别热心,特别上心,主动揽活儿,大包大揽,却又往往事与愿违,反倒让大家认为他更会吹牛皮了。有一次学校老师搬家,周牛皮热情地说他去弄台拖拉机为老师省点儿力气。那老师十分高兴,这娃读书不行但心眼儿不错。老师把所有的家当搬到屋外,单等周牛皮的拖拉机来,可等了一个下午,直到天黑,人影都没有见到。那天周牛皮确实到他邻居家,想把拖拉机偷偷开走,以前他经常这么干。那天不巧,拖拉机出了点儿故障,邻居一直在修理拖拉机。周牛皮贴上去,一会儿递个钳子,一会儿递把螺丝刀,他对修理机器产生极大的兴趣,早把在老师面前许下的承诺忘到九霄云外。于是,学校的老师也喊他周牛皮。到后来,只要是人类,都知道他叫周牛皮,大名反倒没人记得了。
二
三人从小学到初中都在同一个班。初中毕业,印拂晓考入全市最好的高中;盛夏跟他相差十五分,进了另一所普通高中;周牛皮相差盛夏两百五十分,回家拜师修机器。三年后的八月,印拂晓收到北京一所重点大学新闻系的录取通知书,盛夏于一个月后收到重庆一所师范学院美术系的录取通知书。
这个结果,在盛夏眼里并不意外。高中三年,印拂晓严格执行他老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最高指示,所有时间和精力,都用在读书上。而盛夏却对美术产生了兴趣,三年时间有两年都拿去画画了。在高考之前一个月由招生学校组织的美术专业水平考试中,盛夏的专业成绩是那所师范学院当年所有考生中的翘楚。监考的教授当场表态,如果盛夏最后文化课成绩过不了,只要没有哪一科是零分,他愿意特招盛夏。盛夏的高考成绩超过该校录取分数线九十九分。
但在黑瓦寨人的眼里,这他妈算什么?印拂晓进入的是北京的名牌大学,盛夏进入的是以火锅出名的山城的大学:一个是听上去让人怦然心动无比神圣的新闻系,另一个却是“专门给不穿衣服的女人画画”的美术系。他们说,如今一张照片值多少钱?一部照相机又值多少钱?学美术有什么前途?盛夏的爹也觉得这桩买卖做亏了,还不如周牛皮,三年学徒满师,眼看就要独立开门坐店了。在盛夏眼里,老爹从来都通情达理,如今连这个曾经令印拂晓都羡慕不已的“没大没小”的爹都对他盛夏的大学提不起精神,他便发誓,老子非得在大学毕业时弥补一度失去的面子,准确地说,是弥补他老爹一度失去的面子。大学毕业,盛夏又读了三年研究生,之后凭借优势明显的国考分数以及在校期间美术创作上获得的五枚奖牌和八张入展证书,入编了上海市一个区的文联机关。
盛夏到上海工作的消息让黑瓦寨人兴奋了好一阵子,他们忘记了七年来对他的嫌弃。这七年,盛夏的爹为挽回面子,找时机替盛夏在寨子里结一些善缘。每年春节前,责令盛夏替全黑瓦寨人写春联,自带笔墨和对联纸。这活儿盛夏从大学生坚持干到研究生毕业,但也没能为盛夏的爹挽回多少面子,寨子里既没有人给盛夏介绍对象,也没有人觉得贴上一副字体娟秀的纯手写对联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倒是七年以后,当他们得知盛夏就要去上海工作,意识到以后每年春节前再也收不到盛夏免费替他们书写的春联,不年不节的大夏天,纷纷顶着白花花的大太阳上街买来墨汁和红纸,恭恭敬敬把盛夏请到家里去写春联,完了还要好好招待一顿,并附上金额不等的红包。那个夏天,盛夏的挎包,每天都被黑瓦寨人沾满口水、新旧不一、面额不等的零碎钞票塞满。他后来仔细清点了一下,足足有一千七百四十三元七角,他用一辈子也想不明白,那七角钱是哪一家给他的。
在出发去上海前几天,盛夏在距离黑瓦寨六公里的河西街上遇到周牛皮。周牛皮的汽车维修店已开了三年多。盛夏问他生意如何。他回答说马马虎虎。周牛皮向盛夏飞出一根香烟,盛夏伸出右手,用两根指头在空中夹住,又像飞镖一样给周牛皮掷回去说,没学会,别浪费。周牛皮把香烟种到自己嘴唇上,摸出打火机点着,猛吸一口,在半空中吐出一米多长的白烟,对盛夏说,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好哥们儿,你到了上海要是不忘本,过一年半载也把兄弟我带过去,你上你的班,我开我的店,上海毕竟是国际大都市,挣钱的机会多。说着他嘿嘿嘿地看着盛夏笑,那意思是你同意也得同意,你不同意也由不得你,老子就把维修店开到你们文联门口,看你龟儿敢不关照!随即又猛吸一口,在空中吐了一串从大到小、排列整齐的烟圈儿。盛夏说,那敢情好,在举目无亲的大都会,有个一起长大的哥们儿,那就是相互帮衬的兄弟。
告辞的时候,盛夏走出店面回头看了一下门额上的牌匾,心头咯噔一下。他对周牛皮说,你开门坐店叫啥不好,偏偏叫“冥凉”?要是再招一黑一白两个帮工,是不是就可以客串阎罗殿了?周牛皮嘿嘿嘿笑着回答,花钱请风水大师取的,意思是外面不管多热的天,到这里都凉快,一凉快心情就舒坦,车子哪怕被撞成麻花儿,弄到这儿来,我也一样能帮他修好。盛夏说,这个二百五风水大师是哪一个?你带我去会会他,他那是欺负你这山沟沟里滚出来的二棒子不识字!什么冥凉,不如干脆叫冥府!趁早改了吧。
周牛皮不答盛夏的话,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店门,扭头偏起脑壳看了一阵牌匾。挂的时间长了,顺眼,再说他确实舍不得把这花五千块钱取的店名随随便便换掉。他对盛夏说,你都毕业入职了,算起来印拂晓要是不读博士,也该参加工作啦。盛夏点头称是,说怕有七年没看见他啦。周牛皮要是不提印拂晓,盛夏跟黑瓦寨的大多数人一样都快把他忘记了。自从印拂晓上了大学,无论寒暑假,在黑瓦寨的土地上都看不到他的影子。七年时间,他没有回来过一次。周牛皮说,我也七年没见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