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鹭 (中篇小说)
作者: 刘瑛一
在太太走出家门的瞬间,他不露声色地定睛看了看她的左小腿肚部位,确定她的丝袜上有一个绿豆大小的洞眼。这是他暗中做的记号。
太太今天化着精致的淡妆,穿着西装短裙和半短风衣,挎着米色时装包,不像是去做义工,倒像是出门与人约会。她步履轻快地走出了前院。从背影就能看出,她的心情极好。
他的心情却是灰暗的。
很多年前,他还是个懵懂小男孩时,看过一部外国电影,讲的是一对夫妇的故事。丈夫怀疑妻子有外遇,于是在妻子出门前,在她的丝袜上留下一个绿豆大小的洞眼。傍晚妻子回到家,丈夫发现妻子丝袜上的洞眼换到了另一条腿上,于是认定妻子与他人有床笫暧昧,便开始跟踪妻子,最终发现并捣毁了一个贩卖东欧妇女的犯罪团伙。他忘了这部影片的名字,也忘了究竟是南斯拉夫拍的,还是罗马尼亚拍的,但影片中丈夫在妻子丝袜上留下记号的特写镜头却刻进了他的记忆深处。
没想到,多年后的今天,他自己也会用上这一招。
太太跟他结婚时,刚过二十二岁生日。这是一个鲜嫩得轻轻一碰就会流出蜜汁的年龄。如此年轻便结婚,在德国女孩中并不多见。
太太原名叫汉娜·贝尔。跟他结婚后,按德国传统,在姓氏后加了一个“高”。也就是说,改跟他姓,成了“高太太”。
他一直把汉娜称作“我的女孩”,从认识起就这样。而汉娜对这个昵称显然也很受用。
他跟汉娜的缘分有些奇妙。他是先认识汉娜的父母,之后才认识汉娜的。
大学最后一个学期,作为艺术学院绘画系的高才生,他的两幅绘画作品有幸与导师的作品一道进了画廊。那是一次商业展出,开幕式的受邀嘉宾中有汉娜的父母。观展中,他们惊讶地看到一幅名为《梦中女孩》的作品,画面上的少女像极了他们的女儿。少女穿着丝绒玫瑰色无袖圆领衫,坐在一把白色木椅上,微侧着脸,眼帘低垂,似笑非笑。一束橘黄色的逆光从斜后方投射在少女头顶,映衬着金色的发丝、颀长的脖颈、象牙色的双臂、放松的身姿。整个画面宁静、干净、纯净。
汉娜父母在这幅画前驻足,细细欣赏,窃窃私语。再低头细看画下方的画者姓名和标价,当即决定买下这幅画。
那天他正好与导师一道在现场。善于造势的画廊老板非常热情地把他介绍给了汉娜父母,并开了一瓶香槟酒,邀众人举杯庆贺。
自己的画抢在导师的作品之前卖了个好价钱,他内心很激动,脸上却保持着克制的微笑。
汉娜父母在得知这幅画并没有模特儿,而是出自这位年轻画者少年时的梦境后,对他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他们询问他的经历,也询问这幅画的创作过程。他们说,要把这幅画挂在家里客厅最显眼的地方,还要介绍自己的女儿汉娜与他认识。不过,他们的女儿此时正在非洲纳米比亚做义工,三个月后才回来。
他们彼此交换了联络方式,约定,等汉娜回到德国后,找个时间聚一下。
对这样的邀约,他并没太当真。他以为这不过是体面人在场面上的客套话罢了。
没想到三个月后,他真收到了汉娜父母的邀请。夫妇俩知道他没车,专门开车到大学学生宿舍来接他。那是他第一次坐豪华大奔驰,也是第一次见识德国人住的大豪宅。
在那儿,他看到了挂在客厅显眼处的那幅画还有汉娜本人。汉娜的确跟画中的女孩儿非常相像,但她的肤色却不是白皙的。刚从非洲回来,整个人被晒成了古铜色,或者说巧克力色。她的气质也不像画中人。她开朗、爱笑、活泼,与画中少女的沉静毫不沾边,却又与画中少女的单纯如出一辙。
汉娜特意拿出一件丝绒无袖圆领衫给他看,款式和颜色与画中一模一样。他们都对这种惊人的巧合慨叹不已。
他没好意思说出口,这个女孩,其实是他第一次遗精时梦中出现的女孩。在他整个青少年时期的生长发育中,这个女孩多次在他梦境里出现,每次都与遗精有关。在看到汉娜手中那件丝绒玫瑰色圆领衫的一刹那,他认定,汉娜就是他的前生续缘。
他们的交往开始得自然而然,恋情也随着交往水到渠成。
他原以为,他们的恋情可能会遇到来自汉娜家庭的阻力。毕竟双方不仅文化背景完全不同,而且经济实力相差了n个等级。出乎意料的是,汉娜父母对女儿的恋情抱着乐观其成的态度。尤其是汉娜母亲,不仅不设障碍,还积极从中撮合。这位多年前毕业于社会学系的女博士生,对各种不同文化背景、不同肤色的人有着始终不减的研究热情。她在德国为数不多的海外殖民地非洲纳米比亚生活了两年,搞调研,做义工,与当地非洲人亲密交往,写了一本厚如砖块的专业书。她也曾到过中国的西南边陲,幻想住进傣族人的吊脚楼,在那儿安营扎寨。这位年过半百却仍然怀着少女心态的女博士在结婚之后就没再外出工作过。她的生活似乎一直与金钱无关,她也似乎从不担忧女儿将来的生活是否会面临经济压力。在女儿面前,她从不评判这位中国小伙子的经济能力和未来事业发展的可能性,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你看,这中国小伙子脸上那份和善又有些腼腆的微笑,是多么地具有东方情调啊!”
他却不止一次暗自掂量过他与汉娜的恋情,对恋情的结果不敢抱太大的希望。抛开那些外在因素,他其实还有一个很大的软肋,或者说,一道很难跨过去的坎儿——尽管即将从艺术院校毕业,他的德语水平却仍然没有完全达到可以随心所欲表情达意的境地。可爱情来了,谁能挡得住?
汉娜在他面前从没有表现出优越感,更不会耍性子。就像每一个处在恋爱中的邻家女孩一样,总是企盼他更多的爱情给予。而他却一直处在淡淡的焦虑之中。他会在与汉娜手牵着手或相拥时,忽然陷入片刻的离神状态。他的签证即将到期。学业结束后,他面临着何去何从的抉择。他还没有做好彻底回国的打算。他想在德国再多停留一段时间,为他的恋情,也为他的绘画艺术前途。
向汉娜求婚,是他事先刻意预谋的。
那天,他受邀参加汉娜的生日Party。手捧一束玫瑰花,当着汉娜亲朋的面,单腿跪地,示爱求婚。
他并没有把握汉娜会接受他的求婚。毕竟他们认识不久,交往才半年。选择在这个时间点,神态半玩笑半认真地把事先准备好的简短“台词”一气说出,就像舞台情景剧一样。他想好了,如果汉娜拒绝,他便顺水推舟,再来一段简短台词,就当是给生日Party增加欢乐气氛,自己不至于落入尴尬境地。如果汉娜接受,那正中下怀,在众人的见证下,定下终身,再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了。
没想到的是,汉娜被他这段精心预谋的“表演”感动得热泪盈眶,一边大声喊道“我愿意!”,一边张开双臂热烈拥抱了他。在众人的鼓掌欢呼声中,他们热吻了几十秒钟。
接下来,他们的中国之行便顺理成章。一个月的时间,他们从重庆乘游轮沿长江一路向东到达武汉,再从武汉到达上海,之后,又去了北京和云南边陲。
有句德国俗语:能不能与对方结婚,只要与他(她)共同做一次旅行就知道。
正是这趟与汉娜的旅行,两人形影不离,同进同出,让他看到了在德国相处时所不曾看到的另一个侧面。汉娜无疑有着很好的教养,有着从小培养出的整洁习惯,而且懂得关照他人。每换一地,收拾行李,周密细致,一切做得自自然然。最关键的是,她花钱绝不大手大脚,十分懂得精打细算,是块过日子的料。
中国的一切对汉娜来说都是新奇的。到达她母亲口中描绘的西南边陲之后,她像她母亲一样,想住进吊脚楼,留下来当一位志愿者。他立刻不失时机地表白说,他愿意放弃一切,陪她留在这儿,一道看花开花落,观云起云飞,生生死死,永远相随。这样的爱情表白无疑具有绝对的穿透力。汉娜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感动得流下了泪水。他亲吻着汉娜,深情地说:“咱们结婚吧!要不然,你怎么能在这儿留下来呢?”沉浸在爱情激动中的汉娜没有丝毫犹豫,连连点头。就像他们开始时的恋情,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他们以十万火急的速度在中国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离境前两天,父母双亲为他们举办了一个中西合璧、小型而温馨的婚礼。他穿着唐装汉服,汉娜穿着白纱婚裙,在众亲友的注目下,拍了一组新婚照。
一趟旅行下来,回到德国的汉娜,已经成了他的新娘。
他们当然没能留在中国的西南边陲,汉娜也没能如愿去做一名志愿者,因为新婚后的第二个月,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一年,是他的幸运年。周围的朋友都恭喜他双喜临门——拿到了研究生毕业证书,捧回了如花似玉的娇妻。
毕业后,他随即参加了政府工商部门举办的一个短期电脑培训班。半年后,通过政府劳动管理局介绍,在一家德国电脑公司谋到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
这是他理智权衡的结果。他很清楚,在德国绘画界,他导师的作品具有很高的艺术收藏价值,并不意味着他这个弟子也能跟着沾光,达到被完全认可的境界。画家不同于作家。作家可以靠读者捧起来,只要有庞大的读者群,作品就可以体现应有的经济价值。而画家不同,画作的经济价值完全是靠少数人运作产生的,里面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不少著名画家生前穷困潦倒,死后才因画作扬名。而那些令人咂舌的天价,其实跟画家本人无一毛钱的关联——人都死了,再多的钱又有何用?他不想这样。生活中,他是现实主义者。他不能为了艺术而让自己的妻儿过没钱没粮的日子。汉娜可以不必操心钱的问题,而作为男人,作为一家之主,他不能不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这一点,他很清楚。
二
在公司工作了二十多年,他几乎没有请过假。但今天,他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他留在家里的目的只有一个:看汉娜几点钟回家,看她左小腿肚部位丝袜上绿豆大小的洞眼是否还在原处。
他心里很清楚,在丝袜上留记号并不是最高明的做法。因各种情况中途换丝袜的可能性大大存在,未必一定与出轨有直接的关联。但这是一个切入点,是他考虑今后该如何做的一个重要节点。
他来到后院,在铺了布质软垫的藤编椅上坐下。这是汉娜非常喜欢并经常小憩的位置。
藤椅紧挨着院子一角的小池塘。坐在藤椅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小池塘里游来游去的各种鱼儿。
这个小池塘是女儿出生后,他根据汉娜的愿望,用了好几个周末时间一锹一锹挖出来的。为保证池塘的鱼儿能够安全过冬,池塘至少要有一米八的深度。这相当于他个头的高度。起初,他并不同意汉娜的这个主张。他担心,这种小池塘会给幼小孩子带来安全隐患。万一孩子不小心掉进小池塘怎么办?
但汉娜坚持己见,他只好遂愿。“老婆说的都要听!”这是他经常跟汉娜开的一句玩笑。
小池塘挖好后,果然给这个小家庭增添了不少乐趣和新的生活内容。有较长一段时间,夫妇俩的业余时间都搭在了小池塘上。一趟趟跑超市,买回各种建材,在池塘边建起漂亮的小栏杆,垒砌小石墙,在池塘一方种上青竹,在刚建起的古朴小石墙上摆放一尊静坐的菩萨和一盏石雕风灯,带着浓浓的亚洲情调。后来,朋友送,自己买,陆陆续续、前前后后往池塘里放进了几十尾各色鱼。慢慢地,小池塘水碧鱼红,一派生机。
那段时间他们频繁地邀请朋友们来家相聚。凡是朋友到访,大人孩子都会到小池塘前围观一阵。女儿刚会蹒跚走路,围着池塘小栅栏一圈一圈来来回回,即便自己不吃饭,也不会忘了到点儿给鱼儿喂食。小手把鱼食往小池塘一撒,惹得鱼儿尾尾游来,浮出水面张嘴抢食,看着就叫人开心。
再后来,他们按德国通常采纳的、标准的生孩子节奏,在大女儿三岁那年,如愿又生了个儿子。一儿一女,凑成了一个“好”字,小日子过得和睦顺遂。
他的工资收入不算高,买房之后月月还贷,家庭并不富裕,在经济上常常需要精打细算。毕业于专科设计学院的汉娜婚后便心安理得地当起了全职家庭主妇,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似乎从未想过外出工作赚钱的事。有几次,他含蓄婉转地问汉娜,是否考虑找一份与专业对口的小时工?汉娜并不接茬。她对“实现自我价值”有着完全不同于他人的理解和认知。她很安于也很享受家庭主妇的角色,把自己的专业素养和审美品位完全用到了小家庭里,乐此不疲,丝毫不觉得屈才。家中每一处细节的小摆设、色彩的协调搭配、家具的款式风格都处处讲究,精益求精。凡是到过他家的人,都会感叹于那无处不在的小情调,以及从细节处透露出的温馨和精致。在不宽裕中能把日子过得精致而有品位,也是一种本领。他欣赏妻子的这种能力,却又对妻子这种“胸无大志”不甚理解,毕竟,她是受过当代高等教育的人啊!
汉娜父母对女儿的生活选择仍然是抱着一种乐观其成的态度。他们给女儿的新婚礼物是一个为期半年、学费不菲的烹饪学习课程。怀孕后的汉娜挺着渐渐隆起的腹部,兴致勃勃地学完了所有烹饪课程。这让他从旁获益不浅——他成了品尝汉娜各种大菜的第一人。法国餐、意大利餐,还有中国餐。虽然中国餐做得不够纯正地道,但肯花这份心,对他来说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