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筹之谋(下)(长篇小说)

作者: 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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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初冬的一天,雪花从半夜里就开始飘飘扬扬地飞落,厚厚的白雪盖住了苍茫大地上嶙峋贫瘠的断壁残垣。望着窗外的白色世界,潘圣颐想起了嫁到石家后第一次见到雪的情景。那天早晨她打开房门一下子就呆住了,房子白了,树木白了,天地间一切都白了,她问石达成,这是梦境还是仙境?三十多年后,潘圣颐打开同一扇门后,却说了句:“如果人也可以冬眠该多好呀!”

一年的干旱,田里的收成降了两成,日本鬼子喊着“东亚共荣”,但荣的是他们,别说老百姓,就是石家也揭不开锅了。雪花依旧飞舞着。李桂芝说瑞雪兆丰年,明年的收成有望了。石晓晚叹了一口气说,今年的冬天冷得早,这个冬天和春天且熬人呢。李桂芝不言语,心里盘算着天放晴了就早点备下过冬的物品。这几天粮食一天一个价往上涨,就连萝卜干的价格跟去年比也翻了几番。石晓晚出门前嘱咐李桂芝,你一会儿到母亲房里把炭火生起来吧。石晓晚知道母亲怕冷,这些年又得了风湿,原来又细又长又白又嫩的手,就像被暴雨冲刷过的山坡一样,一个个骨节又尖又硬,硬茬茬戳在石晓晚心里。昨天看着天气有些阴沉,石晓晚就这样嘱咐过李桂芝,让她给母亲生炭火。可等晚上石晓晚去母亲房里时,发现依然清冷得很。母亲说,不怪李桂芝,是我怕热了上火,老话说“春捂秋冻,不生杂病”,再说晚上我还有个小棉袄捂着,何必白白烧那个银子。潘圣颐的话让石晓晚心里酸酸的。他怪自己没用,如果钱庄生意好,母亲也不会在乎这一点点炭资。他不好违拗母亲,只好拐着弯地劝母亲,如果下雪,就一定生上炭火,不然小棉袄也会被冻坏的。

小棉袄是石晓晚的女儿,是石达成走后第二年出生的。潘圣颐在给石达成的信上说:“基因太强大了,这个小囡瘦瘦长长的脸,安安静静的小模样,一看就是隔代遗传随了你了。”

石达成知道是潘圣颐想他了,他也总想着回去,但自己此时的境况怎么能回呢。一年多以前,石达成满心欢喜地到达上海时,几个股东为业务发展的事意见不统一,表哥正为银行里的事情焦头烂额,这个节骨眼儿上就不好再把表妹夫安排进来。表哥说了一堆抱歉的话后,把石达成举荐到一家英国人开的洋行里。表哥让石达成先在洋行里历练一下,也趁机跟着洋人学学管理,等他这边消停了,再请他过去。表哥和石达成都认为以石达成的学历和资历,洋人怎么着也得给个经理干干,没想到那洋人两手一摊、肩膀一耸说,石,你们票号和我们银行是两回事,你先从职员做起吧,如果学得快,还是有晋升机会的。

石达成当时就呆住了。若时光倒退十年,不,即便是票号山穷水尽的三年前,他也会拂袖而去的。有那么一瞬,他感觉自己的脚都抬起来了,可很快又慢慢原地落下了。他不想侮辱自己,就用英文说了一句“I agree”。后来每次想到那一声言不由衷的“我同意”,他总在心里推演,如果说的不是“I agree”,而是“No”,他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呢?

但事实是,在1925年上海外滩英国人开办的颐和银行内,石达成闭着眼睛说了一句“I agree”。然后那个洋人把他交给一个顶着一头鬈发、身上穿着格呢西装的假洋鬼子。假洋鬼子看都没正眼看他,就把他领到后面的阁楼里,用手一指那个他只能低着头的空间说,这就是你的宿舍。这个小小的阁楼隔出了四小间,石达成的这间朝阳,上面有个天窗。同房间还有一张床铺,床铺上凌乱地放着一本书和一只臭袜子。石达成皱皱眉头,就犯了爱打腹语的老毛病,在心里想还是住旅馆吧,话刚在心里打结,他就又摇摇头,银子呢?自己带来的银子马上就见底了,做职员的工资也就是刚够饭钱,他怎么好意思让家里寄银子呢。

这时假洋鬼子又开口了,这回说的不是英文,而是用上海话通知石达成,明天阿拉带你去纱厂,不许迟到哈。石达成不懂上海话,也不知道假洋鬼子是不是故意的,好在这么多年和潘圣颐在一起倒也听惯了软语,于是连蒙带猜地用英文回了一句“Yes”。

晚年石达成跟小儿子石晓北说起这些时,就像说别人的事般云淡风轻,他总是轻轻一笑说,我知道是你万叔叔在刁难我,想让我知难而退。我更是时刻都想着回家,回家。家里再破落,总还有钱庄,还有老宅。但只要一说英文,我仿佛就像个求学的学生,耳边就是你祖父当年送我留洋时说的“学成归来”,是你母亲鼓励我“挣一个银行回来”。我呀,就是太要面子了,回山西等于把面子丢了,里子也丢了,所以我就不敢回呀。

我真正当了职员才知道,职员和学徒还真不是一回事,人家没让我当学徒已经是给足面子了。我要学的东西太多了,而且当时你万叔叔总在中间作梗,我离经理的位置就更遥远了。所以当你母亲告诉我又添了个孙女时,我就骗她说,业务太忙了离不开。咱家孙子辈男孩按“前”字排,因为亏欠这个孙女,就给她也起了个“前”字,石前锦。后来你母亲来信说,奶妈把“锦”认成了“棉”,说话又带口音,就“棉袄、棉袄”地叫,大家也就跟着叫棉袄,慢慢就把石前锦叫成小棉袄了。不过那个小棉袄跟你母亲也真是贴心呢。八十五岁的石晓北回乡探祖时,父亲的话就在耳边响着,那个叫石前锦的小侄女如果活着应该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她会像山西的老妇一样还是会像自己的女儿石前诗一样呢?他想不出,但他的脑海里却总有个活蹦乱跳讨人喜爱的小棉袄石前锦。

小棉袄跟着潘圣颐吃,跟着潘圣颐住,连口音都随了潘圣颐,带着一点点软语的腔调,也就愈发成了潘圣颐的心肝宝贝。石晓晚说不动潘圣颐时,就拿小棉袄说事,他说,小棉袄身子弱,不耐寒,下雪时必须要生炭火。

大雪那天早晨,石晓晚一进母亲房间,小棉袄就蹦蹦跶跶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她把嘴巴贴在石晓晚的耳边说,奶奶昨晚又对着灯花流金豆了,奶奶的金豆掉在我脸上,可凉可凉了。

石晓晚拍拍石前锦的头说,下雪了,一会儿生上火,你给奶奶背唐诗,奶奶就不会掉金豆了。说完石晓晚放下石前锦,也不管母亲同意不同意就把炕洞挑开,一边挑一边说,您不用管这些,一会儿桂芝过来帮您添柴续火。

潘圣颐说,你也太小瞧你娘了,一个火炕,我咋就烧不成?

石晓晚一边捅炕洞一边说,是桂芝怕您烫着或者冻着她的小棉袄行了吧。这是父亲走后石晓晚摸索出的和母亲交流的方式,不然他知道母亲要么把火压小,要么就故意弄灭。如今母亲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一心想着冬眠,平日里总是变着法地节俭和刻薄自己,点心不吃了,肉也戒了,就连结婚时的花梨雕花大床也不用了。石达成走后,潘圣颐非让他给她盘个大炕,她说自己想睡火炕了。石晓晚心里明白,母亲是为了节省煤炭,睡雕花大床就要靠炉子取暖,盘个大炕一冬天就能省一半的银子。他知道母亲是为了攒够银子,把当出去的金算盘早日赎回来。父亲每次来信都说快赚够赎金了,可一晃七年了,父亲还是没有回来。母亲总说父亲把挣的钱一半寄回家里,一半在上海投资不容易,自己在家里多省一分,父亲在外面就可以少挣一厘。石晓晚怕自己前脚走,母亲后脚就把火压灭,于是出门抱劈柴前就说了一句,今年夏天我去趟张家口,把大境门旁边的粮店盘出去,那样加上今年的盈利,就能把金算盘赎回来了。

嘎吱、嘎吱,院子里的雪已经没过脚脖子了,石晓晚想,这一场雪给麦子盖上了厚厚的棉被,明年夏天还就真是个好收成呢,再卖点儿粮食,父亲真就可以回来了。小时候祖父石嘉林告诉他,雪天许愿最灵了,那会儿天地一片洁白,老天爷一眼就能看到人们许的愿。想到这里他就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叨了一句。等他睁开眼睛时,忽然发现柴房门前有一串脚印,脚印上还印有一朵红色的梅花。石晓晚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看,然后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没错,那梅花还不止一朵呢。脚印和梅花把他引到柴房前,那一刻,他真的认为老天显灵了。进门前他又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念叨了一句,然后才轻轻推开了柴房门。他弯下腰抱劈柴时,脚下一个软乎乎的东西绊了他一下,他一下跳了起来,嘴里念叨了一句,老天爷保佑。然后借着门缝里的光亮才看到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蜷缩在柴火堆里。他刚想喊管家,可手脚发软,牙齿磕碰在一起,就是发不出声。他借着一丝亮光盯着那个人看了又看,不由得喊了一声“十八”。

石晓晚猛然推了一把章十八,章十八没像儿时一样蹦起来还击,反而像个睡熟的婴儿,一动不动。石晓晚又推了一把章十八,一边推一边说:“嘿,你小子终于回来了。”章十八依旧没有回应,身体却就势倒了下去。石晓晚赶忙上前去扶他,碰到了十八腰里的手枪,看到了十八身下那一摊红红的“梅花”,刹那间就呆住了。

柴房的响动惊动了潘圣颐和李桂芝。还没等石晓晚张口,潘圣颐就明白了,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推了一下同样呆住的李桂芝,让她赶快去请大夫,说完就拉了一把瘫坐在地上的石晓晚,让他把十八先背到她房里去暖和暖和。

缓过神来的石晓晚刚把十八背到母亲房间,李桂芝就匆匆赶回来了。她气喘吁吁地说:“日本人在药铺里搜查受伤的病人呢。”

石晓晚看了一眼母亲,又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十八,刚要说话,就被潘圣颐用嘘声制止了。潘圣颐压低嗓音对李桂芝说:“小棉袄刚回你们房,你去照看小棉袄吧,十八的事谁也不许说。”说完也不看儿子和儿媳,自顾自从八仙桌上的糖罐子里舀出一勺红糖,冲了一碗红糖水,然后又从箱子里翻出一个玉米苞谷,她小心取出苞谷里的紫粉,用手帕把紫粉拍打在十八血糊糊的小肚子上。

这玉米苞谷是变异了的玉米,玉米开花时浸了雨水的花粉大都发霉烂掉了,也有个别没烂掉的一边孕育玉米一边又生出个紫包。紫粉包外面有一层白白的薄膜,薄膜外面是玉米须子和玉米皮,但里面却没有玉米。这样的紫包一年也遇不到几个,秋收时谁家若摘了紫包就像捡了天上落的馅饼一样高兴。在当地人眼里,这紫包是止血消炎的神药,哪个地方破了就涂上一层,当即伤口就收敛了。潘圣颐这个还是开票号时压箱子底的。

给十八喂完水涂上紫粉后,潘圣颐对石晓晚说:“该做的都做了,能不能活命就看他的造化了。”她让石晓晚先去钱庄看一看,也顺便知会章掌柜一声。

往常这会儿章掌柜早就到钱庄开门了,但那天石晓晚到钱庄时,门还紧紧关着。他心里不由得跳了一下,就急匆匆往章掌柜家走。章掌柜家就在隔着三个铺子的巷子里,当时章掌柜就是看中了离石家大院近才盘下这个宅院的。这个宅院原本是一个晚清遗少的府邸,说是府邸,其实就是一个小四合院。据说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时,遗少一家随着老佛爷来到这里后,看上了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就盘下了这座小院,不愿再西行了。遗少说多么大的宅子自己住的也就不过三尺,多么富贵也是过眼烟云,不如就在这儿图个清净吧。可是清净并没有图成,几年后他那一向知书达理的儿子,不知怎么就搅和到变法里去,无端地被砍了头。遗少就觉得是风水的问题,他恨自己没有守在儿子的身边,而是每天把鸟笼子挂在树上,让鸟抢了儿子的运。当时城里的人都说,成也槐树,败也槐树,没有几把刷子还真不敢和槐树精住到一起,于是这个宅子就闲置下来。章掌柜一家从张家口过来看上这座小院时,石嘉林就把槐树的事情讲了出来,石嘉林劝他们还是再选一块地吧。没想到章家却说,这槐树是有灵性的,若论起来,都是从洪洞老槐树下搬来的,这院子是天赐呀。确实,章家搬进去后没多久就添了个大孙子,下人把这消息告诉章家祖父时,章家祖父的算盘上正好落子“十八”。于是章家的大孙子就起了“十八”的大号。

石晓晚想,一会儿进门要先替章十八给大槐树拜一拜。这样想时,心里就一紧,他又想起母亲那句话:“能不能活过来就看他的造化了。”原本那声音是在心里的,突然间就在耳边叽里咕噜炸开了。他不由得寻声望去,声音果真是从章掌柜的家传来的,声音挺大,他一句也没听懂,只知道那是日本人叽里呱啦的喊叫声。他一边说“不好”,一边加快了步伐。这时,绸缎庄王掌柜从门缝里伸出手,一把就抓住了他。王掌柜压低嗓音说,你要送死呀!日本人一早就围了章家,只许进不许出,也不知章十八这孩子闯了多大的祸,那一家老小全被捆在大槐树上了,逼着追问章十八的下落呢。

石晓晚心里又是一惊,他稳了稳神说:“大家都知道章十八离家十几年了,章掌柜上哪里找?再说他一个扛大包的伙计找他做甚?”

王掌柜说:“真是灯下黑呀,刚才日本人说章十八早就加入共产党了,他的那个陈老板是共产党的头头儿,他们那条船明里跑买卖,暗里给延安运送物资,昨天截了日本人运盐的车,还打死了两个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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