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跳墙 （短篇小说）

夫人在网上下单，买佛跳墙。真空包装，回来一加热就能吃的那种。

老丁不觉得有多好吃，起码达不到“佛闻弃禅跳墙来”那么好吃，且真空包装让他怀疑有防腐剂，混浊的汤汁也令他担心胆固醇或嘌呤超标，或许并没有超标，年轻人吃了没事，可老丁年纪大了，这些年受抖音短视频影响，有些疑神疑鬼，但他什么也没说，少吃一点儿罢了。

少吃，却还要假装狼吞虎咽地吃，这样才能让夫人因很有成就感而高兴。让夫人高兴是老丁当今的头等大事。可夫人当真了，真以为自己发现了一款性价比很高的美食，迫不及待地与身边人分享。

性价比确实蛮高，从网上下单批量购买一盒才99元，其中鲍鱼就有10个，还有海参、鱼胶、海螺肉等等等等，尽管鲍鱼和海参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品种，但毕竟是真正的鲍鱼和真正的海参，这个假不了，老丁亲口吃了，很有嚼劲，99元肯定值，所以夫人与身边人分享能够理解，至于最终引起一堆的不愉快，则是老丁万万没想到的。

夫人是从国企退休的，“身边人”当然包括之前的同事，但也不限于老同事，而且随着退休日子的延长，老同事联系越来越少，主要是玩儿不到一起，日子久了自然渐行渐远，倒是一些能玩儿到一起的姐妹日益走近，成了新的“身边人”。玩儿不到一起是因为各家的状况不一样，老丁他们身边没孩子，所以他和夫人不必带孙子或外孙，可别人要带啊，起码要接送孙子或外孙子上学放学，哪能整天跟她在一起玩儿。

夫人的“玩儿”主要包括打麻将、品美食和旅游，其中最经常的活动是打麻将，几乎可以天天进行。老丁也打麻将，但他只限下午打，绝不打连场，也不影响晚上早睡，而夫人则是从下午一直打到晚上，有孙子或外孙子需要接送的人不能奉陪，久而久之，夫人身边就逐渐聚集了一批无牵无挂的单身女人。

为什么是“单身”呢？非单身的中老年妇女也有子女不在身边的啊，比如子女在国外，她们同样不需要接送孙子孙女或外孙外孙女，貌似也能“无牵无挂”，可是，谁家的老公乐意老婆经常不在家从下午一直打到晚上？而且她们不仅打麻将，还兼顾品美食，于是常常上午就出门，中午在约定的美食地点集合，一起吃完午餐后下午直接去打麻将，一直打到半夜才归，偶尔一次可以，经常如此哪个老公能容忍？哪个老公都不能容忍，但老丁能容忍，所以搞得最后除了老丁的夫人外，她们那群姐妹全部都是不缺钱的单身女人了。

老丁能容忍不代表他是个“窝囊废”管不了自己的老婆，而是他享受这种生活。

“管”是互相的，既然老丁不管夫人，那么夫人同样就管不了他，夫人都上午出门半夜才归了，哪里能“管”他呢？因此老丁同样“无牵无挂”悠闲自得。事实上，老丁不但不是“窝囊废”，而且他还说自己是真正的“成功人士”。“真正”二字是老丁自嘲时特别强调的，因为他认为绝大多数所谓的“成功人士”其实都相当的“不成功”。什么叫“成功”？按老丁的观点，享受“自由”才算成功。包括财务自由、时间自由和精神自由。有钱的大老板或位高权重的大领导肯定财务自由，但他们时间自由吗？精神自由吗？不但不自由，恐怕比一般的小老百姓更加不自由吧！年轻的时候老丁坐在台下，羡慕坐在台上的人，五十岁之后才终于熬到了台上，却发觉如同坐在火山口上烤，想下来却没那么容易，好不容易等到退休才解脱，所以老丁认为大老板或大官其实还不如一般的老百姓“成功”，而老丁如今能同时享受财务、时间和精神自由，所以他才算“真正”的成功。

肯定有人说老丁“阿Q”，但他就是这么乐观，不行吗？人要是太较真干脆不要活了。这话也是老丁说的，不是完全没道理。比如财务自由，老丁的财力肯定远远比不上大老板或大领导，他在深圳甚至都算不上“有钱人”，只能算“中产”，但深圳的中产算上房产至少也有上千万元，千万元资产加上年年上涨的退休金，除非他自己狂赌，否则还不能实现美食、旅游和平常打麻将的财务自由吗？他们夫妇都不是无节制“狂赌”的人，平常就是玩儿玩儿小麻将每次输赢几个钱，当然能保证他们的“财务自由”。说到时间自由，他们都退休了，想不自由都困难。至于精神自由，那就看自己怎么想了，老丁从小在图书馆长大，无意中看过很多书，其中包括天文学方面的书，于是相信地球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人类更是连一只蚂蚁都不如，如此，还争什么高低贵贱呢？活着就是草木一春，小蚂蚁之间有什么好攀比的？如此想得开，当然能容忍老婆的早出夜归。老丁在让夫人享受自由的同时，他自己也享受充分的自由。只是偶然有点儿麻烦，比如老丁半夜醒来发现老婆仍然未归，他拿不准该不该打电话关心或提醒一下。不打电话怕对方误解他不关心夫人，打电话去问一般要挨夫人的吼，最后因为真担心老婆路上遭遇车祸什么的，才硬着头皮把电话打过去，听到夫人不耐烦地说“回来啦，马上回来啦”才作罢。好在这种情况不是很多，通常是老婆当晚手气特好，而同桌的另一个输了钱想扳本，老婆赢了钱不好意思走才发生这种超时现象。掌握规律后，老丁坚持半夜醒来发现夫人未归就立刻打电话过去问，因为他晓得自己的夫人绝对不会为“扳本”而赖着不走继续打，所以这时候他打电话催她早归老婆应当高兴。可是，这次因为“佛跳墙”的事，夫人特沮丧，搞得自认为足智多谋的老丁都不知道该怎么规劝与安抚她了。

很多事情听上去或看起来非常简单，可真要做起来就立刻变得复杂。比如夫人这次网购佛跳墙。

网购原本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可具体到网购佛跳墙就变得特麻烦。首先必须整件购买，每件20盒，一天肯定吃不完，也不可能天天吃，就算三天吃一次吧，20盒要吃两个月，家里的冰箱也存放不下呀，所以必须与身边人“分享”，也就是大家凑在一起买；其次是等人凑齐之后，夫人下单，才晓得即食佛跳墙是严格的冷链食品，必须由专门的冷藏车送货上门，一次费用几百块，若不想花费这几百元，必须自己开车去白泥坑的冷库取；第三，即便自己去冷库取，也还要外加运费每件100元，因为从生产厂家到深圳的冷库也需要冷链运送，摊到每盒佛跳墙需要外加5元，99元一盒就变成了104元，可夫人已经收取身边人的付款了，难道还要再追加5元钱吗？好意思吗？值得吗？可如果不追加，夫人凭什么劳心劳力还自己贴钱？吃饱撑的呀？不仅如此，夫人开车去白泥坑的时候才晓得那地方十分偏僻，要走一段高速公路，这过路费是不是也要分摊到每盒上呢？最后，等货物终于到家了才发觉更大的麻烦才刚刚开始。因为，家里没有这么大的冷藏柜，家用冰箱即便是双开门的也根本放不下一大件佛跳墙！必须立刻整件拆开，而且拆开之后仍然放不下20盒！再拆去外包装，裸着往里面塞，还是塞不下！怎么办？只能赶快打电话通知那些“分享”的朋友来取。但这显然更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们大多数没有车，甚至不会开车，再说大白天谁正好没事在家等你电话并且接到电话立刻放下手中的一切打出租车过来取啊！为两盒佛跳墙来回花一百多的士费也不划算啊！可拆开外包装的佛跳墙隔热效果更加不好，更不能等！怎么办？最后，夫人只好自己开车一家一家地送，搞得好像她是上门推销的！

因为是“上门推销”，所以送达之后未必每个人都表达感谢，相反还有抱怨的，先送到的有人抱怨把外包装撕了，看上去像处理品，后送达的产品虽然还没融化，但已经开始软化，不是那么硬邦邦的了，于是抱怨送货不及时影响产品质量等等。最后两盒真的融化了，再送过去对方不说夫人自己都不好意思，她懊恼得要哭，给老丁打电话。老丁让她不要再送了，立刻回家，马上加热，他们自己吃，这才好歹将全部佛跳墙该冷冻的冷冻该送达的送达该下锅的下锅全部处理完了。最后两袋说明原因，把钱退给人家。

但是，这件事情就算完了吗？

远远没有。

假如说之前是急火攻心的话，那么之后就是温水煮青蛙，慢慢释放麻烦，累计起来甚至比之前的急火攻心造成更大麻烦。

既然大部分闺密事先从微信上把99元转给夫人了，夫人在老丁的建议下也就不提追加5元冷链费的事了。按照老丁的开导，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夫人自己揽的事，就该自己承担后果。夫人虽然心里不服，嘴上说“凭什么”，但毕竟只是区区5元钱，真要是对方从微信上转过来她也未必好意思点开，即使点开了也还是吃亏，因为过路费、汽油费并没有算，既然反正都是吃亏，不如把事情做漂亮点儿，所以夫人也就实际上听从了老丁的建议没跟这部分人提冷链费的事。但是，也有两个人事先没付款，或是疏忽，或是认为这点儿小钱不值得太认真，不过在夫人看来这两个人“人品有问题”。

原本就觉得“吃亏了”，再加上还有两个人没付钱，夫人自然心中窝火，忍不住对老公抱怨。

老丁也认为对方不对。“疏忽”肯定不应该，特别是收到佛跳墙后，哪能继续“疏忽”呢？至于“小钱无所谓”，那更是只能针对自己，别人差你的一两百块“小钱”可以无所谓，但不能针对别人，别人帮你买东西，别说一两百块了，就是一二十元也应该立刻支付，拖着不给就真涉及“人品问题”了。可老丁不能火上浇油，他建议夫人再等等，说根据他的人生经验，遇上不愉快但不要紧的事情不要急于下结论，更不要立刻发火，先等等，说不定等着等着问题就自动解决了，比如等待几分钟后人家就把钱转过来了呢。

可是，几分钟过去，钱并没有转过来。半个小时过去，钱还是没有转过来！

夫人不顾老公劝阻了，什么话没说，直接把单据拍照通过微信传给这两个人，说明除了之前每盒99元外，还需追加5元冷链费，总共每盒104元。

这次对方没再“疏忽”，看到夫人发过去的单据和说明后，立刻就把两盒总共208元从微信上转过来。

按说，这下事情总该了结了吧？

没有。因为她们除了转钱之外，连一句“谢谢”都没说！仿佛夫人不是在“分享”性价比高的美食，而是真在“推销”产品了！所以她们是在照顾夫人的“生意”，当然不必说“谢谢”，相反，还应该夫人跟她们说“谢谢”！

夫人很恼火，却还没办法说。喝了一大杯凉水，火气仍然压不住，涨得满脸通红。老丁心疼老婆，鼓励她把对这两个人的不满全部说出来，或许说出来心里就舒服了。

夫人和老丁是两种性格的人。老丁爱打听，喜欢说，常常祸从口出，夫人则相反，不好奇，不打听，不乱说，虽为女人，但从来不说长道短搬弄是非，她也一直看不惯老丁的做派，骂他“八卦”“像女人”，但今天她实在忍不住了，在老公的一再鼓励下，第一次敞开心扉，对老丁述说了她自己心中积压的对这两位闺密的种种不满。

老丁听后很惊奇，感叹女人真是天生的演员，好演员，换上他自己，倘若对谁心中如此不满，早就说了，或者早就疏远了，哪能做到心中如此不满表面却还亲如姐妹啊！

佩服！实在是佩服！

朱晓燕和夫人是贵阳老乡，小学同学，两人从小就认识，关系自然不一般，所以，前段时间夫人看到朱晓燕发朋友圈，说她在贵阳为老父亲办理丧事，就立刻从微信上转1000元表示慰问，本以为对方不会接受的，因为按照夫人的理解，这1000元仅仅是“表示”，不代表真给，两年前她自己为父亲发丧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还感叹这就是微信的好处，你可以表达心意，对方也可以领取心意，但未必真的点开，因为点开就是人情，而人情是需要加倍偿还的，两年前夫人的父亲去世的时候朱晓燕就“表示”过500元，虽然夫人当时并未点开，但这次她必须“表示”1000元，可是，让夫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朱晓燕居然点开了！尽管朱晓燕事后解释自己“点错了”，但这种钱，即使“点错了”也不能再从微信上转回来，转回来别人也肯定不会再接受，朱晓燕说等她从贵阳回来一定请夫人吃大餐等等，尽管一顿大餐也不用花1000元，但只要有一个意思就行，可是，等朱晓燕从贵阳回来后却并没有请夫人吃大餐，半年过去了，仍然没有，像是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可这种事情怎么会“忘记”呢？于是夫人心里不爽，更是不解。不完全是心疼钱，更主要是凭她对朱晓燕几十年的了解，认为对方不该是这样的人啊。夫人问老丁，老丁思考半天，得出的结论是“人老变坏”，不仅身体变坏，而且心智也会变差。

倘若仅仅是这一件事，夫人真可以把朱晓燕的行为理解为“老糊涂”了，可这次网购佛跳墙的事她又这样，夫人就怀疑对方的人品了。除“人老变坏”外，会不会朱晓燕人品原本就有问题，只不过她以前伪装得好，夫人没发现，现在退休了，不需要维护良好人际关系而彻底暴露了呢？这么一想，再联系张倩所说的朱晓燕是靠当“二奶”才有今日的说法，夫人就真怀疑朱的人品了。

与朱晓燕相比，张倩算夫人的新朋友，是退休之后旅游途中通过朋友的朋友介绍认识的。那次她们一帮贵州老乡去云南，其中的一位与夫人原本不认识，属朋友的朋友，叫张红。张红因为是开麻将馆的，所以待人像阿庆嫂，听说夫人也喜欢打麻将，立刻格外热情，目的自不必说，希望夫人经常光顾她的麻将馆照顾她的生意。夫人也没拒绝，反正在哪儿打都是打，多个地方换换手气也不错。张红在与夫人热络的过程中，问到夫人住哪里，夫人回答住坂田紫悦山，张红就说到了张倩，因为张倩住坂田太阳雨，与紫悦山对门，她当场就给张倩打电话，惊喜而夸张地告诉对方：你下次来玩儿牌不用担心半夜一个人回家了，我帮你找到一个伴儿，就住你家对面的紫悦山！说完她就为二人互推了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