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海潮

作者: 李新勇

西斜的太阳在微波轻伏的海面上,铺出一条金光闪烁的大道,渔港的黄昏,在十月微凉而软和的晚风中,开始了。

船老大郭大海把船舱内外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坐进驾驶舱,来回操作一遍机器,一切正常,抬头朝西面天空打望一眼,那道金光和偌大的太阳,渐渐消失在了遥远的海平线下。苏启渔508号渔船四周,只剩下不知疲倦的细碎波浪,在有节奏地轻轻拍打船舷。港池内停泊着四五十艘渔船。周围十几艘船上,还有人在做出海前的准备,桅杆顶上的桅灯早早亮起。

每次出海前一天,郭大海的船都会比别的船早几个小时做完准备,一是今晚有一顿丰盛的酒菜,二是万一有什么必需品没有备妥或者考虑周全,连夜添置或更换,还来得及。

“收工啦!”四十二岁的郭大海身材高大壮实,手脚粗大,四方脸,黧黑的脸庞透出红润的光泽,他招呼船上的六个伙计,从怀里掏出半包红南京,逐一递过去,自己也点上一支。抽上这支烟,就该下船啦。路边一辆电动三轮车是他们往返于家和港口的专车。

李二娃接过香烟夹在左手的两根指头上。在往右侧裤兜摸打火机的时候,顺势在一张渔网的浮子上踢了一脚。浮子纹丝不动。确认网绳把浮子捆扎结实了,才把打火机摸出来,正准备点上,渔港大堤上传来宝马BMW摩托车特有的轰鸣声,越来越近。李二娃把香烟夹到左边耳朵上,打火机也顺势滑进了右边裤兜。他不想过一会儿让郭一朵嫌弃。“你抽了香烟不允许亲我!”郭一朵曾经警告过他,“一大股烟屁股味道!”他们目前只发展到这一步,要继续往下发展,得等郭大海表态。

这一连串的动作被身后的孙元良看得清清楚楚。孙元良抬起右脚,用膝盖在李二娃屁股上顶了一下,坏坏地笑:“某些人的幸福日子又来了!”孙元良的河北腔普通话,每一个字都浸透梆子味道,尤其最近,怀孕五个多月的河北小媳妇从老家赶过来陪他,他那刚劲华丽的腔调,越发慷慨激昂了。他把“幸福”两个字咬得特别重,谁都听得出那是在说另外一个词。

两个小伙子一般年纪,李二娃二十四,孙元良二十五,都瘦削,一米八的大高个儿。李二娃胸阔肩宽瓜子脸,八字须带板儿寸;孙元良腰圆背阔国字脸,面白无须,头发三七开。这两人要是站到舞台上,便是一对相声坯子。李二娃从耳朵上把香烟取下来递给孙元良,用四川麻辣普通话轻声说:“兄弟,不能光顾自己吃饱,忍心让兄弟我挨饿哦。给老子装一两回哑巴,谁也不会说你是笨蛋!”

“托你老人家的福,赏俺一次假装聪明人的机会,哈哈哈!”孙元良一张脸笑得波光潋滟,把头偏在半空中,叼着香烟的嘴伸向李二娃。李二娃会意,重新摸出打火机,替他点上。这是他俩相处两年来约定俗成的下矮桩的仪式,此举让彼此各归本分,信守承诺。孙元良美滋滋地喷着香烟,咧开嘴巴笑:“行船靠掌舵,理家靠节约——莫把腰累闪了,留点儿气力明天上船出海。”跟在后面的杜小孔和秦启潭笑得叼不住嘴上的香烟。来自广西的杜小孔学孙元良:“行船靠掌舵,理家靠节约。”他的大舌头,一瞬间把岭南的喀斯特风味跟河北梆子搅和到一起,连郭大海都绷不住,差点儿笑出声来。

郭大海走在前面,其他几个人跟在后头,沿着跳板下了船。最后一个人抽掉跳板,大家一起向电动三轮车走去。

摩托车的声音郭大海也听见了,整个渔港就这一辆,德国原产。他皱起眉头,心想,闺女啊闺女,千万别让你爹难堪啊,你们的事我还没点头呢,我还没点头就等于八字还缺一笔。既然我没点头,你就这么当着我的面把李二娃带走,你爹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摩托车拽着晚风,越来越近。外人都以为这摩托车是郭大海宠自己的闺女宠出来的,事实上不是。

他宠闺女不假。读初三那年,闺女的娘因突发中风险些瘫痪在床,是闺女精心照顾大半年,才挺过险关。一向成绩优异的闺女学业荒废,再也追不上别人,初中毕业只得回家做渔家姑娘,以前专事照顾母亲,兼带补网,去年开始利用微信和抖音从事海鲜销售,货真价实,离水第一时间快递送达,销量一个月比一个月大。照这样发展下去,春节过后很有必要开个对应网络的实体店。郭大海觉得亏欠了女儿,只要不是从天上替她撬颗星星下来,一般都会满足她。只是近年实力不济,前年自建了三层楼房,去年买了渔船,多年的家底腾空,还欠了二十万块的外债,单指望这季秋汛能船船满舱,到过年的时候争取还清债务。

这摩托车是郭一朵的亲哥送给妹妹的礼物。她哥在德国工作,有一天在微信里说参观了这家车厂,晒了几辆摩托车。妹妹一看,左一声喜欢,右一声不错,不久就收到他哥哥通过国内渠道分拨过来的托运单,她哥哥给她微信留言:“看见摩托车如同看见你哥!”李二娃听了这个故事,开郭一朵的玩笑说:“你哪是见你哥呢,你是骑着你哥满世界乱跑!”这两人的关系,似乎就是从这句玩笑话开始的。

郭一朵原本打算像以前那样,趁她爹不注意,把李二娃“俘获”了就走,孰料到了跟前,正碰上一帮人收工,她老爹还走在第一个,只好硬起头皮把车开上来,熄了火,叉开脚撑住车,把头盔面罩托举上去,取下墨镜,对她爹轻声喊了一声:“爷!”吕四渔场的孩子称呼自己的父亲叫“yá”。郭一朵面容清秀,声音清亮,刚过二十岁,出落得漂亮而又干净利落,晃眼看,有点儿像《红河谷》中的藏族少女丹珠。郭大海收紧的心轻松了些,与其父女二人尴尬,不如主动给闺女搭个台阶,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女儿的脸面也是自己的脸面。郭大海问郭一朵:“你娘一个人在灶上,可忙得过来?”

郭一朵心头一热,她正不知道该从哪里张嘴呢,亲爹毕竟是亲爹。她冰雪聪明,立即顺坡下驴:“爷,我这就是来找帮手的!”

“灶上的活儿我一窍不通!”郭大海一双手在身体两边拍拍,翻过手掌,在身前摊开。他知道闺女是来“捉”李二娃的,但众目睽睽之下,事到临头谁知道闺女会不会发虚,点兵点将点到别人头上。

一听这话,郭一朵刚才的尴尬烟消云散。郭一朵知道老爹的脾气,面善心更善,他宁愿自己痛苦也不会让她受委屈。老爹的话明摆着,她该喊谁就喊谁。郭一朵用唱歌的声音冲着郭大海身后喊了一声:“川娃子!”

从郭一朵出现在眼前那一刻开始,郭大海身后众人除了李二娃,都在嘻嘻哈哈笑着。听到郭一朵的喊声,一向大大咧咧的李二娃有些不好意思,左手摸耳背,想找支香烟塞到嘴里掩饰一下,发现耳朵背后只有空荡荡的晚风。郭大海转过背,看了一眼李二娃。李二娃左手摸着后脑勺,三步两步蹿到郭一朵的摩托车跟前说:“老大放心,又不是第一次下厨,川娃子办事,只管放心!”身后又是一阵笑声。

李二娃上了摩托车,郭一朵一扭油门,摩托车带着二人夹着一束雪亮的灯光,顺着大堤,钻进远方的暗夜。一干人也上了电动三轮车。孙元良把李二娃给他的香烟续上,噘起嘴巴打算在半空中吐个像样的烟圈,薄暮的风吹散了他处心积虑的计划。他说:“老大,俺们吃喜糖的日子是不是要来了?”

郭大海没吭声。郭大海的大舅哥赵德柱为郭大海帮腔:“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顺其自然。”说完发觉口快了,简直像是在表态,而且表得迫不及待,在郭大海故意发出的一声咳嗽声中,窘迫地闭嘴,猛吸了几口香烟。

川娃子办事确实让人放心。去年郭大海跟他的姐夫彭金星和大舅哥赵德柱三人合伙买下这条船,招了孙元良、杜小孔和秦启潭三个船员,凑了六个人。

别人给郭大海介绍李二娃。郭大海不想要,渔民讲究口彩,六个人,六六大顺,加一个变成七,七有什么好的口彩,难不成还北斗七星?再说了,整天爬山的川娃子不会游泳,不适合上船。好在推荐李二娃的中间人面子大,郭大海勉强答应让李二娃跟船出去试一试。他心想,即便是海边长大的,第一次上船也得吐个一佛出世,你这整天爬山的小伙儿,不把你吐得魂飞魄散,你不知道锅是铁打的。郭大海的渔船是外海作业的大船,一个来回要十天半个月。

郭大海问李二娃:“你为啥不干别的行当,偏偏要上船呢?”李二娃读过高中,遍地都有适合他的行当。

李二娃心想,远离大山,就远离了过去。可他不会那样说,解释起来太麻烦,还会触碰到他努力想忘记的那一切。他说:“我喜欢大海!”

众人便笑。郭大海也觉得喜庆,汪洋大海是大海,郭大海也是大海,你喜欢哪一个“大海”都是喜欢,何况李二娃还补了一句:“读高中的时候,我是我们学校游泳队的冠军。”

李二娃不但不晕船,船上的机器和工具他一学就会,尤其会通过声呐提供的鱼群影像数据,测算出鱼群距离船体的位置。那一次渔船开到预定海域,声呐系统发出超声波0.9秒后,接收到鱼群反射回来的回声。李二娃根据声呐提供的数据,在手机的计算器上一拨拉,说鱼群距船675米。

当时郭大海心想,到底是从山沟沟里出来的,本事不大,牛逼不小,老子做了二十多年的掌舵人,鱼群在船的哪个方位我知道,但距离船体多远,渔网够不够得着,谁也说不上来,这小子第一次上船就能精确到米,精确到个位数,把老子名字倒过来写,老子也不相信。

已经空网两天,赵德柱和彭金星死马当活马医,按照这小子测算的数字,调整渔船位置,布网,收网。出乎大家预料,收网的卷扬机刚启动,赵德柱就说:“我们大概要发财了!”两吨鲳鱼,一吨带鱼,还有一吨多杂鱼。搞得一船人激动不已,问李二娃是不是能未卜先知,是不是会打卦算命。李二娃指着声呐显示屏说:“都在那上面。”郭大海盯着显示屏看了半天,怎么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后来每一次出海,李二娃的任务除了替郭大海在顺风顺水的情况下掌几分钟舵,他的主要任务是观察声呐,然后测算出渔网投放的位置和深度。靠这小子,郭大海每次出海都获得丰收,每一次还比别的船早两三天进港。

郭大海的两个合伙人对郭大海说:“这小子好好培养,将来有希望做船老大。”年富力强的郭大海心想,这小子简直是老天爷派来抢老子饭碗的!嘴上不好这么说,换个说法:“我这里庙小池水浅,谁敢打包票留得住?”

说这话的时候是休渔期,三个人闲得蛋疼,坐在郭大海家的堂屋里喝茶抽烟吹牛。外地来的单身汉李二娃住在郭大海家的三楼上。照规矩,住在船老大家的船工,是不用做家务的。李二娃是个勤快的人,肯做事,闲不住,郭大海家里的事情,他放下这样做那样。赵德柱给郭大海递了个眼色,嘴巴朝屋外水龙头底下淘米洗菜的李二娃努了努,说:“招进门做女婿,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彭金星帮腔:“我看这两个人是秤杆配秤砣,找不出更合适的。”

那时候,郭一朵跟李二娃早有意思了,这三个合伙人还没看出来。是郭大海的女人先发现了这小伙子的好。郭大海的女人突发中风留下后遗症,手脚有些不协调,灶上好些动作难以完成,家里办招待,以前靠郭一朵,现在靠李二娃。郭一朵烧出来的菜,只有海港上的传统味道;李二娃下厨手脚麻利,菜品丰富得多,尤其是船老大邀请大家聚餐的时候,既兼顾到了河北人,又兼顾到了广西人,还不时放些四川人喜好的辣椒、花椒调味,广受欢迎。郭大海的女人背地里跟闺女旁敲侧击提了一下,闺女也看得中。郭一朵和李二娃便从有一搭没一搭发微信,到一起骑摩托车出去兜风。别人对郭大海说:“郭老大,你闺女恋爱啦!”郭大海弹着香烟灰,没当回事。在他眼里,他的闺女还没有长大,他经常问自己,我的闺女何时长大过?这一次大舅哥和姐夫都这么说,郭大海便听进去了,不但听进去了,心里还乐。最近二十余年,本地人大多要么到全国各地做小五金,要么满世界搞建筑,上船打鱼的人越来越少,船工来自全国各地;做船老大的人更少,四十岁以下的船老大基本上找不出来。郭大海想,我只要悉心调教,这小子指不定会名扬吕四渔场。

老郭正打算表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让他对川娃子有了不同的看法。

吕四渔场位于长江口。长江为海洋鱼类带来大量的饵料,渔业捕捞量和质量都稳居中国四大渔场之首。海洋捕捞分为春秋两汛。春汛油菜开花时节捕捞上来的海鱼,非常鲜美;秋汛捕捞的是经过一年滋养准备前往过冬海域的海鱼,也很鲜美。吕四渔场的海鲜深受上海、北京等大城市的欢迎,连广州、青岛、大连等沿海城市,都到吕四渔场批发海鲜。

上半年春汛,捕捞作业即将结束,郭大海掌舵,不需要再盯着声呐的李二娃帮赵德柱和彭金星用卷扬机收网,孙元良等人在甲板下面的舱里忙不迭地分装海鲜。天气回暖,船舱内外两重天,外面干活儿的人穿夹衣,里面干活儿的人靠近用于保鲜的碎冰块,羽绒服外面从上到下套上防水衣裤,方能抵御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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