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人

作者: 袁远

1

殷珠对着镜子,用软毛刷往脸上快速刷了一层薄粉,抓起眉笔,略略描了描眉,这张脸就算收拾完工了。

不抹遮瑕膏,不涂唇彩,更不要眼影腮红什么的。她向来对缤纷的彩妆没兴趣。井二也不喜欢浓妆,以井二之见,素面朝天最好。

此刻,井二站在她身边,真心实意地夸赞:“真好看!”

“说不上吧。”殷珠侧过脸,左侧一侧,右侧一侧,斜眼打量着镜子里的人,“残花败柳了。”

“不可能。”井二斩钉截铁。

殷珠开心地笑:“你就会说好话。”

“好话好听啊,有助于身心健康。”

“那倒是。不过再一想呢,明明是假话嘛。”

“不是很假。半真半假吧。”

殷珠哈哈大笑。

井二就是个假人。是她幻想出来的一个人,陪了她好几年了,已经比真人还要真切了。她不觉得这有啥古怪的,不觉得这是犯神经,她长年独居,自己创造出一个人来,陪着她说话,跟她逗乐,有何不对?真要成天一个人窝在家里瞪眼睛,咬手指,抓胸口,那才会变态呢。

大多数时候,井二是个小孩,有时是男孩,有时是女孩;另一些时候,井二是大人,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女的。但井二从来没当过老人,老人哪能活力满满,哪能天真无邪,哪能像井二这样“二”呢。

为啥叫井二?殷珠说不好。那两个字是一下子从脑子里蹦出来的,好比孙悟空蹦出石头缝,好比朝阳跳出地平线,井二破空而出,凌空而降,见风而长,霎时定型,也不是定型,而是进入随意变化的自由境界。

殷珠向来性情活泼,有了井二,更加笑口常开了。

她换衣服的空当儿,井二在沙发上蹦跳,边跳边问:“今天带我出去吗?”

“不带,”殷珠说,“跟你说过的呀,我是去看我妈,探视病人,你去干吗呢?”

“悄悄陪你说话呀。”

“那可不行,万一我妈听见,肯定会对我说,你也不正常啊,别走了,跟我一块儿住院吧。”

殷珠兀自笑个不停。

井二跟着笑,一边笑,一边转眼珠:“你妈啥时候能彻底恢复啊?”

“彻底是不可能了,”殷珠叹口气说,“熬吧。”想想又道:“我爸就辛苦喽。关键是,这是为什么呀?总不会是因为我吧?我啥都好好的,自食其力,知书达礼,对爹妈也算孝顺吧,唯一的问题不就是没结婚吗?”

“当然不是因为你。”井二摇身变成了大人,“不过呢,你妈肯定也是为你担心的,主要担心你越往后拖,越不好找到合适的人,就算找到了,年龄大了生孩子也危险。”

到年底,殷珠就满四十岁。

殷珠说:“那就不生好了。”

“你不是很喜欢小孩吗?”

“那是,”殷珠说,“我是很想要个小孩的。可万一遇不到合适的人结婚,咋要呢?”她对井二眨眼,“你说,到时候我能不能上哪儿去捡个漏儿?”

“不懂啥意思。”

“不是有那种生了不想养的人吗?还有养着养着不想养了的,我就要过来呀,当捡漏儿了。”

“这事也能捡漏儿呀?你真会想呀……”

“想想有什么不可以?”

井二正要说话,殷珠抬眼看看座钟,对井二道:“不说了,没时间了,你在家看家,我走了。”

“路上小心!”

殷珠的母亲是上周住的院,住的是佑安精神卫生医院。这不是她母亲第一次住院了。前年,母亲住院两次,住的是省医院,去年也是两次,住的是市精神卫生中心医院。住一个医院,母亲恨一个医院,这回犯病,她坚决不肯光临原先住过的医院,殷珠跟爸合计一番,把妈送到了佑安医院。这是一所三级乙等专科医院,各方面条件还不错。

从殷珠住处到佑安医院,先地铁,再公交,两头还要走一段路。殷珠喜欢走路。空气不好,天气不好,不是问题,不耽误她走路。她喜欢不紧不慢地走,一边走一边想事情。尽量在白天多想,想那些需要想和愿意想的事儿,这样到了晚上,她就可以腾空脑袋,专心睡眠了。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的睡眠相当成问题,主要是上夜班的缘故。她上了十年夜班,多少个夜晚,凌晨两三点才回到家,洗洗弄弄,躺上床,总要辗转反侧许久,到天色开始发亮的时候,才蒙眬睡去。有些时候根本睡不着,眼睛闭着,脑子里万马奔腾,奔腾到中午,人仰马翻,仍是无眠。她曾跟井二感叹:“相当于慢性自杀啊。”

幸好她有井二,可以随时倾诉一番,抱怨一下。所以她的怨气不会积存起来,慢慢发酵如同沼气池,一遇火星便轰隆爆炸。

曾有人建议她养条狗,或养只猫。她踌躇着,总拿不定主意。好不容易定下主意,养!总没时间去物色;等有时间了,主意又反转了。直到井二诞生,不踌躇了,养啥养呀,没得淘神。谁知井二也建议她养,她说:“我连自己都养不好!”后来说,“等不上夜班了再说吧。”

如今她倒是不上夜班了,但也没了收入。积蓄是有的,还不算太少,问题是,她得尽量做长远打算啊。在这份长远打算里,养狗养猫就太破费了,万一它们生病了呢?被车撞了呢?她一个朋友的朋友,养了两只猫,轮番生病,每次看病,花费皆上千;她一个前同事的亲戚,养了一条哈士奇,冲到街上被车撞飞,治疗费花了上万元。

猫狗可没有医保。

还是井二最省钱。

2

殷珠母亲是三年前开始发病的。起初,她总是嚷嚷胸闷,胸痛,吸不上气,身体难受,继而是眼睛睁不开,心跳快没了,人要死了。去医院看心脏外科,从市医院到省医院,从普通医师到一级专家,药吃了几箩筐,仍是眼睛睁不开,心跳快没了,人要死了。干脆住进心脏外科病房,各项检查无一遗漏地做下来,连心脏动脉血管造影这种高级检查都做了,没发现心血管有任何病变。

医生给出建议:“去身心科看看吧。”

身心科,有的医院叫“精神卫生科”,有的叫“心理卫生科”。一回事,都是治疗精神疾病的。殷珠母亲在身心科做了测试,中度抑郁。

治心脏病的药换成了抗抑郁药。

当时殷珠还在上夜班。她和父母住在不同的区,一个东,一个西,相隔老远。她一般是在她的轮休日,去父母家看望爹妈。那段时间,她几乎被母亲的表现弄糊涂了,上一个礼拜去,母亲说感觉好些了,心里轻松些了,还精神抖擞地给她做糖醋排骨;下一个礼拜去,母亲就像跟谁打过一架,蓬着头,黄着脸,坐在沙发里低声饮泣,手还不停地颤抖。要么砸东西,杯子盘子花瓶电话台灯水壶,无坚不摧。一边砸,一边尖叫,大哭或者大笑。老爸站在一旁,疲乏地相劝:“不闹了,不闹了,女儿来了。”

老妈可不是因为她去了,给她面子才不闹的。老妈是折腾累了,筋疲力尽了,蓦然顿住,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刹那间定在了原地。殷珠和爸配合着,将老妈摆布上床,让她躺下。老妈躺而不睡,眼睛大睁着,眼珠子动也不动。殷珠和爸不敢问她在想什么。

殷珠向爸问过两次:“是不是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让老妈受了刺激?”老爸每次都默然想一阵,答:“没有。”

也是,退了休的老头老太太,生活无波无澜,能发生啥特别的事?也没上过什么骗子的当。老妈一辈子防火防盗防骗子,要骗她,不容易。

要说这是闲出来的,老妈退休又不是一年两年了;要说她是为两个女儿操心,殷珠有个离了婚的姐姐,远在他乡,殷珠本人呢,结婚这壶水总也烧不开,但怎么说,都不至于让老妈操心到精神失常。

每次老妈砸完东西,剩下的事全是老爸的,扶老妈躺好,清扫桌面地面,时刻守护观察着,以防病人自伤。殷珠跟爸建议:“把家里的杯子餐具啥的都换成塑料的吧。”

爸说:“只要你妈不伤着自己,先不换,她愿意听个响儿。”

殷珠鼻子就酸了。

回到自己家里,她对井二说了好一阵关于爹妈的话。以前她是有点儿看不上爸的,老爸这一辈子,啥事都受制于老妈,总是没底线地退让,一让再让,好似一团棉花,砸不出响,摔不出声。实在被惹急了,掀桌子踢椅子,大发雷霆一通,算是勉强扳回一局。可他跟老妈的关系就此理顺了吗?不可能嘛,过后老妈照样数落他、吼他。老妈对殷珠感慨过:“你爸这个人哪,大事做不来,小事做不好,遇事当断不敢断,好不容易断件事儿,十有八九是错的,还总以为自己了不起,唉,我这辈子……”

有时殷珠冷眼看去,老妈和老爸,确实有点儿不匹配,外貌上的落差不说了,老爸长相虽不丑,可身材瘦小啊,年纪越大,越发皱缩了;能力上他也输给老妈,退休前连个高级职称都没混上;家务事呢,炒菜难吃,修电器笨手笨脚,买菜不会讨价还价,洗个碗盘,要么洗不干净,要么手一滑,让盘碗提前结束职业生涯;看问题呢,他眼光也没老妈锐利长远。还有就是没情调,没趣味,抱残守缺,难怪老妈要生气,要抱怨,说老爸没用,废物一个。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老妈这样一个状况,老爸倒是丝毫不计前嫌,当护工当得情深义重。殷珠对井二说:“我爸人品好。”

井二点着头说:“老太太有福气。”

两个人会心地嘻嘻笑。

被确诊为抑郁症的头几个月,老妈抗拒吃药,“药我吃得够多的了,肝都吃烂了!”鉴于抗抑郁药强大的副作用,殷珠和爸也不狠劝。一来二去,老妈的状况愈加不妙,出现幻觉了,极可怕的幻觉,总看到血淋淋的刀割、火烧、剥皮、残酷屠戮等等,非但看到,而且感同身受。殷珠安慰妈说:“这是幻觉啊妈,不存在,没有的事儿!”老妈抹着泪说:“你怎么知道没有?这世上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在哪里呢?你指给我看!”“你看不到不等于没有!”老妈怒了,“你看不到不等于我看不见!”

为了不被那些恐怖画面吞噬,对药物深感焦虑的老妈也不管不顾了,大把地吃助眠药,医嘱一次一粒的药物,她连续吞八粒。老爸吓着了,殷珠也吓着了。没办法。送医院是唯一的办法。

前年母亲住省医院时,病人多,床位紧张,医护人员态度不好,老妈相当不满意,“多问一两个问题,他们就不耐烦了,看人的眼神,直接把人当疯子了!我还没到“精分”的程度呢!”

“精分”,即精神分裂。这类专业术语及简称,老妈已然运用自如了。

殷珠只能劝妈忍耐为上。老妈则一转话头,说到了她:“女儿啊,是不是你妈我把你耽误了啊。”

“不是不是,别把那么大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那是我自己的事儿。”殷珠向妈保证,“等我有空了,马上把找男朋友当作首要任务来抓。”

“等你有空了?你现在没空?还要怎么才算有空?你多大了?你知不知道你多大了!”

“知道啊,多大岁数我心里记着呢!”

老妈说的“耽误”,不是指她本人如今作为需要照顾的病人,把殷珠的时间给抢占了,要说照顾,老爸才是挑重担的;老妈指的是以前,很久以前,殷珠二十多岁的时候,先后交的两任男友均被她否决。作为当妈的,作为过来人,尤其是有殷珠姐姐莽撞结婚的前车之鉴,老妈把殷珠的终身大事把关把得很严。

但说实话,殷珠那两次恋爱没有结果,老妈的反对并非主因。还是当事人自己的问题,关系不够结实,一掰即断。后来,殷珠调入报社夜班部门,又交了一个男友,没多久,那个男友也被人抢去了。在拼抢方面,她向来技不如人,也不是技不如人,是根本无心争抢,哪有那么多闲情逸致。

往后,她的恋爱便进入了休眠期。夜班上到第六年,她申请调岗,上司的回复是:“再坚持一年吧。”坚持完一年,上意还让她坚持一年。到底要她坚持到哪年?去年开春后,殷珠决定自我拯救,跳槽,与夜班生涯一刀两断。岂料到了去年初冬,她刚一递交辞职报告,变故贴身跟进,先前与另一家报社谈好的新岗位,被他人捷足先登了,另外可供她选择的职位,她一个都不喜欢。

跟井二商量,井二的意见是:“不去了,宁愿在家休息。”

“我也这么想。可是,突然刹车也让人受不了啊,虽然这么多年来我梦寐以求的就是提前退休。”

井二给她出主意:“去倒腾房子嘛,再买套新房子,慢慢地好好地装修,这不就有事儿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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