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镇往事
作者: 季宇第一章
来福早上醒来,眼屎一扒拉,就往贺二爷家的马厩里跑。自从小白头降生后,他一有空就往那里跑,希望它的病情有所好转。
小白头是贺二爷家那匹红枣骝生的小马驹儿。它浑身上下呈红色,与它娘红枣骝一样,只是脑门儿上有块拳头大小的白斑。行内称作星,又叫白玉顶,但来福却喜欢叫它小白头。这名字叫起来亲切,就像他养的那条黄狗,他给它起名叫大黄。
来福在前边跑,大黄跟在他屁股后边,颠儿颠儿地摇着尾巴。一进后院,来福就听见爷爷在和贺二爷说话。贺二爷问:“没指望了?”
爷爷摇头。
“真没法子了?”贺二爷看样子还有些不死心。
爷爷又摇头。“该用的法子都用了。”他说。
“唉,”贺二爷叹了一口气,“看来不中用了。”
爷爷不吭声,闷头抽着旱烟。
“可惜了。”贺二爷又叹了一口气。停了停,又说:“那就让老八拉走吧。”
“别啊!”来福忍不住叫了起来。他知道他们在说小白头,也知道让老八拉走是啥意思,这等于是判了死刑。“别啊,别啊,”他说,“救救它!你们救救它啊!”
贺二爷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你以为俺不想救啊?”贺二爷苦笑道,“可惜救不了。”说着看了看来福爷爷,那神情仿佛在说:不信问你爷爷嘛。
来福爷爷是当地有名的兽医,人称老怀叔。在来福眼里,没有爷爷治不了的病。他的本事大着哩!不论何种家畜患病,总能手到病除。来福不信他治不好小白头的病。
“爷爷,”来福转过脸来,看着爷爷,“爷爷,你快想想法子啊!爷爷,俺求你了,求求你了!”他一个劲儿地央求道。可是,爷爷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咬着旱烟袋嘴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小白头降生三个多月了。它是一匹漂亮的小公马。可是,它一生下来就什么也看不见。这是一匹盲马。
这个结果谁也没有料到。贺二爷家的红枣骝是他最喜欢的一匹母马。这是一匹良种西南马。与它配种的公马也精挑细选。用贺二爷的话说,良种必有良后。他满怀希望。当时红枣骝刚满三岁,小白头是它怀上的第一胎。因此,贺二爷格外重视。在长达十一个月的妊娠期内,红枣骝都受到了特别照顾,不仅分槽喂食,增加精料,役使也相对减少,不使它过于劳累。有太阳时,还经常放于户外,以接受日光照射。冬天饮水也以温水为主,以防刺激肠胃,引起痉挛和不适。为了确保小马驹儿安全降生,他还定期请老怀叔来诊视。总之,处处小心,百般呵护。
然而,千小心,万小心,还是出了问题。那是它临产前不久,一天夜里,镇上忽然枪声大哗。
“土匪来了!”
“快跑!”
“快跑啊!”
大家一听都手忙脚乱地往圩堡里跑。伙计们从圈内放出牲畜,急忙驱赶着。黑灯瞎火中,你挤我撞,红枣骝在坡上滑了一跤。这一跤摔得很重,一直摔到坡下。狗娃跳下去,赶紧把它拉起来。事后发现它的背部、尻部和腿部擦伤了好大一片,鲜血淋漓。
这还不算最糟的。几天后,红枣骝早产了,而且生产过程极不顺利,由于胎位不正,十分危险。好在老怀叔及时赶到,这才化险为夷。
看到母驹平安,贺二爷高兴极了,吩咐第二天加餐,萝卜炖肉,管够。可是,就在大家高兴劲儿还没过去时,坏消息便传来了。
第一个发现异常的是狗娃。他负责照看小白头。一般幼驹出生后,一个钟头左右便可以站立,四至五天后便可以活蹦乱跳、到处乱跑了。可是,小白头成天跌跌撞撞,举步维艰,好像吃了迷魂药,不分东南西北,就连吃奶也找不着地方,更别说自由活动了。有好多次,它都眼睁睁地撞在围栏或墙壁上,跌在地上乱滚。狗娃生怕它碰坏了脑袋,吓得不轻。开始几天,狗娃以为它还太小,可过了七八天,仍是如此,这就不大对头了。“这是咋回事啊?”狗娃找来了老姜头。
老姜头是个老把式。他一看便叫了起来:“这马眼睛坏了!”
“咋坏了?”狗娃问。
“这还看不出来吗?”老姜头伸手在小白头眼前比画了几下,小白头毫无反应。“这是一匹瞎马啊!”他说。
“瞎马?这咋可能?”
狗娃凑上去,仔细看,小白头的眼睛看上去虽然好好的,但眼底混浊,眸子也暗淡无光。他挥手试了试,果然它没有反应,这才信了。
“哎呀,还真是一匹瞎马!”
贺二爷闻报,又惊又急。
“请怀叔!”他连声说,“快,快,快请怀叔!”
老怀叔匆匆赶来了。
来福正在院子里劈柴火,看见狗娃来找爷爷,便问是啥事。狗娃说,小白头瞎了。“瞎了?”来福一听便跳了起来。他把手里的柴刀一扔,拔腿也跟了去。心想,好好的小驹儿,咋会瞎了?
马厩前围着好几个人。来福心急火燎,一头拱了进去,只见爷爷搂着小白头正在查看。小白头降生后,来福一有空便来看它。他很喜欢这匹小马驹儿。虽然它懵懵懂懂,老是摔跤,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它是一匹瞎马啊。
很快,爷爷检查完了,他松开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皱着眉头,半天不说话。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来福心里想。他知道爷爷的脾气,他只要不说话,肯定就没什么好事。“咋样?咋样?”贺二爷焦急地问道。
老怀叔摇摇头。
“咋弄的?”
“说不好。”
“是难产弄的吗?”
“说不好。”
老怀叔点起旱烟,吧嗒吧嗒抽起来。确实,造成马驹儿眼盲的原因有多种,不排除由难产引起的可能。至于真正的原因,一时很难说清楚。
“能治吗?”贺二爷又问。
老怀叔摇头。
“想想办法吧。”贺二爷有些不甘心。
老怀叔点点头:“试试吧。”
治疗进行得并不理想。老怀叔采取了各种办法,灌药、扎针,还有药水擦洗、药膏涂抹,均不见效。三个月过去了,丝毫不见好转。
“看来这马废了。”贺二爷不得不接受现实了。
贺二爷是开脚行的,他姓贺,名长泰,字元康,打他太爷爷一辈起,就以开脚行谋生。脚行主要是从事运输和贩运生意。贺家的脚行,字号“四海”,寓生意通达四海之意。山区里长途运输主要靠马牛驴,因此贺家人把家畜看作吃饭的家伙,珍爱有加。
来福从小就喜欢动物,尤其是马儿。他常常去贺二爷家的马厩给马喂料,还主动帮着放马、遛马。贺二爷的女儿桂花和他是好朋友。她也喜欢马。他们经常一起遛马、骑马。来福还对桂花说,他将来也要像爷爷一样,做个兽医,专门给马儿治病。
桂花说:“光是马儿吗?牛啊,还有驴啊,你就不治了?”
“治,当然治,”来福说,“它们都是人的好帮手哩,咋能不治呢?”
自从得知小白头眼瞎的事,来福一直牵肠挂肚。三个月来,他只要一有空,就会守在小白头身边,祈盼着它能尽快好起来。有一回,奶奶去青龙庙烧香,他也提出要跟着去,并郑重地在菩萨面前烧了一炷香。奶奶问他许了啥愿,他却不肯说。
“说了就不灵了。”他搪塞道。但事后却悄悄告诉了桂花和狗娃:“俺给小白头许了一愿,让菩萨保佑它。”
“你还信这个?”桂花讥讽道。
桂花在城里的新学堂上学。她说老师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她才不信这个哩。狗娃并不赞成桂花的话。他说,听家里老人说,信则灵,不信则不灵。来福道:“管他哩,最好能灵。”
然而,菩萨并没有显灵。小白头的眼睛一直没有好起来。现在,就连爷爷也要放弃了。从贺二爷那里回来,来福就死缠着爷爷,求他救救小白头。
“爷爷啊,天无绝人之路,你再想想法子吧。”
“爷爷啊,这才三个月,你再给点儿时间,兴许能治好呢?”
“爷爷啊,小白头太可怜了,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他苦苦哀求着,说着说着眼泪便流了下来。可爷爷在药碾子上碾着药,一句话也不说。来福没法子,又去找奶奶,请她帮着说服爷爷。奶奶说:“你瞎闹个啥?一匹瞎马咋养啊?这吃的嚼的可不老少,上哪儿弄啊?”
“俺来弄,俺来养。”来福说。
奶奶哼了一声:“说得轻巧!就凭你?自己还养不活了自己哩!”
正说着,狗娃匆匆跑来了。他站在门口向来福招手。来福走过去,狗娃小声道:“老八来牵马了。”
“啊!”来福一听便蹦了起来,拔腿向马厩里跑。卧在墙脚边的大黄也一跃而起,跟了上去。
老八是镇上的屠夫,秃头,大脸,一脸络腮胡子,身躯肥大,孔武有力。来福赶到时,他正牵着小白头往外走。来福上前拦住他。
“别牵,你别牵!”
“凭啥啊?”老八眼睛一翻道。
“它还有治哩。”
“治个屁!”老八说,“二爷都发话了,小娃子快让开。”
“老八叔,你听俺说……”
“去去去,说啥啊?俺钱都付了,没闲工夫和你瞎扯。”
老八说着牵起马就要走,来福挡在他身前,不让他走。两人争执起来。大黄蹦跳着,汪汪叫着。院里的声响惊动了贺二爷,他从屋里走了出来。
“吵啥呢?”他不悦道。
老八说:“他不让牵马,这小屁孩,净捣乱。”
贺二爷一听便明白了。
“来福啊,”他苦笑道,“俺不是说了嘛,不是俺狠心,这病打胎里带的,治不了。就连你爷爷也没法子,你让俺咋办?再者说了,一匹瞎马啥也干不了,它这个样儿,活着也受罪。”
贺二爷平时挺喜欢来福,他与来福家也算是世交,因而耐下性子解释了几句,要是换了别人,他可能理也不会理。
但是,来福还是不住地央求。
“二爷,”他说,“你就行行好吧,哪怕再给点儿时间嘛。俺去和爷爷说。你不是常说,牛马有大功于人,我们要爱护它们,好歹这也是一条性命啊。”
贺二爷笑了起来。
“你这孩子,咋认死理呢?”
“求你了!”来福说,“多少钱,俺给。”
老八插话道:“你给?你有钱吗?”
来福说:“俺挣钱还。”
“二爷,”他接着又说,“俺给你干活儿,一直干到还清为止。”
贺二爷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他说:“这不是钱的事。”
“那是啥?”
“唉,俺和你说不清。”
来福急了,扑通一声跪下来。贺二爷一愣:“你这是干啥呢?”
“二爷,俺求你了!你就开开恩吧,答应俺一次吧!”
贺二爷连连摆手。
“起来,快起来。”
“俺不,你不答应,俺就不起来。”
“瞧你,这孩子……”
贺二爷嘴里咕哝道。就在这时,又有一人扑通跪了下来。众人一看,原来是桂花。贺二爷一愣,说:“你咋回来了?”
桂花在城里学堂上学,每月月底才回来一次。现在离月底还早哩,因此,贺二爷感到有些意外。桂花顾不上回答他的话,连声说:“爹,你就答应他吧!”
贺二爷知道桂花也挺喜欢小白头。每次月底回来,她总要花很长时间待在马厩里,与来福一起陪着小白头。但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不能感情用事,于是说:“好了,好了,你就别瞎掺和了。”
“不!”哪知桂花挺坚决。她说爹要不答应,她就不起来。“俺说到做到!”
老八在一边不耐烦了,他说:“二爷,这扯来扯去还有完吗?你倒是给句痛快话啊,牵还是不牵?”
“算了。”贺二爷一摆手。
“啥意思啊?”老八说。
“你走吧。”
“那这马……”
“送给来福了。”贺二爷说。
“啥?”老八一愣,来福也一愣,特别是来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