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作者: 杨小凡
1
扫过健康码,测过体温,雷言顺着箭头指示的方向急急地寻找八号厅。
温缓跟在后面,高跟鞋叩击路面的声音有些凌乱和急促。她嗔怪地说:“急慌得跟打仗一样,晚不了!”
“还有三分钟就开演了!”雷言放慢一些脚步说。
进入八号厅,雷言很意外。偌大的放映厅里零散地坐着几个人,大屏幕上正在播放影视公司的广告。
今天是七夕,中国的情人节,这个点应该有一些男男女女来看电影啊。雷言得意地对温缓说:“今天,我们几个包场!”
“这种片子,年轻人根本不看的!”温缓答了一句。
今天是《八佰》上映的第二天。雷言认为观众会很多的,尤其晚上7∶40这一档,应该正是高峰期。他一周前就谋划了,精心调了班,计划在今年这个七夕节给妻子一个惊喜:请她看场电影,然后在木兰文化广场的且坐斋吃顿饭。
他觉得自己欠温缓的太多了,结婚七年来,节假日很少有时间陪她。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干了刑警就没有自由、时间,有时甚至生命都不是自己的了。这时,前妻史莉的影子突然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唉,不想这些了,今天应该是个高兴的日子,看电影!
电影开始了。战败的国民党军队混乱地退出上海,日军快速向城里推进,来自湖北的新兵队向上海赶来……配乐把气氛渲染得十分紧张。一声炮响,温缓紧张地握住雷言的左手。雷言抬起右手,把温缓的瘦手压在自己的两手之间。
雷言看得很入神,温缓看得很紧张,两个人手握着手,都盯着银幕。温缓的气息一会儿急一会儿慢。她被这狙击的场面和情节吸引。不知不觉间,两个多小时过去了。
他们走出放映厅,下到一楼大厅,走出大门。雷言掏出一支烟点上,深吸了一口,然后说:“缓缓,我在且坐斋订好了位子,咱去吃饭!”
温缓突然想起女儿豆粒,就说:“闺女还在家呢!”
“没事,老妈不是在家嘛,我提前安排好了。今晚你就放心吃吧。”雷言径直向广场中部的且坐斋方向走去。
且坐斋是这里最有情调的特色餐厅,以特色徽菜为主打,外加时尚果蔬和面点,不提前两天预订是订不到位子的,更不要说有情调的小包厢了。雷言一周前就让小邹帮他在手机上订了。小邹大学毕业,刚入刑警队两年,是真正的时尚青年。
雷言点了臭鳜鱼、毛豆腐,温缓点了两个素菜和一份黄精鸽子汤。下过单后,四色果盘和一壶祁门红茶很快端上来。雷言给温缓倒了一杯茶,然后笑着说:“这徽菜啊,严重‘好色’、轻度‘腐败’,红茶是绝配,可煞荤清油!”
“这啥话到了你们男人嘴里就变味儿了!”温缓嗔笑道。
这时,雷言的手机突然响了。
干刑警这行,最怕手机突然响。他迟疑了几秒钟,迅速掏出手机,一看是局长的电话,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局长,您吩咐!”
房间不太隔音,外面的声音有些乱。雷言把手机贴在耳边,一边听一边说:“好!好的。我马上出发!”
放下电话,雷言立即站起来。他不好意思地说:“缓缓,我不能陪你吃了。齐家寺出人命案了,局长让我立即到现场去。啊,对了,你把菜打包带回去吧!”说罢,他急急地走出房间。温缓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坐上小邹的车,雷言就开始给已到现场的秦山林打电话。
秦山林是齐家寺的辖区派出所所长。齐家寺在城西十公里涡河北岸。电话里,雷言先安排秦山林封锁现场,然后让秦山林报告案发现场的有关情况。
秦山林对情况还是相当熟悉的,他说:“死者叫孔令白,是一个月前刚退休的男性教师,妻子在城里带孙子,他一个人住在村里。村民反映没听说他跟谁有过矛盾,死时手机落在地上,家里也没有被盗的迹象,院子大门敞开着。报案人李凤是晚上九点半左右到他家时发现的,初步判断遇害时间为……”
雷言听到这些,意识到这不像是流窜作案,极有可能是熟人作案。他部署道:“立即封锁出村的道路,严防村里人出去!同时通知镇里和村里的干部马上到现场。”
人被害无非这么几种情况:因财、因仇、因情。从秦山林的话里初步判断,这三种情况对于死者孔令白来说似乎都不太可能。从事刑警工作二十二年了,雷言经手的命案也早已过百,经历让他明白,作为刑警有时最不可靠的就是经验。在这方面,他是伤过心的。
八年前的阴历八月十六晚上,他的前妻史莉被人割喉致死。一时间全城轰动。案子是当时的副局长亲手抓的,他既是受害人家属,又是怀疑对象。唉,那件事真是不能想,都过去八年了,雷言还没有真正从那件事中走出来。
不想了,不想了!雷言点上一支烟,把车窗按开一条缝。外面风吹进来,啊,已经有些凉了。
雷言赶到齐家寺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
这是一个不到两百人的小村庄。涡河从村前流过,村西是一条干沟。村东头的宋沟与涡河相连,沟的水面有两丈左右宽,一座小型节水闸控制着水量。村子北面是一望无边的玉米地。村子的院落由西向东排列,南北每排三到四户,总共四十几户人家。此时,村里有五六家亮着灯,人们都围在孔令白家的院子前和村街上。
孔令白家在村西头把边儿,前面是河岸,开阔平坦。两米左右的院墙内,正房三间带檐廊,西边两间偏房,东边是一间厨房;大门朝南,有一座简单的门楼。孔令白是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被害的,手机丢在右手下方的地面上。
雷言围着孔令白的尸体走了两圈,又围着院子走了一圈。
他边看边想,从现场看并没有打斗的痕迹,死者是坐在椅子上被锐器刺穿脖子左侧动脉流血过多致死的。由于天黑,即使在强光的照射下,也不能提取足痕。看来,现场只有天亮后再细勘了。
于是,他把派出所的人分成两组,一组封堵村子路口不准人出去,另一组由村干部带领,挨家挨户登记每户人员具体情况。然后他又把刑警队的人分成四组:一组由副队长叶鸣带领把守现场,研究侦查方案;一组由他自己带队询问报案人;另外两组,分别对村里逐人进行走访和面谈,查找线索。
安排完毕,雷言和小邹在村主任郭万明的带领下来到报案人李凤家里。
入村的路是上面给修的水泥路,到每一家的路还是土路,走在上面高高低低的,有些不平。路边的杂草丛中,不时有猫和老鼠窜出来,又消失在另外的草丛和柴垛间,偶尔有条狗汪汪汪地叫几声,栖在树枝上的鸡,咕咕地叫着,扑棱棱飞到另外的枝头。深夜的村庄,显然更加破败和荒凉。
郭万明一边走,一边介绍着李凤家的情况。
李凤今年五十一二岁,她丈夫叫孔德化,人有点老实,小时候感冒打针伤了脑子,头有点向右歪,村里的人都叫他“愣鹅”,也有人叫他“老愣”。他爹原来是生产队队长,也算体面人物,就连哄带骗地把李凤给娶了回来。李凤吃得胖,脸也不白,家里穷,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她嫁给孔德化后,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孩子三岁时得急症死了,儿子初中毕业后外出打工,后来娶了邻村一个叫素的女孩。素小时候父亲就死了,家里也穷,不然是不会嫁过来的。嫁过来之后,她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四岁时,她外出打工跟一个南方人跑了,自此再也没有回来。
现在,孔德化住在前院,给儿子看家,兼带孙子,李凤一个人住在自己家。据说,两年前,李凤跟河南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光棍汉住了半年,后来又突然回来了。现在她还时不时要跟孔德化离婚,说不要齐家寺这穷家破院,不回来了。
雷言他们来到李凤家里,她正躺在床上玩手机。
这让雷言有些意外: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村妇女,这么晚了还在玩手机。
李凤见警察和村主任郭万明到家,显然有些紧张。她急忙从床上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好。
雷言、郭万明在堂屋的两个塑料方凳上坐好,小邹坐在桌子左边的破椅子上,准备记录。李凤有些紧张地坐在床沿上,看着眼前这三个人。
雷言看着李凤说:“你别怕。如实说说情况吧。”
李凤更加紧张,不敢看雷言,而是盯着郭万明说:“说啥?我真不知道他咋死的。我看见他时,他和椅子都倒在地上。我叫了几声,他不应,用手机一照,见他不出气了,吓得我赶紧跑了出来。”
“你别紧张。雷队长问什么,你如实回答就行了!”郭万明边掏烟边说。
“你几点去老孔家的?”
“九点多吧。”
“具体几点?”
“记不清了,反正是九点多。”
“你去他家干什么?”
“去让他帮我修手机。”
“修手机?你的手机怎么了?”
“抖音玩着玩着就打不开了,也不能视频了。”
雷言没想到,眼前这个五十多岁的农村妇女还玩抖音,还会跟别人视频。他觉得事情可能更复杂。
于是,他又接着问:“你找孔令白修过几次手机?”
“那记不清了。我以前不会玩手机,都是他教我的。手机不能玩时,我都去找他修理。他是老师,能着呢。”说到手机,李凤慢慢地有些放松了。
“上一次你找他修手机是啥时候?”
“记不清了。有十来天了吧。”李凤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我这手机是杂牌的,便宜,老是出毛病!”
这时,雷言的手机响了……
2
孔德昌接到警察的电话,得知他父亲遇害了,两腿就筛糠一样地抖个不停。
他想从沙发上站起来,试了几次,腿还是发软。妻子问他怎么了,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母亲毛爱芹听到哭声,赶忙从房间里出来,大声说:“德昌,哭啥?这三更半夜的!”
“我爸被害了!”孔德昌扶着沙发,终于站了起来。
“啊!”毛爱芹倚着门框向下滑,最终瘫软在了地上。停了两三分钟,她突然两手拍着地板,抽泣着说:“他是作死啊!上回我回家就感觉这个死鬼要出事。”
孔德昌的妻子最冷静。她问孔德昌是谁打来的电话。孔德昌说是警察打来的,要我和妈立即回去配合调查。见孔德昌魂不在身的样子,她说:“事儿已经出了,我拉你们回去!”
毛爱芹听说要回去,就去她住的房间收拾东西。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往包里装,装好后又开始收拾孙子的衣服。孔德昌进来说:“妈,你这是干啥?还能住家里啊!”
“不得住些天吗?总得把你爸埋了再回来吧。”毛爱芹又哭了起来。
“走吧,走吧!案子不破,下啥葬啊。”孔德昌带着哭腔说。
毛爱芹坐在车上,三个月前她回村里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春节孔令白是来城里过的。由于突然而来的疫情,全城封闭,过了正月十五孔令白才回到村里。他嫌在儿子这儿憋屈得慌,非要回家不可。他回村后,毛爱芹由于要带孙子,不能外出,就没有回去。一直到麦黄梢,她才坐城乡公交车回了趟齐家寺。
那天中午,她回到家里时,孔令白正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衣服。
见妻子突然进屋,孔令白吓了一跳。“你这个老太婆怎么回来了!孙子呢?”
“这是我的家,我咋不兴回来了!”毛爱芹看着被翻乱的衣服,有些生气地说,“你这是找啥啊?”
“我那套西服,你给我放哪里了?”孔令白有些着急地说。
毛爱芹狐疑地看了看孔令白,没好气地说:“这穿单褂子的季节,你找它干啥?”
“有用场。我要上最后一节公开课!”
“年前不是就不上课了吗?眼看着下月就要退休了,还上哪门子课!”
“最后一课,你懂吗?我人生的最后一课。”孔令白有几分得意和自豪地说。
毛爱芹不识字,但她对丈夫上课还是十分支持的。孔令白家以前是地主,他只上了初中,就没有再被推荐上高中。七十年代末,孔令白本来考取了一所大学,可由于政审的原因,最终还是落选了。据说,他气了一年多。后来,公社有位领导听说他成绩不错,就让他当了民办教师。虽说是民办教师,但他书教得顶呱呱的,教的学生都考上了中专、高中。后来,他还成了乡里的优秀教师。